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褐海這座城市一片青蔥,欣欣向榮。我依舊安安靜靜地潛伏在褐海中學的一隅。校園角落裡的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粉的,黃的,大馬路上的杏花,全都綻開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我忽然潦倒起來,有時候,半夜起床,喝一點酒,頭暈腦脹地又睡過去,醒來時,天就亮了,窗外的樹上駐著麻雀,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學校裡的事情雜而瑣碎。
我已經有些厭倦了。厭倦這裡的古板和壓抑。更多時候,我願意在下午的時候坐到藝體館門前的台階上看操場上的孩子們踢足球。張卓群越來越少地出現在那群男孩子中間了。有幾次,他站在操場邊,濕漉漉的眼神看著躍動在操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身影。
批改高三學生作文的時候,我批到了一個叫盧榛榛的學生的作文。我邊讀文章邊向她的語文老師請教:“你看這個文章寫得是不是很好?”
坐在我斜對面的同事皺起了眉頭,問:“誰?”
我說:“盧榛榛。”
他說:“她啊——”聲調拉長,有不懷好意或者是輕蔑的意味。
“她怎麼了?”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哦,沒什麼。”
我埋下頭,又去讀文章。題目叫做《依然站著》。辦公室的窗外爬滿了綠色的籐蔓,生機勃勃。這個季節的生命總是旺盛且充沛地生長。在不經意間,一切已成蔚為壯觀的景象。生機盎然的夏就要降生了,我擺弄著紅筆,內心草長鶯飛,一片狼藉。
我是一個剛愎自用的女孩。
我不覺得自己哪裡好,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好聽臉蛋好看,也不覺得上天非要垂青或者拯救我什麼,我是一個看上去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沒人知道我心裡那個洞,黑洞,隨著年齡的增長,它不可阻止地成為我生命的疼痛所在。銘心刻骨。
我很年輕,在大街上,總是有很多很多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模樣清爽,朝氣蓬勃,她們成群結隊地出現,麻雀一樣掠過街頭。我和她們如此格格不入,遙遠得恍若隔世。我想,我不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幽靈,或者魔鬼。許多個夜裡,我夢見一匹白色的馬拉著靈幡駛過我的窗前。姐姐和以往一樣,突然出現在客廳的沙發裡,蜷在那兒,像一只疲憊安靜的貓,我背著大大的書包,彎下身子來,叫了一聲:“姐姐。”她聲色俱厲地指責我為什麼沒有按時回家。兩條腿悠閒地交叉在一起,與她上半身的激動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百無聊賴。
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書包,把課本拿出來,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門微微敞開著,廚房裡飄出晚飯的氣息。爸爸在門外晃了晃,又走開了,坐下去小聲地同姐姐說話。姐姐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回家了。窗外的天空晦澀滯重下去,空氣中混雜著油膩甜腥以及夜晚來臨之前微涼的枯澀味道。姐姐總是如此神出鬼沒。有時候,媽媽提起她,就無奈且懊惱地搖起頭,說著說著,眼睛裡就有了淚花。從小到大,姐姐一直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離家出走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最長的時間是出走一年半,一年半之後,當她破衣爛衫出現在家門口的時候,媽媽幾乎不能辨認出她是自己領養的女兒了。就是這樣,一直是這樣,去年SARS風頭最緊的時候,因為姐姐,媽媽哭了幾次,她打電話給姐姐,叫姐姐回家,姐姐不肯。她說她在澹川,一切都很好。可在媽媽的印象裡,那一直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城市,有戰爭、瘟疫和無休無止的死亡。後來姐姐打來電話說自己已經被確診為SARS疑似病例,被隔離了,不能回家。她說這些的時候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口氣,而電話這端的母親已經是泣不成聲了。她那麼大的年紀,為了這麼大的一個女兒,折騰成如此模樣,我真為此有些憎恨姐姐。
弟弟與姐姐如出一轍,一樣的不聽話,從小到大,讓父母為他們操透了心。他理著根根豎立的毛寸,走起路來左搖右晃,把家裡的東西摔得叮當作響,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怒火。他常常毫無禮貌地指責媽媽的聒噪和嘮叨。很小的時候,爸爸總是捨不得打他,也有例外,他十二歲的時候躲在廁所裡抽煙,被父親抓住,皮開肉綻地打了一次。可他本性桀驁,是不可更改的性情。後來,爸爸再教訓他的時候,揚起的手被他架在了半空,他大逆不道地說:“你太老了,留著點力氣撐著自己的最後一口氣吧。”然後狠狠地一推,爸爸踉蹌地退了幾步才算站穩。
弟弟叫潘景家。已經十八歲了。姐姐叫陸曼娜。而我叫盧榛榛。這是一個奇怪的家庭。
弟弟是父母領養的最後一個孩子。弟弟的媽媽因為生弟弟大出血去世,而他的父親拒絕認領這個孩子,因為弟弟不過是他和那個可憐的女人的私生子。他是一個沒有一點責任感和憐憫心的男人。所以,一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弟弟就失去了雙親,他就親身歷練著人情冷暖,沒有愛,沒有呵護,什麼也沒有,光溜著屁股躺在一張小床上,他本能地伸開雙臂,粉紅色的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著些什麼——連剛出世的孩子都知道尋找愛,可是他注定什麼也抓不到。自己的命運仿佛是一團被揉捏的廢紙,任意拋棄在世界的角落,等待陌生人來翻雲覆雨。這就是弟弟。從一降生,陌生和疏離就成為他命運中解不開的結,他只有生活在自己用隔膜做成的世界裡才感到安全。
後來,弟弟被送到孤兒院。
我九歲的時候,爸爸有一天下班回來鄭重其事地坐在我的對面。他和藹慈祥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不安和慌張,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他小心試探著問我:“榛,你不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嗎?”
我睜著明亮的眼睛,略微有些恐懼地望著父親,父親有很大的鼻子。更小的時候,我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總是沒完沒了地拿捏他的鼻子。我其實已經有些隱約。
在我更小的時候,大約四五歲的年紀,在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們總是刻毒地喊我是“私生子”。有一次,我哭著鼻子去問幼兒園的阿姨什麼是“私生子”,她停下手中的活,俯下身來,緊緊地貼住我的臉,對我說“私生子”就是沒人要,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你有爸爸也有媽媽,有溫暖的家,還有一個姐姐呢!最後她直起身來,照例拍拍我的頭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地下了一個結論,你不是私生子!我安心地看了看幼兒園的阿姨,快快樂樂地走開了。
可是那樣容易被美麗的謊言所欺騙的年紀早已灰飛煙滅。
姐姐說:“榛,你是私生子。”
姐姐交叉著光溜溜的大腿坐在我的對面。麥當勞店裡人來人往,她盯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我突然停止了咀嚼,手裡還捧著一個漢堡,兩條腿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中,忽然就停止了擺動。
我說:“姐姐,那你呢?”
她說:“我也是,我和你,我們都不是好東西,是私生子!”
——姐姐那一年十六歲,正式從學校退學。因為她和一個男孩子在自習課上擁抱和親嘴,且拒不承認錯誤。她還打架、抽煙、說髒話,是個女流氓。她被學校開除了,狠狠地開除了。她離開學校那天連頭都沒回一下。
她帶我來麥當勞,這錢是她從媽媽那兒偷來的,她就坐在我對面,陰郁著臉,看我,警告我:“不許說你吃麥當勞了!”
她是一朵半途而廢的花,猖獗且不顧一切地怒放。
我覺得姐姐美麗極了。
——爸爸把我的手攥在手心裡。我覺得很溫暖。
我說:“爸爸,我不想知道。”
爸爸說:“不,榛,你遲早需要知道。”
第二天,爸爸帶我去了孤兒院。那裡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就是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弟,他理著平頭,穿著一件小白襯衫,紐扣系錯了一顆,睜著大而靈動的眼睛,雙手狠狠扯住柵欄的欄桿,向外張望,同時,身體不停地向後蕩去。
還有很多孩子,可是我卻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我走過去,隔著柵欄摸他的臉,冷,有雨後潤涼的氣息。我雀躍著叫他“弟”。他定定地看我,忽然開口說:“你們是來帶我走的嗎?”
我說:“你不喜歡這裡嗎?”
他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被牽引過去,看見了不遠處的另外一個小男孩,安靜地站在那兒,他又轉過頭看我,凶巴巴地說:“我恨透了這裡!”
爸爸告訴我,六年前,我就是從這裡被他和媽媽抱回家的。現在他和媽媽想收養最後一個孩子,想要一個男孩,姐姐讓他們太失望了太傷心了。我被爸爸拉在手裡,沿著柵欄在一條石板小路上走過去。之後,我們見到孤兒院院長。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她似乎和爸爸是老朋友了。
她坐在茶幾後面,笑容滿面:“老盧啊,要我說你就帶這個叫沈小朋的孩子。”
她欠過身,遞來一張照片和一沓資料。照片是黑白的,小小的,上面一個瘦小的男孩子,有點惶恐的樣子,嘴唇緊咬住。
院長接著說:“這孩子天性溫順,從不惹是生非,而且腦子聰明。你也這麼大的年紀了,也不容易,收養一個將來有指望的孩子吧。”
父親笑著說:“這孩子的身世?”
院長說:“一個女人送來的,她說她是從一個垃圾箱旁邊撿來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送到這裡來了。做父母的也真夠狠心的,或者是走投無路了吧。這些事誰說得清?只可憐了孩子。”
父親翻來覆去地把那些資料和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看了又看,篤定地點頭。他對院長說:“就沈小朋了!就這個孩子了!”
我們三個人沿著柵欄在那條石板小路又走回去。春天的上午,陽光明晃晃的,幾只燕子停在電線上,又撲稜著翅膀飛開,一些女孩子發出了美麗的尖叫。幼兒園的小操場上發生了一起斗毆事件。兩個六歲的男孩子大打出手,一個穿小白襯衫的男孩把一個穿藍顏色T恤的男孩騎在了身下,同時,手持一塊小石頭重重地拍下去,下面的男孩即刻頭破血流,他先是抽搐了幾下,不久就爆炸一樣哭了出來,哭天搶地。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小男孩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用陌生疏離的眼神看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男孩,不說一句話。
院長大聲叫著,聲嘶力竭:“潘景家!潘景家!潘景家!”
她給氣得臉色煞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應聲扭頭朝我們瞥了一眼,是那個穿小白襯衫的男孩。我記住了他的名字,潘景家。而倒在地上的那個,血流不止,他就是爸爸准備領養的沈小朋。
我扯了扯爸爸的衣角,他彎下身,拍著我的頭頂,說:“榛,別怕,男孩子打架而已。”
我指了指手裡還拎著小石頭的潘景家,我說:“爸爸,我要他做弟弟。”
透過柵欄,可以看見小操場上惶恐的人群,所有的小孩子們像是驚恐的小兔子三三兩兩地蜷縮成一團,膽戰心驚地看著跑道上的兩個小男孩,風吹起了他們的衣服,鼓鼓的像一片迎風飄揚的旗幟。潘景家面不改色地站在那裡,怒氣沖沖,而倒在地上的沈小朋這會則坐了起來,淚眼婆娑,他身後的天空筆直著傾斜下去。
我繞過柵欄走到他的身旁,我比他高出一頭,我拉起他的手說:“弟,我們回家。”就是那時,沈小朋的哭聲戛然而止。
潘景家就這樣意外地走進了盧家的院門,但從始至終,都無法融入這個家庭。
十幾歲以前,我們總是無休無止地戰爭。很多次,他抓破我的臉,把我打哭。之後,又喃喃地叫我“姐姐”。我總是試圖對他好,可他總是拒絕,或者厭惡地將我打哭。這似乎是一場馬拉松式的漫長游戲,我們都樂此不疲。但注定終究會有厭倦的一天。
夜晚,我們睡在一張床上,經常是他的兩條胳膊繞住我的脖子,越繞越緊,像系在我脖子上的繩索,將我從黑暗中勒醒,我在暗夜裡看他的臉,總是有些惶恐。額頭上凝滿了汗,熠熠閃光。
再長大一些,我們分床而睡。相互之間很少說話、交流,只是在必要的時候,他才叫我一聲“姐姐”。讀小學的時候,我一直送他到學校,看著他背著書包晃進教室之後我才安心地離開。我總是說,弟,你要讓姐安心。
可我卻一直懷念以前的日子,我甚至從未曾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情愫有何異常。親情之外,我們在最初的相遇中就已注定了一些糾葛,可是卻無處逃逸。
從小,弟就沒有讓父母省心。他總是沒有盡頭地打架,總是不斷有“仇人”找上家門或者偷偷地砸碎家裡的玻璃。我終日膽戰心驚。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有時會遭到一群男孩的圍攻。我知道他們是弟的敵人。可弟毫無畏懼,他和他們廝打像頭凶狠殘忍的小獸。似乎生下來,他就天生一副打架的坯子,即便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他也不哭,從不哭。我書包裡總是備有創可貼,每次打完架,我都給他處理傷口。
弟的身上,早已是傷痕累累。
有一次,他的額頭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橫流。我用酒精棉止血之後,用蘸了藥水的紗布將傷口精心地纏住,繃緊,用牙齒咬住紗布,系緊,當我全神貫注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發現坐在床上的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雙手已經攬住了我的腰,他把頭探進我的懷中,我蹲下去,看著他,他冰冷的唇湊了過來。才十幾歲,他還太小,我們的親吻,有力而倉皇。
可是,從那以後,弟再也不肯同我多說話,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形同陌路。
弟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女朋友。那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臉面有些單薄,經常是叉著雙腿,嘴巴上叼著棒棒糖,背著一個大書包在馬路對面等待她的小愛人。弟會拉她的手,一起匆匆走掉,像兩只純良的小白兔,轉彎消失的瞬間,我安慰自己說,榛,這樣是好的。弟一直是一個孤單的孩子,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覺得暖了。
可我依舊是不能自抑地悲傷。
站在黃昏的馬路盡頭,看到清潔工將風吹落的枯葉掃成一團,又用火點著,樹葉的燃燒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腐朽般清香,我抽動著鼻子,不知道是被煙嗆到了,還是真的想哭,心隱約有疼痛之感。
弟這一年進了褐海中學的高中部。而我剛好由前樓搬進後樓,開始讀高三。
我所在的褐海中學有尖尖的屋頂,小且精致的紅色塑膠跑道。弟開始穿橙色的球衣在操場上踢球,大汗淋漓地。即便是只有他一個人在玩,依舊如此。足球在他的腳下奔來突去,更像是另外一個生命,和他追逐嬉戲。我親眼看見他在揮霍和透支著自己的體力,汗水齊刷刷地從額頭跌落。他站在黃昏的入口,像一個英武而憂郁的小王子。我習慣坐在藝體館門前的台階上看他踢球,那裡可以躲雨,這是弟弟告訴我的。我就坐在那兒,安心地抱著一瓶礦泉水,等著他踢完足球跑過來拿。
弟開始抽煙。
最開始,我在他脫下來的牛仔褲裡掏到了半盒煙。外面是冬天。姐姐因為意外的流產住進醫院,已經有一周時間了。父母都去照料她了,家裡又空落起來。弟才進屋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存有微微的恐懼,像落在他頭上的幾片雪花,知道在這樣的溫度中勢必融化,這是我的命運,只能在激烈的對峙和徹骨的寒冷中向往愛,可一旦愛降臨了,我就會死,因為愛是有溫度的,是暖的。
——我如此害怕,又渴望與弟和睦獨處。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呆呆地看著時鍾的指針一圈一圈劃過去,雙眼紅腫。弟走過來,他在我的身邊坐下,探手夠過茶幾上父親的煙。我說:“弟,你不能抽煙!”
他沒吱聲,也沒看我,似乎這句話十分荒謬。
之後,他進了自己的房間,書包扔在了沙發上。很難揣測我懷著怎樣的心理,雙手顫抖著打開了弟的書包,我在裡面翻到了一個小維尼熊以及三個避孕套。那一刻,心突然亂了,從窗口吹進了冷冷的風,我覺得自己在沉陷,像一枚最不起眼的鵝卵石,最終被包裹在海藻中間,不復被人觸摸的可能。
我站起身,走到弟緊閉的房門前,抬起一只手,就在扣門的瞬間,又猶豫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十八歲了,個子已經躥到了一米八○。站在我面前,更像是一個哥哥的樣子。似乎每時每刻他的身體都在生長,雨後春筍一般旺盛茁壯,站在我身後,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叫“姐”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心跳。這就是潘景家嗎?多年前那個手裡攥著小石頭,穿小白襯衫在風中傲然站立的小男孩?是他嗎?我竟然有些不確定。
門被打開了,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弟換了一身衣服,嶄新古怪的。
我忍不住:“弟——”終究是欲說還休。手中握緊那三個燙手的避孕套。
他用一只胳膊推開我,對我說:“姐,我出去了。”
不及我問話,他提起書包,連奔帶跑出了家門。
一夜未歸。
我整個夜晚守在電話機旁,看著天色一點一點黑下去,黑到無邊無際,黑到天光大滅,黑到絕望,然後再一點點轉為微藍,邊緣處有炭火般的悶紅,轉白,轉亮。我手裡拿捏著從弟的書包裡偷出來的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終於在稀薄的凌晨抵達之時靠在沙發上睡過去。
從那時候開始,弟的身影很少出現在操場上了,他不再來踢球,可我在藝體館門前看球的習慣卻意外地保留了下來。
——我是一個樂於懷念的人。就是這樣,我的天空累積了很多憂郁的雲朵。
那個叫張卓群的男生總是在踢球休息的間隙向我跑來。第一次的時候,他找了一個無比荒唐的借口搪塞,他揮汗如雨,指著我抱在懷裡的礦泉水恭恭敬敬地說:“我好像認識你,可以借你的水給我喝嗎?”
我猶豫了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礦泉水給除了弟以外的其他男孩喝。
我抬眼看看他,多少覺得這個人有些明目張膽了。
記憶這張網,網不住陽光了,水一樣漫過來,我在記憶的水面上尋尋覓覓,終於看到這樣一張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個瘦小且神情惶恐的男孩,緊抿嘴唇。最後的形象是,他穿著藍色的T恤衫頭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幾只麻雀從天空飛過去,他在哭,在抽泣,可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的時候,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沈小朋?”聲音小小的,我看見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在聽別人言說一個陌生的名字。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已經過去許多年了,肯定是記憶出了錯誤。我垂下頭,看自己並攏在一起的雙腳。倦怠。很漫長的時間,我以為他離開了,可他還在。
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原來的名字?”
我又確認了一次:“你是沈小朋?”
他點頭,說:“是。”
“在孤兒院裡的那個沈小朋?”
“是。”
他笑著,笑容融化在陽光裡,像個天使,第一次覺得男孩子可以如此干淨、純良,像水一樣溫潤。他靜靜湊在我身邊坐下。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他說。
我說:“對,我就是。”
他皺起眉毛問我:“當初,你為什麼不帶走我?”
我說:“我不知道。也許我更喜歡桀驁的孩子吧。我弟就是。”
“潘景家?”
“是。”
他喝了幾口水,還給我,說:“謝謝你的水。”
我沒有說“不客氣”,而是問他:“這些年,你一直在孤兒院長大?”
他說:“不,我很快就被親生父母找到了。我現在已經不叫沈小朋了。我叫張卓群。”
望著一臉迷惑不解的我,他笑笑說:“其實,我也不明白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為什麼如此離奇,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叫我‘沈小朋’這個名字了。這不過是送我進孤兒院的那個陌生女人隨口說出的名字而已。我四歲的時候,爸爸帶我出門,之後把我弄丟,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我被人送進了孤兒院,在那兒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最終被父母找到,才重新回到了家。所以,我一直是張卓群。‘沈小朋’不過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
我說:“你是幸福的,你比潘景家幸福。我當初選擇了潘景家沒錯。”
他說:“我寧願你選擇我。”
說完這句話,他起身向操場跑去。絕塵。
我瞥見他紅了臉。“我寧願你選擇我”這句話是可以有很多解釋的。比如說,這“選擇”並非多年前意義上的選擇,而是意味著現在,甚至將來。因為畢竟潘景家已是我的弟弟。或許是我的心思太過密集了吧,我定定地望著操場上的那些矯健的身影,男孩子們,我所喜歡的男孩子們露出了健碩有力的大腿,在奔跑,像踩在我的心頭,沉重而有力,我多希望其中有弟的影子,我在夢裡一再見到他,還是毫無雜念的小孩子的樣子,可是我已經到了用舌頭去舔,去碰男孩子牙齒的年紀了。
弟越來越不像話,他酗酒、抽煙、打架、找女朋友、夜不歸宿。他像個桀驁不馴的小流氓隔三岔五地出現在街頭。爸爸悲傷極了,從沒見到他這樣難過,每個黃昏,他都站在陽台上一聲不吭地向外眺望,他希望看見弟。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弟的生日,家裡照例准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爸爸還從蛋糕店買回了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全家人都等著他回來吃晚飯。後來,爸爸揮揮手,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榛,吃飯吧,別等他了。”
我不肯吃,硬撐著沒有讓眼淚流下來,頭也不回地出門,下樓,一來到大街上,我就再也抑制不住了。我邊走邊哭,毫不顧忌路人見到自己的失態,即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到。在路邊的投幣電話那兒,我不停地投幣,一個電話一個電話撥出去。午夜的時候,我敲開了郊區一幢平房的門,弟只穿著一件褲頭,赤裸著上身,見到我的一瞬間,臉上的表情異常古怪。
“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並且臉龐淺淺地紅著。弟弟忽然意識到什麼,折回去加了一件平角褲,再次出現在門口。
“弟,我可以進去嗎?”
他回頭看了一眼屋裡,猶豫了一下,有點無奈且厭倦的樣子,“好吧。”
是一間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狹小逼仄得可以,除了放下一張大而凌亂的床之外,似乎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了。在牆上有瑪麗蓮·夢露的黑白招貼畫,性感得活色生香。床上有一個女人,眉眼單薄,眼梢的地方流淌出淡淡的妖媚,有一點像“雞”。可明顯還是未成年的少女。床下有一大堆紙巾和兩個用過的避孕套。
弟對躲在被單後的女孩說:“這是我姐。”
她如臨大敵般地笑了一下,很小的聲音叫道:“姐。”
弟說:“你走吧。”
這是弟的朋友租住的房子。
那個女孩走後,我問他:“怎麼不是你的第一個小愛人了?”
弟說:“早就吹了。”
我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他漠不關心地追問。
我忽然有點心疼。
“弟,你該回家了。不能把日子這樣過下去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似乎並無反應,淡定地“哦”了一聲算作回答。
我想我是瘋了,劈手奪過弟手中的煙。叼在嘴裡狠狠地吸上兩口。在弟瞠目結舌的時間裡,我把半支煙抽成一小截煙屁股,然後狠狠地掐滅。我被嗆得頭昏腦脹,直流眼淚。
我說:“你不是瘋嗎?不是放縱嗎?那讓我們一起來好了。”
我擁住弟,把滾燙的嘴唇遞給他。他慌張,毫無准備地喊我“姐”。我停下來,對他聲色俱厲地強調:“叫我榛。”
他頓了一下,用陌生的目光打量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榛。”
——這是我的“第一次”。交織著猶豫不決。徹骨的疼以及淚水,我瀕臨死亡般地絕望地抱住弟,木然地承受著來自他的重量和抽插。他伏在我的身上,終於像個孩子對我講害怕。
我說:“你害怕什麼?”
他說:“榛,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一直……”
我用一只手掩住他的冰冷的嘴唇。
他埋在我的身體裡:“我覺得自己在犯罪。我在亂倫。我一直在警告自己,這是不可能。我們是姐弟。可我還是不能克制地想你。所以,我才會肆無忌憚地出來瘋,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拯救自己。沒有人可以幫我。”
我說:“不是的。弟,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就想把你帶到身邊,看著你長大,到這一天……”
他含著淚,顫顫地叫了一聲:“榛。”
除了緊緊擁在一起,我們找不到更好的對抗命運的姿態,可擁抱這麼難,非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我看著弟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想知道他如何生出這樣英俊迷人的面龐。我一再地鼓足勇氣,試圖問他“你喜歡我嗎”。可自始至終,我也沒有說出口。並攏的雙腿間,有暖暖的東西在流淌,是血。
有時候,我想,我也許寧願選擇繼續站住,接著站下去,依然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