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從行李箱的底部把那個夾著一張地址條的小黑本子翻出來,娟秀的楷書寫著:漢中路13號。拿捏在手裡,我再次意猶未盡地想起童童,她不肯從我的世界裡退讓,即便是我收到了伊諾發來的E-mail,依舊如此。
窗外的褐海一片靜默,我已經離開澹川很長很長時間了,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可那些過往依舊揮之不去,我不想回去。有時候,我在想,我在褐海如此這般地干耗下去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是為了遺忘還是為了等待甚至是找尋。我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從未曾真正放下,來到褐海恰恰是對原來姿態的一種恪守。
我是愛著的,從一開始,這種姿態就頑固地活著,未有一刻停止過呼吸。
周末,到學校附近的便利店去選購一些日常雜物,在給商品打標價的小姐說她家住在漢中路。我的耳朵捕風捉影,靈敏異常。推著購物車停在她身後的時候,我手裡拿著一卷大得讓人有些瞠目結舌的紙巾,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漢中路13號嗎?”
她不明就裡地看我,心存警戒:“你要干什麼?”
對她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一時僵在那兒,是啊,我要干什麼呢?這答案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見我不說話,她“撲哧”一聲笑了,忍俊不禁的模樣煞是好看:“漢中路13號現在已經不存
在了。”
“不存在了?”
“年初那裡准備興建一所規模很大的保齡球館,原來住在那裡的人全部動遷,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住到哪兒去了?”
“我哪裡知道?我又不是誰的私人偵探。”
我有些自討沒趣地走開。
她又開始工作,機械地在商品上打上標簽。
記得一年以前——我的記憶依舊清晰有力,不曾暗淡泯滅——這時候,我的生活,打個比方,假如是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只的話,最初出現動蕩就是在去年的此時,先是有一點小的征兆,比如天氣啊什麼的突然不好起來,再漏點水什麼的,後來,這種動蕩不安就變本加厲起來,終於有一天,我擱淺了,或者翻船了,總之我的生活很糟糕,一片不忍目睹的狼藉。對此,我除了扼腕,除了逃離,找不到對抗命運的手段和方式。
還是從頭說起吧。
對於愛情,一直以為可以一生一世地愛一個人,我像一個女人那樣,即便是在這樣縱欲的年代裡,也覺得不該讓身體背叛自己的愛人,可我卻難以置信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別人,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
這到底算什麼?
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童童的生日那天,我還沒有來得及准備,就已經和那個叫曼娜的女人身體緊挨在一起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在葉赫古城的斷壁殘垣下,她突然轉向我,撅起嘴唇,而我立刻就湊了過去,緊貼在一起了,有微熱的溫度,她像一條蛇一樣在我的懷抱裡滑膩地扭曲,我承認她是一個富於情愛技巧的女人。事後,我總是把她想象為女特務、誨淫誨盜的女人,是她開啟了我的身體之門,使我再也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欲,盡管之前我對性並非一無所知,但我還是樂於這樣栽贓於她。
除了刺激,我多少還覺得有點羞恥。
那天,我可能真的是被童童氣暈了,在電台前停下車,完全是一時興起,忽然冒出來的想法而已——似乎除了找到曼娜,並且要和她做愛之外,我沒有辦法發洩我的憤怒。我坐在車裡給曼娜打電話,似乎已經適應了她表達自己的方式,我也輕佻地說話:“親愛的,我受傷了。”
她說:“誰傷你了?”
我說:“我女朋友啊,她沒心沒肺地和一個俄國男孩私奔了。不知道藏到哪個旮旯去了。”
她朗朗地笑,一針見血地戳穿我:“哦,原來你來找我,不過是想報復一下你的女朋友,對不對?”
她這麼說,讓我有點難受。
“就算你是我報復她的一個工具,你介意嗎?”
她斬釘截鐵:“我介意什麼?我才不會那麼小家子氣!”
“那你就下樓吧。我在樓下等你呢。”
曼娜像花一樣招展著出現在我的面前,這個我才認識了數天的女人,她狐媚叢生地對著我笑,我把那些准備給童童的玫瑰一股腦兒地像清倉大甩賣一樣全都擁給了曼娜。她受寵若驚,大呼“Help!Help!”。
我說:“怎麼了?”
她說:“我幸福得快要昏厥了。”
我們到達葉赫古城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出租車司機把我們兩個孤男寡女扔在古城門前徑自遠去。太陽肆無忌憚地施展著它的熱量,陽光干燥猛烈地刺向我們。我舔了舔舌頭,一臉失望,甚至想童童沒有來葉赫古城是正確的選擇。這裡簡直就是一片一無是處的廢墟,沒有任何價值和風景可言。真是想不到,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慈禧太後就誕生在這裡,無論如何,與我想象中的都不能吻合。即使是繁華落盡,亦應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或殘存之美,可這裡什麼也沒有,除了北緯四十五度干巴巴直射下來的陽光以及裸露的土城牆之外,就是有遠處剛剛躥出地面的玉米新苗,幾個農民在遠處鏟地,埋頭干上一大段時間之後,停下來,在那兒抽根旱煙,極目遠眺,然後,繼續勞作。
這種地方,我如何與我的童童許下愛情的諾言呢?
我把失望一覽無余地掛在臉上,曼娜卻不,她興致高到不可抑制,把我送她的那一大捧玫瑰全部插在松軟的土地上,插成一個偌大的圓圈,從遠處看,大概像火,紅彤彤的。她拉我坐在“火”中間,相互依偎。我的肩膀真就任由她依靠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
偌大的葉赫古城只有我們兩個可笑的孤男寡女。
曼娜說:“有一種情人叫隔世情人。”
看著我迷惑不解的樣子,她解釋說:“我愛的人在前生或來世活著。如果我現在就匆匆地結束掉這一生趕赴來世的約會的話,我的情人他又會從來世走掉,到來來世去,我們之間永遠有一道牆,這牆叫做生死牆。”
我看著忽然就沉靜下來的曼娜,心疼地說:“你這是告訴我愛的絕望,愛的不可能。”
她也看我,不過目光很快就游離了,故作輕松地說:“我是說著玩的,怎麼?觸動作家的敏感神經了?”
我淡定地看著她,她幽幽的眼神裡有我的淡定所不能抵觸的內容,不是憂傷,也不是絕望。對她這樣的女人來說,從來不抱有什麼幻想,也不會有什麼絕望可言。
她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口吻說:“遲島嶼,我們來個約定好嗎?”
我疑惑不解:“什麼約定?”
她眨巴著眼睛,似乎是想了半天,才頗有點矜持地開口說:“SARS來了,對吧。那就從SARS來到澹川開始,我們做情人,一直到SARS離開澹川,我們再劃分界限。”
我饒有興致地問:“為什麼要這麼限制呢?要是想做情人的話,關SARS什麼事?”
她說:“這就叫SARS時期的愛情。SARS一結束,他就會從外地回來,我就再也不能放浪形骸胡作非為了。”
“他?他是誰?”
她敲了我腦袋一下,嘻嘻哈哈地說:“真是笨蛋啊,我的BF啊!還能有誰?”
我恍然大悟般地看著她,也嘻嘻哈哈笑了幾聲。
我們互相對眼看了一會兒,我若有所思地問:“那我的童童呢?”
她又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沒有說要你放棄童童啊!我們只是情人而已。怎麼樣?敢做這個游戲嗎?”
我拍拍胸脯,趾高氣揚:“有什麼不敢?就怕你不敢!”
她拉起我,躲到比較隱蔽的城牆下面,突然轉向我,撅起嘴巴,我湊了過去,緊貼在一起,有微熱的溫度,她像一條蛇在我的懷抱裡滑膩地扭曲。兩只手極不安分,已經伸進我的身體。我激動起來,狠狠勒住她,恨不得將她勒死,當我手足無措地進入她的時候,她肆無忌憚地叫起來,聲音越叫越高,似乎她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叫來,看我們兩個在近乎成為廢墟的古城牆下瘋狂地做愛。我被她誇張的叫聲弄得手忙腳亂,一頭大汗。我警告她別叫別叫,可她還是叫,而且越叫越來勁。我就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一直到結束才松開手,她有點氣急敗壞,慍怒著問我:“你想奸殺我嗎?”我誠實地告訴她:“你的叫聲太大了,我害怕。”
我對我的第一次充滿了厭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野外,在中國歷史上最有名氣的女人的誕生地,我和一個陌生女人躺在一段古城牆下,手忙腳亂地做愛,沙礫灌滿了身體,那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我對自己有性無愛的行為感到可恥,並為此深深自責。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欲念是強大的,所向披靡,銳不可當。在它面前,我的身體已經是萬劫不復,每一次做愛之後,我都會想起童童,然後自責,可我仍會沒心沒肺的重蹈覆轍,貪戀著曼娜的身體,陷入欲望的海洋,就這樣,我不斷傷害著自己,向著空虛與絕望的欲望深淵滑翔,永無盡頭。
我說:“曼娜……”
她說:“你想說什麼?”
我說:“我覺得,覺得自己對不起童童。”
她更加有力地抱住我。在我耳邊小聲說:“葉赫古城黃昏的時候最美,讓人想到頹廢、坍塌與絕望。”
可我還是想童童,不可理喻地,發瘧疾一般抽搐著想。
——這個女人真是叫人害怕,回來的路上,她立即翻臉不認人!我欲言又止地說:“曼娜……”私底下的想法,其實我寧願自己只是上了一次妓女而已,這樣至少我的心靈會得到一點解脫。
她嘻嘻哈哈地說:“怎麼了,害怕了?”
是的。她沒有說錯。我害怕了。我害怕童童知道這件事後會受不了,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會對我說:“島嶼,我們到此為止吧。”我真的怕。手心一片寒涼。
“那你就給我200塊錢吧。這樣你心理就會平衡了。”
我說:“好好好。”趕緊伸手去掏錢。
她說掉臉就掉臉,我一點准備都沒有。
“操你媽!遲島嶼!你真他媽當我是‘雞’呢?!”
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我承認我是一個賤人,是孬種,我發誓下輩子再他媽也不當人了,我去做一頭豬好了,吃喝拉撒,最後免不了要挨上一刀。對了,似乎這話我和童童也說過。她就在一旁大呼小叫,“那多恐怖哦!要我,我就做海底的一條魚,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沒有光亮,沒有溫度,只自己一個人……”我糾正她說,“是一條魚。”“對,就自己一條魚——咋這拌嘴呢——多好啊!要多自由有多自由!”我嚇唬她說:“可是那有鯊魚,會把你撕碎,嚼爛……我看啊,你不如做天上最漂亮雲彩,你這麼漂亮、干淨,做天邊的雲朵好了。”童童皺了一下眉頭,說,“不好啊,飄啊飄的,不知道最後要飄到哪裡去。”我說,“飄到哪裡我都可以找到你。”於是,她就笑了,幸福滿滿地笑——是的,一直是,我和童童,我們離不開,我們要不離不棄,我們只是兩個惺惺相惜的孩子。
曼娜還在那兒生氣,不肯理我。
我拉了拉她的手:“那不是你說的嗎?你就當我傻還不可以嗎?”
“你那不是傻!你那是賤!”
我說:“是的,我是賤還不成嗎?”
她瞇縫著眼睛看了看遠處的樓群和天空,半天歎了一口氣說:“你答應我的,不許反悔!”
“什麼?”
“這麼會兒就忘了!你趴我身上的時候怎麼不忘記呢!——做我的情人,在SARS來到澹川開始,你要是敢背叛我……”
她戛然而止,不肯說下去了,似乎是故意捉弄我。
我說:“你要怎麼樣?”
她說:“行了行了,我要上節目去了。”
——離開了曼娜,我自己在海豐大路上轉了一會兒,想著怎麼為自己的放縱編織謊言和借口,怎麼能不為童童發現破綻,想得我腦袋都疼。胸有成竹之後,我馬不停蹄地去找童童。
我像一只麻雀四處亂飛,企圖尋找到童童的蹤影。可電話都快打爛了,她卻一直關機。我不知道她是不想理我還是繼續和那個俄國人在一起。我站在她宿捨的樓下耐心地等。抽煙,偶爾有一點煩躁。
晚飯之後,許多打水的女生提著熱水瓶趿拉著拖鞋神態懶散地打我身邊經過,讓我有些許惴惴不安的是,似乎她們每個人都要看上我一眼。
我在那兒等了很久很久,簡直快成了女生宿捨樓門前的看門人或者石頭雕塑了。就在我的忍耐力快要抵達極限即將崩潰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生走過來問我:“你是遲島嶼嗎?”
我說:“是。”
她說:“我讀過你的小說,所以認識你,你可能並不認識我。”
事實上,我的確不認識她。這個女孩的容貌一點也不出眾,臉上有一些細小的雀斑。
我說:“你有什麼事嗎?”
她說:“你在這裡等你的女朋友吧?”
我說:“對。”
她說:“我猜你還不知道,所以才站在這裡等的。她出事了。”
望著我因為吃驚而瞪圓的眼睛,面前的女孩顯然是有點畏縮,吞吐著:“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出了一點事而已。”
我焦灼地等待著女孩的下文,我的心如同即將落幕的白晝,陰沉沉。
“她……她下午回宿捨後,試圖跳樓。”
“跳樓?”
“最後沒跳成!”女孩趕緊補充道,“只是跟趕來的救援人員相持時受了一點傷而已。”
揪緊的心被她的話松綁,嘴裡念叨著“謝謝”,掉頭走掉,在我身後,她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去醫院找她吧。”
我一路狂奔,氣喘吁吁地在校門口攔住一輛出租車趕往醫院。海豐大路兩旁的路燈漸次點亮,大馬路兩側的杏花悄然綻放,香氣迷人。我搖下窗,讓外面裹挾著花香的夜風灌進來,撲打在我流著淚的臉頰。司機開著廣播,正是曼娜主持的那檔音樂節目,她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些疲態,濕漉漉的,放的是Leslie的歌,一首接著一首地放,不厭其煩,中間,在放《風繼續吹》的時候,她插了一句Leslie電影裡的念詞:“我聽到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我聽了頓覺傷感,也說不出緣由,眼淚更加洶湧地流下來。
司機通過反光鏡奇怪地看著我,一臉無辜的茫然,卻不敢張口詢問。
有關我和童童的一切過往在這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浮在蕩氣回腸的音樂中潛到我的眼前,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我像一個失語者,窒息般地徒勞掙扎,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走近我,又遠遠地離開。
可是我一直在呼喚,聲嘶力竭,胸膛中已淤積了血。
我和童童的一切來得艱難且曲折。在認識童童之前,我曾有過一個女朋友。那個時候,我剛剛抵達澹川,努力適應著這裡的生活。記得當我們對這座城市的落後和破敗怨天尤人的時候,校長對我們講:“澹川這座城市多美好啊!有湛藍的天,我們學校又地處城鄉交接之處,登上五層樓的高度,就可以眺望風景秀美的鄉村。況且空氣好,這是任何一個地方比擬不了的,我就覺得這裡比倫敦好!”剛從倫敦講學歸來的校長說這些話時,底下的學生哄然大笑。
可事實上,寂寞還是有的,寂寞像籐蔓一樣糾纏著我,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座城市的心髒,寂寞得渾身都是傷口,熠熠閃光,卻無藥可救。
所以,寂寞成了我找女朋友最好的借口。可以無愛,可以沒有激情,只要有個人陪在身邊,總是好的。那個女孩先是讀了我的文字,之後不停地發E-mail給我,再後來,在QQ上不分晝夜地聊天,就差一點死在了QQ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提著一個保暖瓶,從足球場斜穿過來,走向站在圖書館門前的我。那是二○○○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見網友,卻神情懶散,提不起任何激情。我努力想讓自己正式一點,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終究不是一個會掩飾自己的人。
她給我帶來她親手做的菠菜粉絲湯。
我貪戀著這個女孩帶給我的溫暖,甚至是些許依賴。我生活的大大小小事情全部由她包攬,之後去處理打點。在她面前,我一無是處,經常是她像我媽一樣對我指指點點,說東說西,對她的這些,我欣然接受。
可她畢竟是女孩,在無人的時候,特別是那些意志力最薄弱的夜晚,她忽然成了夜來香,變得柔軟溫和起來,連聲音也是纏綿的,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我感覺得到她龐大壯烈的欲念,生機勃勃,可我們什麼都不會,我們的親吻都顯得麻木而僵硬。
二○○○年聖誕夜。我對那個夜晚記憶猶新。我和她並攏著走在校園裡,手裡晃動著小小的煙花,很璀璨,很好看。空氣中因此有了硫磺的味道,雙腳踩進厚厚的積雪之中,忽然覺得硫磺的味道如此好聞,二食堂門前聚攏了好些人,他們都在那裡燃放煙花。
她喊我的名字,我看著她,近在咫尺,我看清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或者在措詞,在想怎麼樣表達才好,其實她不說,她濕漉漉的眼睛已經洩露了秘密。
她說:“去我們宿捨吧。”
聖誕夜是狂歡的夜晚,我和她,都洞曉這句話下面的潛台詞,這個晚上,宿捨裡其他的女孩子都參加系裡的通宵晚會去了。我在那兒猶豫,不是厭倦,而是無味、索然。
可我最後還是說:“好吧。”
去宿捨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在便利店門前,我忍不住問了一句:“真要做嗎?要不我們就到咖啡屋去坐會兒,說說話。”她的臉立刻卷過紅潮,轉過身,不再看我。我硬著頭皮折身走向一側的藥店,她就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我,出來時,我手上多了兩個避孕套,緊緊地攥在掌心。
門衛的老大爺在打盹兒,我像一支箭,而她則像一張弓,鉚足了勁頭將我射出去,嗖的一聲穿過宿捨樓的大廳,連跑帶爬地上了五層,開鎖進屋之後,我們倆立即將門反鎖上,坐在床上相視而笑。
我四處找水喝,沒完沒了。
宿捨裡的廣播忽然響起來:“剛才上樓的那個男生,給你五分鍾時間,快點下來,否則的話,就找學校的警衛隊來搜,搜出來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廣播裡有些雜音,嘶嘶啦啦的,我有點害怕,起身欲走,她卻拉住我的手,安慰我說:“別怕,他們嚇唬嚇唬而已。”
她邊說邊抱住我,我緊張得像一節木頭,硬邦邦的,毫無知覺。我說我渴,她松開我,拿了紙杯去接水。就在這時,廣播又破鑼嗓子一般響起來,門衛那個老頭子怒不可遏,聲音已經支離破碎了,似乎抓到我必定將我五馬分屍一樣。
“別給你臉不要!告訴你,今天我掘地三尺,也會把你翻出來!”
我垂著手干坐在那兒,她則像兔子一樣靈敏地跳下床,從櫃子裡往外搬東西,邊忙邊招呼我:“別干瞅著啊,過來搭一下手。”
我迷惑不解:“你要干什麼?”
“校警過來了,他們大概會搜查。我想把你藏起來。現在下樓肯定是下不去了,樓又這麼高,你不可能跳下去。”她說得異常鎮定,而我則方寸大亂,先是跑到窗子邊,果真看見樓下停著校警的車,又跌跌撞撞地折回來,臉上全是疲態,她像一個姐姐一樣,憐惜地看著我,依舊安慰我。
我安靜下來,繼續聽著廣播裡肆意的辱罵和叫囂。我想那個門衛老大爺一定是給氣得蹦起來,我真擔心他這麼氣下去,會得了腦溢血。後來,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平穩一些卻更為嚴肅,無非是勸我自動出來,承認錯誤請求寬大處理,否則的話,我將被開除掉!
我用征詢的口氣問她:“要不要我出去?”
她不置可否:“出去白白送死啊!”
我沒了言語,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因為,這樣的格局中,我有丟掉了自己的感覺,自己仿佛在出演一部警匪片。我就是眾矢之的的匪,所有人都試圖對我繩之以法,可我究竟犯了什麼法?值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
我有些惱怒:“狗操的!”
見我發脾氣,她笑了:“難得。”
之後,她要我鑽進櫃子裡,眼下我的確也沒別的選擇了。鑽進去後,我蜷在那兒,意外的舒服,我沖她傻乎乎地笑,她把一只流氓兔扔進來,隨手關上了門。“卡噠”一聲,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了。
那些狗操的校警真的來敲門了,我把耳朵緊緊地貼在了櫃門上,傾聽著外面細微的動靜。她給他們開了門。他們似乎先是逡巡了一圈,之後開始盤東問西。很長時間,就是不肯離去。隔了一會兒開始乒乒乓乓地翻東西,甚至有一個令人討厭的家伙用手捶了幾下櫃子,用無比陰險地口氣對她說:“這裡該不會有人吧!”
她的回答讓人大跌眼鏡:“那你就撬開瞧瞧啊!”
他們的口氣平和下來,開始拉拉雜雜地說話,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答著。那些對話無聊至極,全部是雞毛蒜皮,我藏在黑暗裡,懷疑這些臭男人的動機,最後昏昏然竟自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沒有了動靜。
她打開了門,一絲光線瀉了進來,再大一點,“嘩啦”一下,更多的光擦著她的身體邊緣射進來,盡管房間的燈是關著的,但模糊暗淡的夜光還是有的。我蜷在櫃裡,一動不動。她捅了我一下:“好了,他們走了,沒事了。”
我不響動。
她湊過來看我,怯怯地說:“你被憋死了嗎?”
我依舊不響動。
她伸出一根手指橫在我的鼻翼下,那一刻,我努力屏氣,像死了一樣,停止呼吸,她迅疾地把手抽開,跳到一邊去,同時高聲尖叫。
我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她氣急敗壞地把我從櫃子裡拉出來,在她的臉貼上我的肩膀的時候,我發現她哭了,濡濕的她將我適才雀躍的心情弄得一下低落起來。
我不喜歡也不能想見這個女孩哭泣,在我的印象裡,她一直是堅強的。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只能任由她哭,哭了很久,她小心謹慎地說:“我要。”
我傻乎乎地問:“你要什麼?”
話一說完我就反應過來,身體忽地僵硬起來。校園裡依舊喧囂,從窗口望出去,夜的痕跡淺淺重重,極不均勻地塗抹在視線裡,偶爾還會有煙花出其不意地沖上天空,炸開,再消逝。
一個男生的聲音跌跌蕩蕩地傳來:“童童,我喜歡你。”
聽到這干淨示愛的聲音,她莞爾一笑,開始不動聲色地背轉身體脫衣服,一件一件。而我也因此記住了童童這個可愛的名字。我的身體仿佛被海水的浪濤擊打著,極有節奏,張弛有度,一下一下……
可是那一夜,我們相安無事地挨到了天亮。
任憑她在我的身上如何繾綣,我的身體就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們嘴對著嘴,像是兩條擱淺,即將干涸而死的魚,緊緊地抱在一起。我滿頭大汗。她拍打著我的脊背,依舊輕輕安慰我。疲倦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掀過來,我伏在窄小的床上,甜蜜蜜地墜入了夢鄉。
第二天,我們就分手了。
她提出來的。我沒有問為什麼。可她還是主動解釋了原因。她說,島嶼,希望你不要誤會,不是身體上的原因,我願意相信你是太緊張了才會那樣的。主要是我覺得我們在一起,太累了,身體累,心更累。你總是封閉自己,不把你給我。我看你,永遠隔著一層毛玻璃,不甚真切。我永遠沒有踏實落定的感覺,永遠在想、在猜、在尋找。島嶼,原諒我放棄你。
我們沿著二操場的足球場外圈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若干圈之後,悲傷的夕陽惶惶然下墜,雪地上仍有男生在大呼小叫地踢球。看台的台階上有稀拉的情侶,一起看冬天的落日,校園廣播開始放齊秦的老歌《大約在冬季》。
我挖空心思在想:為什麼同一個落日下,有人看它覺得幸福,而另外一些人看就覺得悲傷呢?這個問題看起來無比簡單,其實不是。
她看上去有點疲憊。
我說:“我送你回去吧。”
她說:“不必了,到此為止吧。”
話畢,折身從操場的側門走掉,消失。
走了她,童童才開始徐徐向我靠近。結識童童以後,她不止一次對我說若是那個女孩不從我身邊離開,她則永遠不會有勇氣走向我。我摟著她說,你這不是來了嘛。她調皮地說,來了就賴在這兒,再也不走了。
第一次見面是在文化活動中心跳舞的時候,我獨自一人陷落在角落的沙發裡,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像面部神經壞死一樣,麻木不仁。
舞池裡有躍動的人群與光影。
那一段時間,我真的狀態低迷。像條受傷的狗,落魄不堪。
我在角落裡抽煙,然後饒有興趣地看著升起的煙霧在燈光下的奇怪景象。我的樣子在四遭的人看來多少有些怪異。這種無聊的舉動大約會被人譏笑為神經病吧。
一個女孩,瘦骨伶仃的,兩條筆直的細腿立在了我的眼前,像一朵蓮花,她的面容是單薄的,眼睛、鼻翼、嘴唇,全部是單薄的,加之玲瓏,這使她整個人有種比實際年齡還要小的錯覺,仿佛一個女中學生。
我以為她會邀請我跳舞,至少會同我說一句話。可是,我錯誤地估計了我自己的魅力。她不過是在我的身邊坐一會兒而已。一臉悵然。我不自覺地看了她一眼,恰巧她也在看我,目光對接的一刻,我恍然覺得什麼東西在我的體內響了一下,卡的一聲,類似冰被劃破的聲音。我若無其事地傾聽著身體裡古怪的聲音,繼續抽煙。
不一會兒,一個男生撥開人群,冒冒失失地探出身子,跑向我們。站在女孩面前,渾身汗津津的。胳膊肘還夾著籃球,穿大而拖沓的跑鞋,操著一口南方口音響亮地對坐在我一側的女孩說話:“童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她調皮地說:“我想跳舞。”
“你不是說要看我玩籃球嗎?像NBA那樣。”
“你又不是喬丹,有什麼好看的。”
“可……”
“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其實,我是想跳舞。”
男生搔著腦袋,靦腆地說:“可是我不會跳舞。”
女孩將男生的話虎頭虎腦地斬斷:“誰說我要和你跳了?”她說這話時飛快地瞟了我一眼。
我把煙頭掐滅,站起來,彬彬有禮地伸出手去,深情款款地望著女孩那張俊美的臉龐:“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她羞澀地笑了一下,將手遞來,搭在我的掌心,溫熱的,我牽住她,向舞池的中心移去,她邊走邊說:“真好,終於在一起了。”
我說:“什麼?”
她說:“沒什麼。”
大約一周後,我逃掉了該死的下十八層地獄的中學語文教法課,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翻來覆去烙煎餅的時候,一個電話打進來,我光著屁股去接電話,一個孱弱的聲音飄過來。
“你好,你是遲島嶼嗎?”
我憐香惜玉地說:“是啊,我就是。”
“你可以下樓來嗎?”
“現在?”
“對,我就在你們樓下等。”
“你是?”
“我是童童。”
我差不多已經把這個女孩忘記了。怔了一下,恍惚般地想起了她不安且貪戀的眼神,才微笑著說:“好吧,你稍等一下。”
我開始折騰,刷牙、洗臉、擦皮鞋、系領帶……等我衣冠楚楚地出現在樓下的時候,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難免喪氣。只有空蕩蕩的風從外面吹過來,我四處張望,試探著叫了一聲:“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
從門廳外面的玻璃後面緩慢移出了一個女孩,童童,披著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更反襯出她的玲瓏嬌小來。這個形象,讓我想到了杜拉斯筆下湄公河上那個不及十六歲的法國少女,心裡便陡生出憐意來。
她怯生生地看我。
我的聲音沉下去許多,低沉的,這樣不會劃傷眼前這個玻璃一樣脆弱的女孩:“你找我有事嗎?”
她垂下頭,目光垂直落在自己的腳尖上。而我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著面前這個低眉順眼的女孩,她的整個身體有一種柔和的無懈可擊的曲折和美感,是內斂的那種,毫不浮誇。
她用很低很低低到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話,可我就在她的身邊,還是真切地聽到了。她說她想找一個人去壓馬路。
我立即表示贊同:“好啊,我正無所事事,有姑娘陪著去壓馬路,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她笑了笑:“你看上去有點輕浮。”
我啞口無言。
——我和童童的愛情是壓馬路壓出來的。終於在二○○一年的春天抵達澹川的時候,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樹下,我牽住了童童的手,她將頭緩緩靠在我的肩上。她告訴我她從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歡上我了。
“第一眼?”
“大學一年級的秋季運動會上,射標槍的那個男生。”
“不會吧?那個時候你就開始惦記我了。”
“臭美,不要臉。”童童罵我。
我和童童在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是《胭脂扣》。她是極愛看電影的,並樂於講述、評論。鶯舞笙歌的倚紅樓上,一位花運正紅顛倒眾生的名妓攜一干姐妹前往太平劇院看名班開演。在背解紅羅、牡丹亭、陳世美等粵曲名段的跌宕下,沾染著千種風情的十二少,撞入了名妓如花的眼簾。十二少問如花:“你有很多種樣子,男裝,女裝,化妝,不化妝,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哪一樣我都喜歡,它們加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如花說:“你真的想看?真的東西最不好看了。”十二少說:“不好看也要看,誰叫我喜歡你呢。”
我怡然地看著童童,模仿著戲中的十二少,拿腔捏調地說:“你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童童轉過頭來看我,她隱約已有了淚水,她抓緊我的手,仿佛一松開,我就會像個充滿了氣體的氫氣球飛離地面一樣:“你說,真的東西真的是最不好看嗎?”
我說:“大約是吧。”
光影流轉,隔世的人鬼癡纏繼續上演,掠人心神的香唇,噬人魂魄的鴉片煙,枯萎昏黃的燈光,困鎖三生的癡妄誓言……
而我能做到的,似乎僅僅是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我緊緊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她安然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額上繃著白色的紗布,眼瞼安靜地落著,醫生告訴我她情緒有點激動,適才通過藥物進入睡眠。
“她傷著了?”我可憐巴巴地問醫生。
“哦,沒有。只是擦破了一點皮。”
我雙手攏住童童的手,小臂上擦破的巴掌大的一塊皮,血津津地呈現毛細血管錯綜的脈絡。怡然惶恐的臉龐上有道道淚痕。——我內疚。是的,我內疚。因為在她過生日的時候和她吵,耍小孩子脾氣,不能容忍她對我的撒嬌,更不能容忍她去和那個叫伊諾的鬼混(盡管我知道他們之間什麼也不可能發生),不僅如此,我還離她而去,陪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到葉赫古城,還恬不知恥地在光天化日的古遺址處,同人家發生了性關系。然後現在又跑到她床前來傷春悲秋,我這不是下賤是什麼?我真他媽想搧幾個耳光給自己。對不起,童童。只要你答應我,再也不離開我,我寧願一直守在你身邊,哪也不去了——看看,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什麼永遠什麼一直,什麼念念不忘什麼刻骨銘心,這些詞真的都說濫了,我現在只有什麼也不說,等著你醒過來,對我下最後的判決。
窗外的夜空斜斜的落下來,風從窗口灌進來,揚起了掛在窗前的白色窗簾,揚起落下,崎嶇如同我的心路,茫然翻飛。我走過去,把窗子拉上,春天的夜晚還是涼的,我想讓我的女孩一年四季一生一世都是暖的。
未及轉過身體,我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天籟傳來。
“島——”
童童歪著腦袋看我,額上的頭發凌亂著,神情有點倦怠、拖沓。她的眼淚齊刷刷滾下來,哽咽著:“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看著童童溫熱的淚滑到腮。心像是被鈍器狠狠地捅了一下,劇痛難忍。經歷了這些,才知道這份愛的無法放棄,割捨。那些眼淚,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悄悄地流了下來。
她甚至帶著一點歉意的口吻說:“我不好,我把你弄哭了。”
不,不是這樣的,童童,你應該對我發脾氣,應該打我、罵我,說我是王八蛋,忘恩負義。這樣子,我心裡會舒服一點。
我說:“是我不好。我……”
她說:“別說了,我知道,你和曼娜在一起……”
“她告訴你的?”
她點點頭。
我說:“我們不說這些,童童,都過去了,讓我們重新開始。你答應我,再也不做傻事了。這樣子,我才能一直一直陪著你。”
“你也是,你也不要做傻事了。”
“我答應你,我再也不做傻事了。”我說得信誓旦旦,意味深長。卻不知道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可能嗎?那種傻事對我來說太美妙了,那也許是天下最迷人最讓人捨不得的傻事吧。一旦站在曼娜光溜溜的身子面前,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我只是一個沉溺於女人肉體無法自拔的臭男人。
——我和童童緊緊地抱在一起。
房門被護士推開,是一個害羞的白衣天使,發出了美麗的尖叫。我們依舊緊緊地抱在一起。
童童問我:“一直是多久?”
我說:“一輩子吧。下輩子我指不定是什麼呢?”
“答應我別去做豬就成。”
“也許我會像電影裡的金城武一樣變成一個大水牛!”
她說:“那就像電影裡說的,你要陪我一輩子,說好了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分鍾一秒鍾也不算數!”
我的胳膊繞過童童的後背,將她擁入懷中,女孩身體的微熱和溫香沿皮膚徐徐傳來,我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開始親吻對方,舌頭和舌頭纏繞在一起,濕漉漉的,又很溫暖,像兩個彼此需要的小動物,蠢蠢欲動。如此長久舒緩且甜蜜的親吻使我幾乎昏厥,我不知道,這一瞬間的興奮是否就是愛,如果這是,這代表愛的興奮又能持續幾許?當我和童童身體分開時,我看見她的腮上綻開了兩朵粉紅色的桃花。
從醫院回來後,我怒氣沖沖地撥通了曼娜的電話。我歇斯底裡地沖她大喊大叫,她也毫不示弱,轉而對我雷霆萬鈞。
“我把話放這,遲島嶼,我從來就沒跟童童說我們做過。”
“你放屁!沒說,她怎麼知道的?!沒說,她發神經了去跳樓?!”
“等等等,我說你等一下,你說什麼,童童,她——她跳樓了?”
“是的。”我說這話時面部表情肯定還沒轉過來,一片抽搐。
“哦,我想起來了,她在你走之後,往電台打過來一個電話,她說她想找你,我就說你找遲島嶼又不是找我,再說我也不是他的什麼人,你找我干什麼呀?她說你關機了,找不到你。我說,哦。本來白天我們一直在一起的。但現在他走了。其他的,我真的可什麼都沒說,真的,不信,不信我給你發毒誓。”
我說:“誰相信?你肯定說我們做了。要不她不可能反應這麼激烈。”
她裝模作樣地說:“你愛信不信,又不關我的事。不過你答應我的事,一定不能違反,你要做我的情人,從現在就開始了,要是不肯的話,現在我就去刺激一下你的童童。”
我說:“得了吧,姑奶奶,我求你饒了我吧。”
她說:“真的,我說到做到,你要是不肯的話,我就再去刺激她一把。不跟你扯了,我又要上節目了,回頭我買點東西去慰問一下你的小愛人,我借用了她男朋友卻不道聲謝,去看看她也是分內的事,免得她說我小氣。”
就這樣,我的一腔憤怒被曼娜嘻嘻哈哈地化解掉了。掛了電話,我忍不住狠狠地罵了一句:“婊子!”
肯定是曼娜出賣了我!肯定是她!我真想干死她!
童童的精神狀態幾乎可以用糟糕來形容,極其不穩定。在我身邊的時候,偶爾會陷入無邊無際的沉默,或者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來。
我帶她去站前的“恆客隆”頂層打游戲機,她比我還瘋,我像一個小跟班似的鞍前馬後地侍奉著,主要是奔波於游戲機和售幣處之間,像一頭不知疲倦撒了歡的小馬。她先是在大廳裡玩暴力摩托一類的垃圾游戲,一路上摔了不計其數的跟頭,摔得鼻青臉腫。她怒氣沖沖地跟我講要是再摔死了就砸了這爛貨!我說對對對。她就說你再給我買五十個幣來。我說好好好。之後立即屁顛屁顛消失掉。
等我回來時,卻不見了童童。
摩托車上已經是一片空空蕩蕩。我失魂落魄地掉頭沖頂樓平台跑去,捧在手裡的游戲幣嘩啦嘩啦地掉在地上,發出一片響亮的音符。一個保安攔住了我,我蓄積很久的力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差點將面前這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掀翻在地。他罵罵咧咧地跟我支起了架子。
我邊沖邊喊:“我要上去!”
他說:“你上去干什麼?”
我說:“跳樓!”
他說:“你要跳樓我更不能讓你上去了!”
我說:“不是我跳樓!”
他說:“那是誰跳樓?”
我說:“我女朋友跳樓!”
他說:“不可能,頂樓平台沒有人。我一直站在這兒,站了一天了,連個蒼蠅都別想逃過我的眼睛,別說一個大活人了!”
我說:“反正我要上去!”
他說:“你別做夢了!”
他開始用力,兩條鐵鉗一樣有力的胳膊緊緊扯住我,手指陷入肩胛骨的深處,我終究勢單力薄,敵他不住,被他輕輕一聳,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委屈地坐在那兒,眼淚幾乎湧上了眼眶。這時,一個聲音突然掉下來,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腦袋上。
“島嶼——”
我回過頭去,看見了童童。還有他。
叫不上名字的他,站在童童面前,不夠挺拔,卻相宜可愛。這形象我是熟識的,穿大而拖沓的跑鞋,帶有撒嬌又有些靦腆的笑。他彎下身來遞給我手,我沒有去搭,而是自己從地上蹦起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對童童發起了脾氣:“你跑到哪裡去了?”
他有點尷尬地說:“很巧,我剛才碰見了童童,就帶她去玩‘大富翁’了。”
童童補充著:“我玩得可好了!”仿佛我不相信她似的,又去問身邊的男生,“是不是?”
他老老實實地說:“是。”
我郁悶地看著他們倆有說有笑的模樣,內心湧動著不安和妒忌。一直以來,我想了解有關童童過往的一切,哪怕一些細枝末節,可除了這個人——這個叫童童的人像個影子一樣在我的身邊晃來蕩去,以及我對她的日復一日的依賴關愛並由此累積的浮雲般的思念和憂郁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就比如她和眼前這個男生之間的故事與糾葛,恐怕我永遠都是局外人,永遠都不會了解。
我說:“我有點累了,想回去睡覺。”
童童看出我的不滿來,她無奈對男生說:“不玩了,下次再玩吧。”
他說:“真的不玩了嗎?”
她說:“真的不玩了。你自己去玩吧。”
我拉起童童就走。可即便是拉著童童的手,我仍然有一種茫然游離的感覺。經過七馬路的教堂時,裡面做禮拜的人在唱歌。教堂的正門上掛著紅色的刺目的十字架。我和童童不約而同地站在那兒,探著眼睛向裡面張望。在我們的身後的馬路對面是一家音像店,正在放著Jay的新專輯。但並不覺得喧囂,一條馬路似乎隔開了一個世界。
恍若隔世。
我說:“教堂尖尖的頂在熠熠閃光。”
童童說:“是不是上面住著小神仙,或者是耶穌在那打盹兒呢?”
我說:“那我們以後是不是要到這裡來結婚?”
童童說:“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
我裝腔作勢地說:“遲島嶼先生,你願意娶……”
她說:“噓——”
我們像兩只倉皇且充滿好奇的兔子溜進了教堂,在後面的長條椅上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教堂裡面沒有燈,但點了一排排蠟燭,所有信徒都專心致志地虔誠地唱著歌,跳躍的燭光仿佛是在舞蹈,牆壁上投映著黑黝黝的人影。
童童說:“這裡怎麼有點陰森啊?像……”
我說:“噓——”
一個年輕女人回頭看我們,並且對我微笑著,我點點頭,她回過頭去繼續唱歌,和那些全神貫注的年紀更大些的女人們相比,她顯然不夠專心致志,但卻博得了童童的好感。
大約一周之後,我帶童童第二次去我在火車站附近租的大房子,見到蘇的時候,童童大吃了一驚:蘇就是教堂裡見到的那個女人。她穿著鑲有精致的金色花邊的黑色吊帶裙,一手捏著水果刀,一手給我們拉開門,臉蛋上貼了兩片才切出來的新鮮的黃瓜片,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童童口無遮攔:“啊!修女也瘋狂!”
在此之前,我和童童又見了一次安。童童和安很合得來,他們共同為我的新書興奮,簡直有點離譜。
可這一次,安並不是來談稿子的。他狼狽不堪地出現在我們學校正門口時,我和童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精明干練的編輯安神情委頓,面容枯槁,無精打采地站在那兒,仿佛承受了無以復加的重量一樣。
我迎了過去,怕驚擾他一樣:“安。”
他慢條斯理地吐出幾個字,像溺水的魚隨意地吐出幾個泡泡,一升起水面,就破碎了。“你來了?”
我探手搭在他的肩上,詢問著:“你怎麼了?看上去有點疲倦。”
他說:“陪我去喝點酒。”
我不無愧疚地說:“安,上次談的稿子還沒動筆,我……”
“今天不談工作的事。”
我緘默起來,不知道面對安,除了工作,還能談其他的什麼。這個剛好而立之年的男人,其實應該算是我的師哥,他於一九九八年從我們學校中文系畢業,分配到出版社上班。這五六年的時間裡,他策劃編輯了幾套口碑良好的市場暢銷書,也包裝了幾個不錯的作家。應該說事業小有成就。感情上的事,他一直有點隱諱。幾年前,他就結了婚,在別人看來,這個家庭相安無事,夫妻相敬如賓,而且安有了一個兒子,這麼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未嘗不是幸福。可他卻在家庭之外,擁有了一場隱秘持久的戀情。女孩曾是他過去的一個作者。我給童童講述了他鮮為人知的情事。童童說,他這樣,三個人都苦。我說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生活。你必須熬下去,即便是絕望。
——安三番五次來澹川,不過是以找我談稿子的名義掩人耳目,至少可以隱瞞他的愛人。
我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說:“安,我們去轉山湖吧。”
他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他把自己交給了我,被我任意牽引。
車駛出澹川市區奔南走下去,路過一家陵園時,安忽然不能自已地哭了出來。坐在前排的我內心充滿了無奈和困惑。反視鏡裡有安被摧毀的模糊而絕望的面目以及童童素淨的不知所措的臉。
“安,別這樣。說說你到底怎麼了?講出來也許會好一些。”
我們並肩坐在湖邊,我試圖讓自己的話語更靠近一些他的心,可以撫平他的心痛。湖水波光粼粼。被農民們圈起來的養魚的水域上,偶爾有魚躍出水面。轉山湖的另外一側卻是干涸的水域,成為一片散發著臭味的沼澤地。有幾個頭上裹著花頭巾的女人蹲在那裡忙亂著什麼。幾個孩子手裡舉著從濕地裡拔出來的河蚌來回奔跑,嘴裡興奮地尖叫。
安說:“島嶼,假如你最在乎的人死了,你會怎麼辦?”
我奇怪安突如其來問出這樣的問題,實話實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身邊的人會死,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太過遙遠的事。
我說:“我不知道,肯定會難過的。”
安說:“不是難過,是絕望。”
童童在不遠的地方戲水,手裡抓著一根剛冒出新綠的柳枝,不停地抽打著水面,自得其樂。我想,若有一天,童童不在了,離開我,我也會絕望吧。
我說:“安,這個春天很美,你不該這樣。”
安凝視著水面,一直到雲的側影移開水面才又開始說話。我那時已經哈欠連天地仰倒在草地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昏昏欲睡。
安緊扯著我的衣領,勉強維持著自己的鎮定:“她死了。”
我目瞪口呆:“誰?”
淚水忽地湧上眼眶,哽咽著說不出話,我只以為安不過是情場失意,從沒想到會關乎生命——安的情人死了。
這消息像一只鳥,撲扇著翅膀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天飛到我的身邊,又飛走了。安說,她去蘅城看他,當天傍晚乘客車返回澹川,在長川公路六十公裡處遭遇了一場車禍。車禍就像是一個黑洞,縮短了她的生命,讓她在一瞬間凋零下去。
我拍了拍安聳動的雙肩,無言以對。
安的情人也是有家室的女人,剛剛結婚而已。他說他顧不上這些了,他要去看她,哪怕一眼也可以,安強調說。這是最後一眼了,再也見不到了,所以他不能不送她。他這樣說,其實仍然在做著艱難的選擇,猶豫不決。
我說:“你理智一點。好好想想。你若去了,結果會是怎麼樣。你會毀了兩個家庭。”
童童已經坐在我的身旁,她也紅了眼睛,卻堅定地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說:“你少搗亂。”
童童說:“我怎麼搗亂了?!難道愛情也要看別人的臉色嗎?誰愛嘲笑誰就嘲笑去吧!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情!”
我說:“安,你千萬別聽童童胡說八道。她死了,你以後的路還要走,你的家還有日子要過,你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況且,你也不希望她在離世後,被更多的人去指戳。就把她,把過去那段美好的日子埋葬在你的心底吧。千萬別去參加她的葬禮。”
安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和童童。
童童旁若無人地大喊大叫,伸手來擰我:“遲島嶼,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冷面狗屎!有一天,我死了,你肯定不會參加我的葬禮!”
我說:“你胡攪蠻纏什麼?”
安的眼睛有了光澤,熠熠閃光,他說:“安靜,安靜,安靜。”
我和童童都安靜下來。
安說:“我看見了她,盈盈淺笑,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說:“安?”
他說:“我是一個男人。”
安說他要走了。事先沒有一點兆頭,他忽然就說他要走了。我也沒什麼可說,和童童把他送到澹川火車站,看著他融進車站廣場洶湧的人群。安回過身來朝我們揮手,有力地揮動著,他說:“你們回去吧。”
安還要我抓緊時間寫小說。他說,無論發生什麼,一定要在七月之前,把這部小說寫完。我信誓旦旦地說好。說這話時,我是有些心虛的,總是感覺未來有一種惶惑,裹足不前又迫不及待,一種矛盾掙扎的心態。
在29路公交車上,我指著車窗外那所尖頂的大房子說:“要不,我從那兒搬回學校來吧。”
她鏗鏘有力地回答:“不。”
“為什麼?”
“你答應安寫小說了,你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而且,它是你給我的禮物。我要收到它,在我過生日的時候——還有一個多月,我就過生日了。”童童甚至天真地扳起了指頭算計了起來。
我意外地看著童童,覺得她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
“你不要我陪你嗎?”
“兩個人總在一起是會膩的。”
“可……”
“我相信你。”童童說,她又強調了一遍,“真的,我相信你,非常相信。”
我不敢再搭言,沉默下來,我終究不知是否該說出我和曼娜的肉體狂歡,我是真的怕,怕敗露後童童會不顧一切地離開我。
我和童童緊貼在一起,牽手,像拴在一條繩子上的兩個小人。29路公交車以自殺的速度瘋狂地在海豐大路上狂奔。車窗開著,開滿花朵的枝條探進車窗,又被抽打開去,把濃郁的香留在了車內。
公交車在駛入師大校區的時候仍然沒有減速,向右打彎的時候,一輛摩托風馳電掣般的駛來。我和童童瞠目結舌地看著毀滅性的一次撞擊,公交車剎車的聲音尖銳得刺耳,隨後是沉悶的一聲響,摩托車上的男子隨之飛了起來,身體飄在空中,又落下去,趴在地上,像一只被壓扁了的黑烏鴉,一動不動……
下午的時候,轉彎處的大灘積血已經被水沖洗干淨。學校裡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偶爾聽見有人談論上午撞死一個體育系男生的事。從圖書館通往萬達公寓那條長長的牆壁上依舊貼著各種歌舞升平的活動宣傳單。而且,天依舊湛藍。
可我在想,有人死了啊!有人死了啊!
生命如此轉瞬即逝。
童童說:“我們都要學會感恩、珍惜。”
二○○三年三月,在SARS尚未抵達澹川之前,我和一個陌生的叫曼娜的女人發生了肉體關系;我下定決心寫一部偉大的牛逼的小說獻給我最心愛的童童;為了小說的完成,我還煞有介事地從學校裡搬了出來,住進了蘇的大房子,在一個迎春花俏滿枝頭的下午,我帶著童童去了那裡……也許這是最致命的一個錯誤。抑或悲劇的開端。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嗒嗒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