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楊雲琅,你點滴完了沒有?」
每次張文銘來看我的時候都是這樣沒心沒肺地在走廊上就叫起來,然後就有護士立刻衝過來對他一邊飛白眼一邊呵斥著說:「這裡是病房,請你不要大聲喧嘩。」他每次都滔滔不絕地給我講學校裡的一些好玩的事。
我們倆就像是真的成了別人眼裡的所謂的「好朋友」。
我囑咐張文銘去叫護士,我的點滴瓶裡面藥水已經快沒了。
那個護士,嗯,用張文銘的話說,就是長得真正點呀。
她讓張文銘幫她拿著棉簽。就是這個過程中,他們倆的手碰了一下。那護士走之後,張文銘堅持說那個動作是有意的。換句話就是說,那小護士相中他了。
我無語。
在我成長的路上,那件事像是一個轉折。
因為跟卡車相撞不得不以骨折病人的姿勢躺在醫院裡,可能是因為無聊或者什麼的,我聽著藺曉楠跑來絮絮叨叨地講著束誠的故事。
據說他長得真的跟我很像。
搞什麼搞嘛,看漫畫看多了嗎?
我不相信,要她改天帶照片來指認給我看。她也爽快地答應了。這說明我已經不再牴觸束誠這個人了。既然世界上真的有另外一個人,跟我一個模樣,管他是魔鬼還是天使,都足夠讓人驚喜的了。
而且藺曉楠的故事裡,束誠是一個帶魔法的男生,與他的光芒四射、魅力叢生相比,我只能用平淡無奇、一無是處來形容了。倘若沒人討厭我,就算是一件美好的事了吧。我和束誠完全隔絕的兩個平行世界,因為藺曉楠的存在而連通起來。此時,我們竟生死相隔,記憶抵背而立,彼此的目光看向各自世界盡頭的浮雲,那裡風起雲湧的天空裡是否倒映著我們彼此的身影。
我跟張文銘關係的突飛猛進也緣於這次住院。
可能是受到了藺曉楠的熏陶,我也忍不住在張文銘來的時候說起了家裡的事。哥哥因為骨髓異常增生綜合征而去世,雖然媽媽盡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生了弟弟雲杉,想要他的臍帶血來救哥哥。
有時候我怕說起家裡這些事。
那些痛苦的往事就像是冰冷的黑色劍棘無情地貫穿了我的胸膛,我常常恨哥哥,他有什麼資格去死?有什麼資格要媽媽付出那麼多?有什麼本事讓我和弟弟背負一身的愧疚,甚至弟弟一出生就不得不被披戴上「無能」、「多餘出生」的標籤?
他憑什麼?
憑什麼一死了之?他不僅沒有任何痛苦,還博取了眾人的同情和媽媽的淚水,而我和弟弟——
如果我不說,它們也許就不是真的,只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張文銘噙著淚水的雙眼望著我。
「你媽媽很了不起。」
第一次知道張文銘這傢伙也會掉眼淚的哈。琥珀色的夕陽光線照耀著眼前這個白衣少年,微風撫過,揚起少年的短髮。我們倆站在醫院的門口處,半晌都沒再說話,一直到答應我今天帶著束誠照片前來給我指認的藺曉楠翩躚的身影躍進我們的眼簾,張文銘才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吶,她來了。」
「束誠真的和我很像嗎?」我忍不住問。
張文銘若有所思地神秘一笑:「也像,也不像。」
***
對著束誠的照片,楊雲琅被震撼到講不出話,之前他還一直對我的話持有懷疑的心態。只是張文銘的反應看上去要平淡許多。
也難怪,他以前認識束誠的。
可能第一次見到了楊雲琅的時候他也是大吃一驚的吧。男孩子就是這樣,為了裝酷耍帥,所以寧肯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
我湊過去問:「張文銘,你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總是提起死人,我當然不開心。」
「……話未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吧?」雖然他出語惡毒卻也在理,而且如此毒舌使我想到了拍攝這張照片時候的束誠。張文銘把臉別過去,故意不看我,倔強的姿勢使我忍俊不禁。楊雲琅搖了搖張文銘的胳膊說:「你不要跟女孩子那麼小氣。」在這一點上,倒是楊雲琅的寬容使我有點慚愧。
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出遊。
臨近期末考試的秋末冬初,我們去郊外遠足。
有人找束誠拍照,不是我們班級的女生,她們三五成群地叫住束誠,把他圍在中間,就跟認識了有八百年一樣熟地把手搭在男生的肩膀上,我看見束誠皺起了秀氣的眉,他近乎嫌棄地移開了對方的手,然後板起臉孔來講話。
其中一個女的並肩跟束誠站在一起,對面的同伴立即機敏地舉起相機想要拍,卻不想束誠一個箭步衝上去打掉了對方想要按下快門的手,然後轉過身衝著那位想要跟自己拍照的女生一臉正色。
「我並不認識你,所以我也不想和你出現在同一張照片裡。我不清楚你為什麼想要和我合影,不過我個人覺得,跟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合影是件很噁心的事,不是嗎?」
——如果我是那個女的,被喜歡的男生這樣說我一定是要羞愧死的。可是她偏偏不,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當時學校的大姐大。她雲淡風輕地笑了一下,然後掐住了束誠的臉蛋,惡狠狠地說著「好,你有種」這一類的蠢話。
旁觀者清,我看不慣束誠被欺負,卻又沒有能力去跟大姐大火拚,於是找個機會跟束誠走近的時候開始教導他:「拍張照片怎麼了?」
「我又不認識她。」
「人家喜歡你才要跟你在一起拍照的。」
「我又不喜歡她。」
「那你也沒有權力阻止人家喜歡你啊!」
「那種人是會得寸進尺的!」束誠眨了眨眼睛,「……她們臉皮很厚,一起合影之後就要拿出去四處炫耀,我不想給她們落下口舌而已。與其晚些時候傷害她,還不如把它扼殺在搖籃中。」
「夠毒辣的。」我聳聳肩。
事實證明束誠是多麼睿智。遠足日的當天下午,那夥人賊心不死,又尋著借口跟上來了,其中一個女孩非常蹩腳地在束誠面前崴了腳踝然後一臉痛苦地跌倒在地,束誠連眼都沒抬一下就走了過去,那女孩隨後立即起身,一把抓住束誠的胳膊。
「你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要是你裝得再逼真一點也許我會上當。」
「夠直接。」
「請問還有其他事嗎?」
「有啊。」女孩矜持了一下,「交個朋友好嗎?我……我是……」
「對不起。」束誠的目光轉向站在不遠處的我,然後嘴角流出一抹笑意,「我想你不用介紹了,我已經有中意的人了……」
「啊?」
束誠不急不緩地朝我走過來,然後站在我的旁邊,他非常隨意地抓住我的手,手指有力地在我的掌心中央按了按。我側過臉,看見了他眼神裡的流轉。
於是我也非常配合束誠,驕傲地仰起了下巴。我們倆的舉動顯然激怒了對面那個飛揚跋扈的女生,她幾乎是從鼻孔出氣,「就是她?」
束誠非常安然地應著:「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我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只有上帝知道我內心早已萬馬奔騰。我知道,我的命運在這裡打了一個結,朝著原來不曾預測的方向延伸而去。
在那個女生離開之後,束誠立刻鬆開了抓住我的手,靦腆重新爬上了他的臉,他的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光芒。
天空凝固著,厚厚的雲層在頭頂緩慢移動,似有大朵雪花盤旋下落。
突然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大片大片的空白填塞在我們倆中間。
「你剛才說的……」我鼓起勇氣。
「對不起。」他羞怯地說,「我……」
而溫嵐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橫生枝蔓,她就跟從腳下的土地裡突然冒出來一樣,出現在我和束誠之間招呼著我們去跟駱駝合影。
束誠的話因為被攔腰斬斷,我們3個人走過去跟駱駝合影;另外一張是集體照。這是我跟束誠唯一的合影,雖然我那麼俗氣地想著,有朝一日,束誠也會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帶我去照大頭貼,兩顆大腦袋擠擠挨挨地貼在一起。
可束誠不是那樣的男孩子。
就連束誠對我表白的話,也足夠讓我每次想起都有種意猶未盡的遺憾之感。
***
遠足日回來後的一段時間,束誠都陪在我身邊。不是大家想像中那種男女朋友式的陪伴,而是他總能夠出現在我視線所及的地方。除了溫嵐這個小人精之外,估計別人很難看出我們之間的微妙來。有時候我在操場下面跟同學踢毽球,不經意地轉頭也能看見俯在窗台上的男孩,如同白玉般潔白漂亮的面容,我的心會猛地一動,像是從很高的地方失足落下,卻永遠挨不到地的那種渾身的所有細胞都要飛翔起來的緊張感;有時候我在上課也會在感受到身後刻意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別過臉去,卻是男孩匆匆收回的目光,垂著頭彷彿做了錯事的小孩子……束誠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那麼新鮮、內斂、與眾不同。每個女孩子見到這樣的男孩子都會心生憐憫,並非所有的愛情中,女孩子都要小鳥依人一樣撞進男朋友寬廣的胸膛中去,也有這樣一種愛情,男孩子看起來怯怯的,任何時刻都需要別人的保護照顧,面對這樣的男孩子,你會心生愛意,是愛意絕非可憐。
你想愛他。
哪怕縱身懸崖,飛蛾撲火。
而當你發現,其實這個看起來優柔寡斷的男孩子偷偷看你,時刻出現在你身邊,其實是在保護你的時候,他不熱鬧,如同潛伏在地表潔淨的水流,每時每刻都在滋養大地、撫慰生靈。他的愛,比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更撼人心弦。
那些花癡女生們就是一群綠豆蒼蠅,麻煩得很。
她們會跟在我身後,對著我的後背指指點點,甚至趁著沒人的時候把我圍在角落裡。
嘴巴裡面吐出來的話骯髒不堪。
——你以為你是老幾呀?
——長那麼醜,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算哪路貨色啊?跟個癩蛤蟆似的,哈哈哈!
——癩蛤蟆,快說說你是怎麼勾引上束誠的?
——他是不是已經睡過你了啊!
——噁心!
——警告你以後離他遠點!
……
每次她們試圖傷害我的時候,束誠總是及時地出現在我身邊。那些女生雖然野蠻、花枝亂顫,但在束誠面前卻格外乖巧、淑女,就好像她們表現得好一點束誠就會喜歡她們,真是一群沒大腦的花癡。我知道束誠是絕對不會喜歡上這樣的女生的。無論她們怎麼炫耀張揚,在束誠的眼裡都是一樣矯揉造作。
所以,在贏得束誠好感這件事上,雖然她們集體對我充滿了怒氣沖沖的惡意,可是我知道她們所有人合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對手。
我根本就不怕他們的口水、白眼、飛短流長,甚至試圖暴力制服我。我不怕。
而且我無比清晰地知道,束誠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沒等到她們對我產生實質性的傷害,束誠就會站出來。可是,這一次,我錯了。
因為我被她們堵進了女廁所。
我渾身冰冷地看著她們像是蜘蛛精一樣朝我走過來,臉上掛著邪惡的笑。彷彿我們之間存有血海深仇,看向我的目光冒著冰冷的寒氣。
——你這個賤人。
——不要以為你時刻跟在束誠的身邊,我們就不能把你怎麼樣?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有母性光輝?你覺得你保護了束誠?
——你這個傻×!
——束誠根本就不需要你的保護,他根本就不是你想像中的男生,你還以為……
如果對我的侮辱能構成她們的快感,那麼我可以容忍。讓我想要爆發的是她們對於束誠的顛覆,我不能容忍束誠被她們說成是流氓無賴的形象。我就像一個熊熊燃燒的小宇宙,跟她們展開了殊死搏鬥。我還嘴,她們立即甩了我一耳光。看著我嘴角掛起了血絲,她們幸災樂禍;我還手,她們集體衝上來,朝我身上拋砸重物,或者拳打腳踢,有一個女的,到死我都會記得她,她薅著我的頭髮朝牆上撞。我大聲呼喊,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天地不靈,那走了音的嘶吼根本聽不出來是哪個人的動靜,而且很快我的嘴巴被它們用胸罩堵得嚴嚴實實。我兩眼一黑,這次是死定了。沒有人來幫我,有幾個女生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看起了熱鬧,而男生們絕對不會衝進女廁所來英雄救美,何況也不會有哪個男生來解救我,如果束誠能算一個的話,首先是他應該不知道我被圍攻,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指望他那個膽小鬼有勇氣衝進女廁所。絕望像是黑色的潮水,慢慢湧起,覆沒了頭頂。我用盡渾身氣力後仍舊不能逃脫,索性麻木地任由她們操控,兩個女的架著我往馬桶那裡走去,我知道她們要幹什麼,要把我的頭塞進去……
眼淚刷地就掉下來。
微微散發著尿騷味的空氣中,我聽見有人吃吃地笑。
我恨恨地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讓你們每個人當著我的面吃屎。非常邪惡的想法。可是——
陡然劃破了空氣的尖叫。
我聽見撲通撲通的腳步聲。
整個世界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夾雜在那些女生尖銳的叫聲中,我聽見束誠乾淨有力的聲音。
「藺曉楠——」
沒人應他。
似乎他順勢捉住身邊的女生。
「你們把她怎麼了?」
「那裡——」女生細聲細氣地回應著。
「他媽的!」束誠說了髒話。
那些捆住了我的力道突然鬆散開來,而我還維持著掙扎的姿勢,臉對著髒兮兮的便池,她們雖然按著我卻沒再發力,這才讓我倖免於難,否則回頭我不把腸子吐出來才怪。雖然我沒有轉身,但我想像得到那些花癡們臉上風雲突變的表情。陰森、惶恐、驚訝、憤怒、委屈……她們會覺得束誠這麼做傷害了她們的自尊。
束誠給了我驚奇。他就像一個會魔法的小王子,不斷製造著你永遠也想像不到的火花。
束誠一臉冷寂,他並不搭理她們,只是徑直走向我,拉開小隔間的木門,一把拽起我,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把那些花癡們徹底扔在了身後。
「她們有把你怎麼樣沒?」在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束誠拉著我的手走出女廁所之後,他站在陽光通透的玻璃窗下輕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探手過來幫我把散亂的頭髮理好,淡然地說:「晚上放學一起回家吧。」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她們不會就這麼饒恕了你。」
其實,我特別想感謝她們。
因為有了她們的存在,使我和束誠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明朗化的階段。雖然束誠沒有對我正式表白過,也沒有對我說過甜言蜜語,更沒有當街牽手擁抱甚至親吻之類的舉動,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幸福潮水包裹起來的人。
以至於好友溫嵐近乎妒忌地說:「我來當第三者攪局吧。」
***
束誠就像是一顆被安放在角落裡蒙著灰塵的寶石,灼灼的光華常常被人忽略。
此前一直保持低調的束誠在年尾的藝術節上卻大放光彩。當追光打在舞台上的束誠時,一身白衣的少年卻微微垂下了眉眼,他並沒有看台下熙熙攘攘的觀眾,彷彿全世界就他一人。音樂緩緩響起,他輕輕吟唱。我聽身邊很多人輕輕地驚歎,雖然事後難免有人說束誠有些造作,舞颱風格在模仿王菲和許巍。可我從來不那麼以為。
他唱的那首歌,我從沒聽過。
淡淡的旋律浮動在空氣中,他的聲音宛若漂浮在水面上的荷葉,安靜無辜中帶著小小的嘶啞。
後來問起他,他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有些難為情地告訴我,那是他自己寫的歌。
束誠偶爾會問我要作業抄。
那時候他會有點不好意思地抓著頭髮,雖然對他這種做法我有點皺眉頭,但因為他是束誠,我也不好拒絕。可是那一年的期末考試,束誠又給我製造了驚奇。他的成績躥進了理科班的前十名。學校給他頒發了獎學金,然後那天下午,班級裡的同學吵著要他請客吃飯。他非常好脾氣地應著,卻在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之後湊過來,遞過一塊紙巾。
跟束誠高高在上的成績比起來,我簡直比跌進地獄還要悲慘,幾乎是年級墊底。物理卷子答得更是一塌糊塗。我滿臉愁雲密佈,回到家裡不被老爸老媽抽了筋骨才算好運氣。
「不值得哭。」
「可是這麼差。」我揉了揉紅紅的眼睛,「……沒看你有多努力,成績卻那麼好。」
「成績又不代表什麼。」他謙虛地笑笑。
「可……」
「開心最重要。」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票來,「我今天在PUB裡有演出,你來看吧。」
我是那時候第一次知道束誠居然在PUB裡駐唱。
完全脫離了我生活的區域。
所以,之前束誠問我要作業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為自己誤解了束誠而感到臉紅。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束誠實在是厲害,每週跑到那裡去唱歌,成績卻那麼好。這種人,天生優渥,相貌俊美,品質純良,多才多藝……好像他把什麼都佔了,別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
那天誠惶誠恐地跑去看束誠在PUB的表演。
出發之前,我在家裡試穿了幾件衣服都覺得不滿意。不是裙子的顏色太俗氣就是腳上的鞋子不夠洋氣,這麼折騰來折騰去,眼看著就要到約定的時間了。我什麼也顧不上了,心裡抱定的想法是不求最好但求不要穿出笑話來,索性選擇了一身素色連衣裙子,也沒穿絲襪,光著小腿登上運動鞋就跑出門。我媽一把將我攔在門口,問我這麼晚了出門幹什麼。我撒謊說,我去同學家有點事。
「男同學女同學?」
「廢話!」我翻了翻眼睛,「當然是女同學!」
「那樓下的那個男孩怎麼回事?」我媽一臉勝利的喜悅。
我轉身跑到陽台上,看見了樓下站立的少年,正在暮色裡仰起頭,朝著我晦暗不明地笑起來。我媽的腳步聲跟過來,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然後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對我媽說:「那個人我根本不認識呀。不信你過去問問他是否認識我?」
我媽將信將疑地走過去。
我順勢脫離了她的控制,逕直朝門跑去,拉開門,不顧一切地朝樓下跑。
見到束誠,我二話不說跳到他的單車上,一味地催促著他快走快走。我媽站在陽台上把我的小人行徑看得一清二楚,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開始咒罵。
——是不是更年期的女人都這樣?她暴躁抓狂,撕扯自己的頭髮像是要把自己抓上天一樣。束誠大約也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弓下的肩線微微浮動,白色襯衫微微被汗水浸濕。車子將空氣扯開一道口子,風劈面吹過,揚起少年的黑色短髮,露出了安靜的眼睛。
一直到脫離了我媽的勢力範圍,我的意識才回到束誠身上,從跳上單車到這裡停住,這是哪裡?我完全不知道束誠要將我載到哪裡,總之這麼遠的距離內,我竟然一直雙手環住男生的腰際,現在驚魂已定,才突然感覺到,即使隔著襯衣,男生的體溫還是清晰地傳遞到自己的掌心,驟然放大的是手指與男生腹部接觸的幾個觸點,異常清晰地被寫進大腦。呀,這樣的姿勢是不是太過曖昧了啊?我渾身僵在那兒,一直到束誠不鹹不淡地說了聲「我們到了」。
問起束誠為什麼會來接我。
他回答:「順路。」
「那怎麼曉得我家住在那裡?」
「……」他琢磨了一下,「偶然知道的。」
我靠,這算是什麼答案?
「我媽讓你見笑了。」還是轉移話題吧。
「沒什麼,要是你見到我爸的話,你就離死不遠了。」我想起以前束誠跟我抱怨過他爸有暴力傾向的事,忍不住去看他的領口。他諷刺我說,「看什麼看,又佔我便宜!」
我舉手就打,他一個閃身,我撲了個空,踉蹌著朝他跌去,被他從身後一把抓住,攬進了懷中。完全沒有準備的擁抱,我看見束誠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他的呼吸擦著我耳邊毛茸茸地掠過,眼睛裡的光圈由大至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溫柔。
「藺曉楠,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我覺得我走錯了地方。
PUB裡到處都是奇裝異服的少年,這還不算,他們濃妝艷抹,弄得跟鬼似的,差不多每個人都頂著刺蝟頭,顏色從紅到綠,無所不有。我被這副場景雷到了。轉身去找束誠,他卻早已去了後台,準備晚上9點鐘正式開始的現場演出。
我第一次見到張文銘就是在那裡。
我只想用一個詞來形容張文銘,那就是骨瘦如柴。因為他看見我和束誠一起出現,所以湊過來,跟我分享一瓶冰鎮啤酒。我說我不會喝。他笑笑,說束誠的女朋友哪裡有不會喝酒的啊。我們兩個坐在角落裡看著舞池中央的小鬼們群魔亂舞。
我們兩個人揮發出來的氣息不一樣,不屬於同類生物。張文銘是一個很悶的人,話自然也少,兩個人只是喝酒。我只知道他是束誠的朋友。
舞台上開始有人調音。
啊啊呀呀的,我並沒有在那些人裡看見束誠,追光燈打在舞台上一個朋克造型的男人身上,他聒噪一會兒,演出正式開始了。我受不了搖滾樂,那種聲音,就像是數學老師寫斷了粉筆不小心指甲刮過玻璃時的刺耳聲,叫人簡直難以忍受。我屏住呼吸問身邊若無其事的張文銘,束誠也演唱這種風格的歌曲嗎?他說不是。
束誠出現在舞台上的時候已經換了另外一副造型。
PUB裡所有的燈光似乎都聚集到了束誠身上。先前的純潔少年形象被徹底顛覆,他幾乎是赤裸著上身,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亮出了高亢嘹亮的海豚音。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綿延不絕,與之前搖滾男的聲音比起來,格外的清亮遼遠。
觀眾們非常興奮,抑制不住瘋狂地扭動著腰肢和手臂。
我承認束誠的歌唱得好,但是不能理解,僅僅就是歌唱,他們至於那麼興奮嗎?
張文銘轉過臉,他臉上的血管清晰可見。
「你是不是覺得這裡的人有點像瘋子?」
張文銘的眼神裡湧動著讓人迷惑的光芒,讓人捉摸不透。
而這次Live並沒有順利結束,準確地說,束誠被喝了倒彩。
他的高音停在了雲端,既上不去也沒跌落下來,聲音就被懸在那兒,而束誠兩眼直視前方,像被什麼怪物攝取了魂魄一樣直直地朝後栽去,整個人倒在了舞台上。
燈光順勢暗下去。
整個PUB亂成一團。
我想擠到台上去,卻被巨大的人流捲到了舞台的一側,我急得兩眼流出淚花,轉個身,就看見了站在身後的張文銘。似有週身寒流籠罩在這個少年的身邊,他微微揚起嘴角看著眼眶泛紅的我。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問。
「束誠昏倒了。」
「為什麼?」
喧鬧之中緊張感逐層升級,現場一片混亂,似乎沒有人知道怎麼辦,我的大腦也是一片空白。張文銘似乎同樣不解,透出疑惑的表情晃了晃腦袋。
「我們過去看看吧。」
「我擠不進去。」
「跟我來。」
張文銘拉起我的手從後台繞了一個圈子兜上舞台中央,鑽進人群的時候發現束誠已恢復了神智,只是大口大口喘氣,臉色蒼白,眼睛失神地凝固在遠處的一點。
張文銘蹲下去,一隻手搭在束誠的肩上。
「沒事吧?」
束誠轉過頭,茫然地看著張文銘。
「我覺得我的頭要炸開了。」淚花湧上了少年的雙眼,一雙手抓住張文銘的褲腿,「幫幫我。」
「快掛120!」張文銘回頭吩咐我。
用心急如焚的平方來形容當時的心情也不為過,120終於在半個小時之後姍姍而來,擔架擱在地上,醫生先翻了翻束誠的眼瞼,然後簡單詢問了幾句後,才吩咐我和張文銘協助護士把束誠抬上擔架。
救護車行進的過程中,醫生開始向我和張文銘詢問一些情況。從束誠的口袋裡掉出來一個白色藥盒,我和張文銘都沒注意,而醫生卻皺著眉頭撿起來看。
半個小時後我和張文銘被醫生叫去。
「病人是不是患有嚴重的抑鬱症?」
「啊?」我和張文銘同時目瞪口呆。
「在他的口袋裡發現了這個,鹽酸帕羅西汀片。」醫生皺了皺眉頭,「剛才的檢測也表明他有抑鬱症的表現。而如果長期服用這個藥,突然停藥的話,會出現窒息頭疼的反應。請你們放心,這種情況屬於自限性,後果不會特別嚴重。但如果下次準備停藥的話,應該有個漸進的過程。」
我和張文銘湊了身上全部的錢還不夠醫藥費,無奈只得向束誠要他父母的電話,喊他們來支付醫藥費。
張文銘到走廊上掛電話的空隙,我忍不住問束誠。
「你有抑鬱症?」
他鑽石一樣的眼睛突然消失了光芒,近乎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
「醫生說的。」我又補充了一句,「你之所以頭疼是因為突然停藥。」
「不是我突然停藥。」束誠喃喃自語,「我找不見我的藥了。不知道誰把我的藥拿走了,只剩下一個藥盒。」
從來沒有過的涼意,慢慢地爬上了我心頭。
我感覺自己正在接近著一個悲傷的內核。
我站在束誠的床前,對於一個小時之後要面臨的父母的嚴刑拷打決然不顧,而面前這個男孩,他慘白著臉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似是一個黑色的深潭,將我吸納進去,我淪陷了。
想要帶你去追尋光的翅膀,逃離覆在頭頂的黑雲。
那並非心血來潮。
那是愛你的箴言。
束誠。這麼多年,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