雲朵次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 正文 第六章
    蔚藍色的星球懸浮於漆黑的宇宙之中。

    就像一滴透明清澈的淚水。

    安靜地旋轉。

    而鑲嵌在那些冰藍色海水之間的大陸,覆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萬物生長,生機勃然……生命的奇跡,緣於史前的一次撞擊,使地球更改了運行軌道和傾斜角度,這是一次近乎完美的撞擊,使得地球獲得了足夠孕育生命的陽光和雨露,於是生命誕生了。

    就是這麼開始的。嗯。就是這樣。

    從電影院出來,楊雲琅抬手擋在眉下,光線太過刺眼,在少年的胳膊上泛出一小片灼灼的白光來。他轉過身,看到跟在身後的張文銘不得不瞇起了眼。楊雲琅忍不住想要繼續討論之前的電影。

    「要是沒有那次撞擊,那麼就不會有我們。」

    「這個電影就是大場面,其實沒什麼新意。」張文銘話鋒一轉,「你知道地球最終的命運是什麼嗎?」

    楊雲琅充滿了興趣:「什麼?」

    這個話題被藺曉楠岔開,啊啊呀呀地從後面跑出來。

    「你們兩個人真是的,走那麼快,我還以為你在裡面呢。」

    楊雲琅抓了抓頭髮,吐著舌頭說:「真是對不起,我已經把你忘了。」

    「天下居然有這樣神經大條的男生。」

    張文銘站在一旁沒有吭聲。

    太陽很大,懸在空中,3個人都冒著汗。

    「要不,我請你們倆去吃東西吧。」藺曉楠很有熱情地邀請著,「總之,楊雲琅康復出院,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

    中學對面新開的一家小店。裡面賣的東西可謂花樣繁多,燻肉大餅、川北涼粉、桂花羹、土豆粉……吃到最後,3個人都直不起身了。楊雲琅抹了抹嘴角,吵嚷著想再要一份龜羚膏,張文銘提醒他那是女人吃的東西。藺曉楠說沒什麼男生也可以吃,起身去要龜羚膏的時候注意到進門的3個男生……名字記不大清,卻清楚地知道是他們跟在楊雲琅身後窮追不捨才導致出現車禍,楊雲琅在醫院裡躺了半個多月是拜他們仨所賜。心頭一緊,轉頭去看座位上的楊雲琅時,他若無其事地在那兒吃著東西,沒有注意到門口站著的那3個鬼鬼祟祟的男生。藺曉楠注意到他們3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傷,在看到藺曉楠的同時怪叫一聲反身向門外跑去。

    藺曉楠有些納悶,是自己長得像個妖精嚇到了他們嗎?

    回到座位上她問張文銘那3個人怎麼回事。張文銘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來,問誰——可是藺曉楠明明看見剛才張文銘跟那3個人對視了一眼呀。他為什麼要撒謊?

    那一頓飯接下來吃得有些索然無味。

    因為藺曉楠一直在努力地想為什麼張文銘要跟自己撒謊。

    為什麼?

    問號被放大了,在自己有限的大腦空間裡四處亂撞。對張文銘的糟糕印象緣於一年以前。束誠還活著的時候,有一次她看見兩個人鮮血淋漓地從學校裡走出來,連門口的保安都看呆掉了,經歷了之前在PUB的事件之後,藺曉楠已經認得了張文銘,他是束誠的朋友,之於束誠的單薄瘦弱,張文銘看起來明顯要結實強壯些,這兩人竟然手拉著手,鮮血沾滿了衣襟,藺曉楠控制不住大叫起來,上去扯住張文銘的衣領嚷嚷著你跟束誠打架了。張文銘愣了下說是。藺曉楠轉過頭看著束誠,他蒼白的臉龐上掛著鮮紅的血痕,無辜的眼神濕漉漉地望過來,藺曉楠當時就被攫住了,帶著哭腔詢問束誠,張文銘欺負你了?束誠遲疑了下,藺曉楠想一定是迫於張文銘的壓力他才不敢直說,於是拍拍胸脯,顯出撐腰的氣勢來,束誠,有我在有什麼話你直說。於是束誠輕輕地點了點頭。藺曉楠那天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張文銘,連她自己都不曉得哪裡來的勇氣,要是張文銘這傢伙隨便來一計拳頭,她藺曉楠估計離昏厥就不遠了。

    可是真的很讓人憤怒。

    要知道他們是好朋友,要知道束誠還有病在身。張文銘又不是不知道。藺曉楠眼淚汪汪地要求帶束誠去看醫生,她並沒有注意到兩個人臉上怪異的表情。

    她伸手去拉束誠的時候才注意到,兩個男生的手拉在一起。血蔓延到了手心裡,滴答滴答掉在地上。藺曉楠覺得眼前一黑,覺得自己離西天不遙遠了。

    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問束誠,可是……你們倆為什麼手拉著手?

    我不拉著他,他就要跌倒了。束誠鬆開藺曉楠的手,淡淡地說,他打我的時候出了意外把自己傷到了……嗯,他傷得比我嚴重。

    藺曉楠心裡暗笑,沒見過這麼蠢的人,打別人結果自己傷得更慘。

    這段記憶嚴重左右了藺曉楠對張文銘的判斷。所以說時刻提醒自己要提防張文銘,而楊雲琅這孩子,比起束誠,要單純不知多少倍。所以哪怕張文銘把他給賣了,他還蒙在盅裡呢。哼!

    那種莫名其妙地從胸腔裡橫生出來的保護欲再一次控制了藺曉楠,她覺得有必要保護楊雲琅不受張文銘的欺負。

    可是,接下來一系列的事,讓藺曉楠被雷到一腦袋的長髮全部直立起來,就像動畫片裡被電到的小人一樣,一臉黑線。

    ***

    趁著楊雲琅在電腦前辟里啪啦地敲著鍵盤。藺曉楠拍了拍張文銘的肩膀,示意跟她出來。兩個人站在烏煙瘴氣的網吧門口。幾個不良少年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們倆,藺曉楠在心裡立刻把張文銘劃到那一夥人裡去,她努努嘴問他:「一夥的?」

    「什麼?」張文銘順著女生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了三五個把頭髮染得火樹銀花的街頭小鬼。

    「你跟他們?」

    「我不認識啊。」張文銘無辜地攤開手。

    「就算是一夥的我也不害怕。」藺曉楠鎮定地說,「你為什麼要撒謊?」

    「你搞什麼啊?」張文銘有點憤怒了。

    「你敢說你不認識那3個人?」藺曉楠也神經質地跟著火起來。

    「神經病!」張文銘轉身邊走邊說,「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於是他邁著大步朝那3個小鬼走過去。

    如果我們把畫面切換到網吧裡,緊挨著楊雲琅的是兩個90後非主流在更賣力地辟里啪啦地按鍵盤,楊雲琅停下來掃了他們倆一眼,瘦得跟兩隻小猴子似的,還穿著附近初中的學生服,於是楊雲琅就很不服氣很不爽(……這個世界果真是弱肉強食呀)。楊雲琅收回視線繼續專注著自己的CS,只是不自覺中手下的力道更重了,使勁地按著鍵盤,按得又快又響,按得齜牙咧嘴,驚天地泣鬼神,很快楊雲琅就把那兩個小鬼吸引住了,而楊雲琅只是輕輕地掃了他們一眼,面不改色地繼續瘋狂地按著。如果那會兒的楊雲琅知道張文銘並不在自己的身邊,估計也不會那麼囂張。倆非主流覺得受到了傷害,兩張臉青得跟要下大暴雨似的,他們狠狠地朝楊雲琅翻著眼睛,楊雲琅不理,繼續專心地、用力地、更猛烈地拍著鍵盤。兩個小鬼覺得受到了侮辱,他們倆鐵青著臉合在一起拍鍵盤,哦,對了,他們倆是在玩勁舞團,幼稚!不知楊雲琅哪一根神經被挑了起來,他很不甘心地用整個手掌砸起鍵盤來,一瞬間聲音超過了倆非主流,非主流一看也急了,也開始拍起了鍵盤,啪啪啪——

    就這樣,從敲鍵盤到砸鍵盤,最後發展到打鍵盤。

    不知不覺中,周圍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來。

    他們好奇地看這3個少年。

    楊雲琅一個人砸鍵盤,那聲響肯定比不過人家倆人,他不肯認輸,那股子倔強勁一下湧上來,他一把扯下鍵盤,高高舉過頭頂,憤然扔在地上,然後整個人跳上去使勁地踩,踩了一個稀巴爛,周圍的人先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楊雲琅,然後竟然有人帶頭鼓掌,掌聲中,兩個非主流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楊雲琅挑釁的注視下,他們也倣傚楊雲琅,扯下鍵盤,砸在地上,踩個稀爛。然後他們倆也得意揚揚地朝楊雲琅看過去。就在這時,高大勇猛鬍子拉碴的網管走過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個鍵盤,然後一把抓住兩個小鬼,一人給了一耳光,操著地方的方言破口大罵。

    非主流非常不甘心,抬手指向楊雲琅,問網管:「你怎麼不打他?」

    網管一腳踢了過去:「人家是打CS的,自己帶的鍵盤!」

    藺曉楠望著風雲突變的一幕幾乎被嚇傻了。她張著嘴,恨不得把拳頭塞進嘴去防止自己那麼沒出息地大喊大叫。

    她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的。

    張文銘走過去跟3個小鬼搭茬兒,結果才說了三五句話就火拚在一起,任憑張文銘再怎麼身手敏捷,畢竟是以一敵三,很快就被3個小鬼佔了上風。藺曉楠在一旁大叫著「別打了別打了」,結果她發現她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在聽到張文銘的一聲「快去喊楊雲琅來幫忙」後才如夢初醒般地提著裙子跑進網吧,映入眼簾的就是楊雲琅在瘋狂地踩著鍵盤,一瞬間不能接受眼前景象的藺曉楠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掐了一下臉才知道眼前這片混亂的場景並非虛幻,她在一片嘩啦嘩啦的掌聲中跑過去拉住楊雲琅,尖叫著:「張文銘在外面被別人打了!」

    楊雲琅那天表現得無比神勇。

    一改往日在學校裡被人欺負的狗熊模樣,用那個被他自己踩爛的鍵盤瘋狂拍打著小鬼的頭,張文銘順勢脫身,到後來就連藺曉楠也覺得有一股少年熱血在體內汩汩流淌,倘若再不發洩一下的話,就要燃燒起來了,於是藺曉楠擼起了袖子,也虎視眈眈地上陣了。

    那是藺曉楠第一次打架。

    真是酣暢淋漓呀。她跟兩個男生掛著大大小小的彩一起往家走的時候,心裡澎湃著勝利的快感,到這時他才理解男生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暴力。

    張文銘問起楊雲琅鍵盤為什麼壞掉了,楊雲琅支吾了半天沒說清楚;反之,楊雲琅問起張文銘是怎麼跟人打起來的,張文銘抬手一指藺曉楠。

    楊雲琅瞬間聯想到那3個小鬼想占藺曉楠的便宜。於是紅著臉問:「他們吃你豆腐了?」

    藺曉楠胸口一緊,差點窒息。

    她支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主要是她不想當著楊雲琅的面再提起那3個人,張文銘什麼意思,他明明知道自己說的是導致楊雲琅出車禍的同校的3個人。

    他寧願以一場鬥毆轉移注意力。

    真是搞不懂。

    不過這件事後來誰都沒再提。

    誰也不想破壞氣氛,因為在這樣的集體鬥爭中,像是更牢固了他們之間的友誼。甚至當藺曉楠看見走在自己前面的兩個男生勾肩搭背的時候都有一點嫉妒了。

    「喂,搞什麼呀,你們這樣也太親密了吧?」

    「我們就是很親密呀!」張文銘擠擠眼睛,轉頭問楊雲琅,「親愛的,你說是這樣不?」

    夕陽下,女生對面的兩個男生的白色襯衣上滿是灰塵,張文銘的前襟處還攜著一絲紅色血跡。

    「你們這對玻璃,真是叫人嘔吐。」說完,藺曉楠彎身裝作乾嘔的樣子。

    於是張文銘撇下楊雲琅跑向藺曉楠,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關切地問:「幾個月了?」

    「什麼?」

    「懷了幾個月了?」

    這一次藺曉楠才反應過來,怪叫一聲追打著張文銘,3個少年在微風中急速奔跑,歡快的笑聲如同銀鈴,慢慢搖亮了一整條街道橘黃色的燈光。

    推開窗後的呂小希恰好目睹了張文銘背著走不動路的藺曉楠搖搖晃晃回家的樣子,一旁的楊雲琅也是滿頭大汗,撒嬌式地央求張文銘也來背自己,被藺曉楠以「你好噁心啊」的激烈言辭所擊斃。

    呂小希緊抿嘴唇,雙眼在微風的撫動下漸漸泛紅。

    ***

    之於楊雲琅,張文銘卻全然是另外一副形象。被勾勒在腦海中的形象光芒萬丈、格外勇敢,有時候楊雲琅覺得自己交到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就好像哈利·波特遇見了羅恩。

    這實在是一件想起來都很美好的事。

    所謂的友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已經在回首張望的姿勢中慢慢氤氳起來。偶爾能回憶起來的片斷仍舊像是一瓣瓣花朵,飄落湖心蕩起層層漣漪。

    因為場地的原因,期中考完了以後學校竟然匪夷所思地安排高一學生開始軍訓,在抱怨與好奇齊飛的年輕聲音中,軍訓的大幕還是徐徐拉開了。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楊雲琅似乎很矯情地跟張文銘說過自己一直沒有朋友什麼的話,當時是晚上,空曠的學校操場被白色月光照亮,心底的某個地方一片冰涼。張文銘哈欠連天地說著他這個人最愛打抱不平,以後誰要欺負楊雲琅的話,他就來保護他之類的話。楊雲琅感動得想要一把抱住張文銘痛哭一場的時候,張文銘拿胳膊肘碰了碰對方,然後表情凝重深遠彷彿一國家幹部,認真嚴肅地說,「我一直納悶一件事。」楊雲琅問什麼,他說那塊掉下來的衛生巾為什麼是打開的呢?我懷疑……嗯,是從某個不恰當的位置掉下來的……然後楊雲琅就徹底抽搐了,盯著張文銘有一會兒才說,你現在被罰站真是活該。隔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厚臉皮地反問了句,你說那塊衛生巾能是哪個女生的呢?這一次輪到張文銘盯著楊雲琅那張很傻很天真的臉狠狠地開始抽搐了。

    關於衛生巾的事其實很簡單,就是白天學校軍訓中,女生方隊正步踢了過去,後面塵土飛揚的土地上赫然躺著一個展開了的衛生巾,尾隨在女生方隊之後的全體男生徹底無語,然後教官毫無反應地指揮著方隊再次踢回來,於是那衛生巾就在地上一直遭人踩……當時張文銘的表情格外古怪,是那種想笑卻又不敢笑。楊雲琅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於是看見了那個被踩來踩去的白色東西,很好奇地問了句,那是什麼東西?

    張文銘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來。笑聲傳到了教官的耳朵裡。結果是,他們倆一起被罰跑1000米。楊雲琅覺得快把肺都跑炸了。

    事情到這兒還沒有結束,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大家卻一個比一個清醒,於是七嘴八舌地倒在床上聊天,張文銘語不驚人死不休:「就這麼睡覺了還真是無聊,要是找個美女來陪陪我多好呀!」

    本來楊雲琅都昏昏欲睡了,卻在那個不該說話的時候突然插嘴:「找美女睡覺啊,你?」

    門突然被打開了。

    然後借助模糊的光線,楊雲琅看到了年級主任穿著大褲衩扇著扇子對他說:「你倆想找誰?我幫你找來!」

    其他人幸災樂禍地笑了。

    而楊雲琅和張文銘則鬱悶地被罰在操場上了站到了凌晨3點。他們倆的友誼在那之後,因為張文銘他老娘的加入而徹底昇華了——

    事情是這樣的,第二天,楊雲琅正三心二意地踢著正步(……困的,前一天晚上被罰站太久),突然聽見了張文銘毛骨悚然的尖叫聲。楊雲琅一下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教官兩隻眼睛燃燒著熊熊怒火。

    「叫什麼叫,你?」

    張文銘響亮地喊著:「報告!」

    「說!」

    「楊雲琅流鼻血了!」然後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他還發燒了。」

    眾人朝楊雲琅看過去,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蹭了下鼻子,才看見自己已經掛綵。然後就是張文銘特積極地喊著報告:「教官,我去帶他到水房沖一下吧。」教官揮了揮手說去吧去吧。一路上,張文銘開始傳授楊雲琅如何裝病。

    「剛才我口誤了,裝病最難裝的就是發燒了。好在剛才教官沒來摸你,我應該說你肚子疼或者腦袋暈之類的,你裝起來比較方便,而且不易被發現,你只要抱著肚子一頓亂呻吟就行了……」

    「還一頓亂呻吟?」楊雲琅撇撇嘴。

    本來一直走在楊雲琅前面的張文銘突然後背繃了起來,然後慢慢轉過身來,目光裡含義複雜。楊雲琅朝他笑笑說:「裝發燒也沒什麼難的,一會兒我多喝幾杯開水,必要的話,我可以允許你輕輕地扇我幾巴掌,這樣咱們倆再回去的時候,我的臉就紅撲撲的,而且肯定在37度以上。」當說完這一番話後,張文銘看著楊雲琅那張很傻很天真的臉,再一次狠狠地抽搐了。

    當然如果你看見楊雲琅在連續灌了3杯熱開水之後,張文銘真的扇他的嘴巴後,估計也得抽搐。他們就這樣成功地欺騙了教官,為了不露出破綻,張文銘親自送楊雲琅回家,從軍訓的操場到學校門口那一段距離他還背著楊雲琅。估計我們班老師感動得稀里嘩啦的。可一脫離眾人視線,張文銘就狠狠地把楊雲琅像拋鉛球一樣從身上拋出去,摔在地上的楊雲琅齜牙咧嘴。

    「你拿我真當鉛球了啊你!」

    張文銘的母親事先接到了老師的電話,於是早早在家準備上了。不過讓她失望的是,楊雲琅跟張文銘勾肩搭背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她面前——哦,忘記說了,張文銘他爸是個海員,長年在外,在家待的時間非常少。

    楊雲琅在張文銘他媽面前表現得無比彬彬有禮。

    就算是在講他們的惡作劇的同時,也是一本正經,張文銘怎麼也無法跟之前那個嬉皮笑臉的楊雲琅聯繫在一起。在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面前,楊雲琅給人留下的印象千篇一律:乾淨的、講禮貌的、溫順的、面帶笑容的……(可以加上無數個定語)好孩子。張文銘他媽顯然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樣的男生。自從他們進了屋之後,張文銘他媽就沒怎麼搭理他,卻又是冰凍可樂又是哈根達斯的伺候著楊雲琅,在聽說楊雲琅從來都沒聽說過哈根達斯之後,與張文銘哈哈大笑的表現截然相反,她憤怒地瞪了張文銘一眼,然後轉過身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淚。

    張文銘忍不住實話實說:「媽,他沒病,我們倆蒙老師呢。」

    她的回答叫人崩潰:「也好,我怎麼忍心讓這樣的好孩子再遭罪呢。」

    ……

    然後她還做了一件讓張文銘無比抽搐的事。

    她掛電話給老師說楊雲琅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不能回去軍訓了。張文銘在一旁上躥下跳擠眉弄眼,示意他媽幫自己也找個借口不去軍訓了。女人個個都是撒謊高手,臉不紅心不跳的,她說張文銘也出了點小意外。在老師問出了什麼意外的時候,她就跟說「今天我吃的是餃子」一樣無比淡定地說,「出了一場車禍。」

    張文銘差點都給笑噴了。

    然後張文銘他媽極力留楊雲琅在他們家留宿。

    晚餐時她做了很多好吃的。

    楊雲琅不善言談,但還是輕輕地誇獎她做的飯菜可口好吃,她被表揚得眉開眼笑,然後她像是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哪,以後你們就是好兄弟了,在學校裡,要是有人欺負張文銘,你要記得幫他呀。哪,這才是好兄弟的樣子。」

    楊雲琅抬眼看了一下張文銘。

    他黑著臉很難看的樣子,並且快速截斷了他媽的話:「你亂講些什麼呀!」

    楊雲琅被迫應著:「嗯。」下面這一句話是發自肺腑的,「沒人能欺負得了張文銘,他在我心中就是一大俠。」然後張文銘他媽輕輕地放下筷子,衝著楊雲琅說,「你們答應我要做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沒問題。」

    「有你的話,我就放心了,我覺得你也不會拒絕一個單身母親的托付吧。」

    「什麼?」張文銘抬起臉,「……你胡說什麼?」

    「我跟你爸準備離婚了。」

    那天晚上楊雲琅在張文銘家住下了。但仍舊持續了前一晚的狀況,兩個人誰都沒睡下,睜著漆黑空洞的大眼睛瞪著天花板。寂靜的夜裡,楊雲琅聽見抽噎的聲音,他捅了下張文銘,然後他看見黑暗中的張文銘轉過身,一臉的淚痕。

    「你怎麼了?」他先開口。

    「你媽人那麼好,卻那麼不幸。」楊雲琅定定地看著張文銘,「我覺得你真可憐。」

    他什麼也沒說,別過身體,背對著楊雲琅,眼淚卻一下流淌出來,順著面頰濡濕了枕巾。

    ……

    可是悲傷並未至此終結。它就像是一條抽不斷的絲源源不斷地從楊雲琅的胸腔裡被拉扯出來,晾曬在略帶涼意的空氣中。

    「楊雲琅。」

    「嗯?」

    「你是不是覺得我媽人特別好?」

    「是呀。」

    「我現在也這麼覺得。」

    「……那以前不是嗎?」

    「我小時候跟我媽關係很僵的。」

    「呃?」

    「因為我那時老是覺得我媽偏向,不夠公平。」

    「偏向誰呀?」

    「我哥哥。」

    「啊?」楊雲琅露出了張文銘期待的驚訝表情,「你還有個哥哥?他現在在哪裡啊?」

    張文銘指了指頭頂的天花板:「那裡。」看著楊雲琅疑惑的神情,又補充道,「他死了。他去天上了。」

    突然間,像是缺氧了一樣,兩個人都覺得胸口發緊,講不出話。

    黑暗裡,兩個人的眼睛都熠熠有光。

    「對不起啊。」楊雲琅說。

    「跟你又沒什麼關係,你對不起個屁呀。」張文銘往上拉了拉被子,覆過頭頂,悶聲悶氣地說了聲,「困了,睡覺啦。」

    「嗯。」

    ***

    我和張文銘因為告假的原因沒有參加一周之後的檢閱儀式。張文銘蹲在觀眾席上問我:「楊雲琅,你不覺得他們很可笑嗎?」

    「什麼?」

    「被操縱得像是一隻隻螞蟻。」張文銘指著操場中央的那些穿著迷彩服的學生。

    「也不是吧。」我撥拉著腳邊的一根草,「不然的話,哪來的檢閱儀式呀。」

    「檢閱儀式就是狗屁。」

    旁邊的人用警惕的目光朝我們倆看過來,我認識那個人,是高二年組的體育老師,叫程躍。張文銘睥睨了對方一眼後,扁了扁嘴,不卑不亢地講著,聲音恰到好處地傳到程躍的耳朵裡。

    「他也不是什麼好鳥。」

    「呃?」

    「我有看見他跟女學生擁抱親吻。」頓了下,「已經帶女學生上床了也是指不定的事。」

    「誰呀?」

    儘管問完這個問題之後我覺得自己有些八卦,並且注意到程躍的臉漲成了豬肝似的紫紅色,但他卻按兵不動,我想可能張文銘是所言屬實,他才沒法發作吧。但也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面再八卦下去,說不好張文銘下面又要冒出什麼話來,一旦刺激到了程躍,我左右比對了一下,發現就算我們兩個一起上也未必是他的對手,於是立刻轉移了話題。

    「今天天氣真好呀!」

    張文銘看了我一眼,忍不住挪了幾步,離我遠一點,就好像我是什麼噁心人的東西一樣。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時候忽然卡嚓卡嚓接連打了一串響雷,再抬眼看天,黑色的雲團密集地停滯在我們的頭頂。

    「你會巫術吧?」張文銘近乎鄙夷地對我說。

    我覺得受到了傷害。

    很嚴重的傷害。

    跟頭頂的烏雲一樣黑暗的是主席台前一個男老師的臉,他在隊列中前後徘徊了幾圈之後,終於忍不住搶過主席台上一位老師手裡的擴音喇叭,大聲嚷嚷起來。

    「呂小希……」

    一連串的人名,大約有七八個女生不知所終,因為她們的缺失,方隊變成了多邊形。而檢閱儀式還有10分鐘就要開始了,他暴躁憤怒也在常理。在他說的那一串人名中,我唯一認識的人是呂小希。

    「呂小希……你女朋友……」我試探著問張文銘,「……她哪兒去了?」

    張文銘皺著眉毛看向我:「誰告訴你她是我女朋友?」

    「呂小希唄。」任何時候看見我,她都虎視眈眈彷彿我就是她情敵似的。我掏出手機調出短消息給張文銘看,呂小希常常把短消息發到我這裡來,譬如這一條:「楊雲琅,我老公他現在哪裡呀?」

    張文銘用我難以理解的表情盯著我看。

    操場上仍舊亂哄哄的一團。

    張文銘嘟囔著把電話從口袋裡拿出來然後找到了呂小希的號碼撥過去。響了三五聲,對方卻無人接聽,然後他皺著眉毛髮了一條短消息。

    「如果你不想讓你們班老師瘋掉,現在就回來參加檢閱儀式。」

    我和張文銘並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在距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小街上,藺曉楠被迎面走來的七八個女生攔截住,為首的一個笑瞇瞇地看著藺曉楠,確認著她的身份。

    「你就是藺曉楠吧?」

    「是啊。」藺曉楠隱約覺察到空氣中的火藥味,她繃緊了身子,「請問你們有事嗎?」

    「當然有事呀。」那人囂張地笑,「沒事的話,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的嗎?」

    「你是……」

    「誰約你出來的呀?」

    「你是呂小希?」

    半個小時前,藺曉楠接到了呂小希的電話,要約她出來談談。矛頭直指藺曉楠插足她和張文銘的戀愛關係。藺曉楠想都沒想很生氣地掛斷了電話,而對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來電話。呂小希的名字不是沒聽過,但的確對不上號是哪一位。她不想跟她對話,於是一條條短信發過去,聲明自己跟張文銘沒有任何瓜葛,甚至連朋友也談不上,為了撇清和張的關係,藺曉楠甚至表達了自己對張文銘的一些成見。他一度欺負過我的初戀男友束誠,我怎麼可能喜歡上他呢?

    但對方堅持約她出來談談。

    藺曉楠被折磨瘋了,她答應了。

    「就是你姑奶奶我!」話音一落,一杯髒水劈面潑來。

    在她們襲擊藺曉楠的同時,她聽見了周圍一遍遍響起了王菲的那首《人間》。不知是誰的手機設置的鈴聲,很好聽,那是藺曉楠最喜歡的歌。

    可是很疼。

    天空像是塌陷了一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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