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海市蜃樓 正文 焰火愛情商穹
    我是商穹。我從小在大滎古國的樂陽城長大。我的家族曾經有過極為卑賤的血統。我的父親辛蕪曾經是一名殺手。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度的人都不喜歡殺手,因為殺手的血是冰冷的。在酉帝還沒有成為王的時候,我的父親就依附於他,在他入主太鎬宮的道路上,幾乎鋪滿了父親為他供奉的屍體。也正是這些屍體改變了我們這個家族命運的走向,使我的父親從一個讓人避所不及的殺手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權傾朝野的相國。

    我討厭我的家族,討厭它的過去,甚至討厭它的未來。我討厭父親對權力的狂熱,以及他對別人沒有絲毫悲憫的冷漠。

    在我的家族中,我是孤獨的。

    每年春天來臨的時候,我都會坐在城牆之上,看漫天飛舞的紙鳶,我想像那些放飛紙鳶的孩子們的模樣,他們內心中的溫暖和臉上的快樂以及父母在側用關愛的目光看著他們玩耍的情景,我的眼角都會出現一抹春風般的潮濕。

    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從小到大,我身邊最好的夥伴就是我的長劍,它總能在我心情最為憤懣的時候為我削出一片明朗的天地。伴隨我的成長,劍的份量也越來越重,我的手指常常劃過鋒利無比的劍刃,感受它帶給我的真實的戰慄和感傷。

    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帶我進入大滎宮闕。在宮殿的門口,他悄聲地對我說,商穹,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王,王可以決定一切。我稚嫩的面頰上拂過他唇齒之間的陣陣冷風。

    之後,我見到了酉帝。酉帝的臉色鐵青,他威嚴地坐在王座之上,很隨意地向下面揮了揮手說,讓他上來吧。

    我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將軍跌跌撞撞地撲入宮門,他淚流滿面,頹然地跪在地上,對酉帝說,王,我們的軍隊損失慘重,請王下撤兵令吧。將軍的鮮血在大理石地面上像蚯蚓一樣四處蜿蜒,而他破碎、沙啞的哭聲繚繞在大殿之上,顯得那麼空曠寂寥。

    酉帝說,把他拉下去,斬了吧。

    將軍猛地抬起頭,他的臉上除了悲愴還有掩飾不住的憤恨。

    我聽見父親的聲音,他聲音中的冷酷讓我都覺得不寒而慄。他說,敗軍之將,不殺不足以振王威!

    酉帝欣賞似地笑了。

    我的父親走上前去,跪在酉帝的面前,他十分激動地說,王,那些小國愚民怎能敵過我大滎古國征戰四方無往而不勝的精銳之師,只要我們繼續攻打下去,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會是我們的對手。

    酉帝站起身,大聲說,那就等他們凱旋的時候再來向我奏報吧。

    在大殿之外,父親叫住匆匆前行的我,他問我,商穹,你喜歡王嗎?

    我說,不。

    父親狹長的臉上有閃爍不定的幽光,他說,那好,有朝一日,我們就殺了他,讓大滎古國變成你我父子的天下。

    我驚懼萬分地看著父親,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父親說,如果你是王,你就權傾天下,這大滎古國的一草一木都要聽從你的號令,所有的生命都將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為你而生,為你而死。

    我不喜歡父親,不喜歡王,也不想成為所謂的大滎古國的儲君。儲君這個詞是父親告訴我的,他對我說,如果他能成為王,就將立我——他惟一的兒子為太子。我是父親儲備在宮中的王位的繼承者,總有一天,我要接過他手中的權杖,像他一樣,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左右那些他喜歡或者不喜歡的人的命運。

    我討厭父親的獻媚和虛偽。

    早在辛帝時候,斬殺三千九百一十三名優秀的巫術師的劊子手就是我的父親,他向那時已是儲君的酉帝進言,巫術族人將成為大滎古國王族最大的敵人。因為在他執行酉帝為爭奪王位而置下的暗殺計劃時,經常有一些巫術族善良的巫術師從中作梗,使他幾次險些敗露行跡。

    今天,巫術師可以阻止他的暗殺行動,明天,他們就會介入帝爭,明天他們介入帝爭,將來有一天就會成為擊碎父親狂妄夢想的利刃。

    斬殺巫術師的那天早晨,父親首當其衝。他赤膊上陣,和許多蒙面行刑手一樣,刀頭飲血,大快朵頤,巫術師的倒下,使他們像食人惡魔一樣感到暢然和快慰。巫術族最偉大的巫術師,也是巫術族的族長荊冽就死於父親的刀下,父親的屠刀砍下荊冽的頭顱的時候,荊冽身體裡的鮮血橫濺,就連天上的雲朵和飛鳥都被他的鮮血凝固,沉沉下墜。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荊冽臨死之前臉上顯露出來的輕蔑的微笑。

    辛帝站在巍峨雄偉的太鎬宮上。三千九百一十三名的巫術師在他的腳下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只不過他們進來的時候還能步行,出去的時候卻是被宮役們或拖或拽,慘境無以表述。行刑從早上直至黃昏,劊子手們卷刃的刀斧在太鎬宮的門前堆積如山。斜陽如火,把它慘淡的餘輝鋪灑在太鎬宮惟一一個尚未被鮮血污染的角落。那裡站著巫術族的族長荊冽,即使是這樣的狀況,荊冽仍然能用他尚存的靈力逼開那些向他彙集的血液。那些血液依然是有生命的,他們希望荊冽,他們的族長,可以讓他們重新回到那些亡者的身上。但是,荊冽做不到了,因為我的父親辛蕪手執快刀瞪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正一步一步向他踉蹌而來,父親彷彿拼盡了體內最後一點氣力,在上百名疲倦至極的行刑手的喊殺聲中,把荊冽砍倒在行刑柱下。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當荊冽血光沖天的時候,太鎬宮前的鮮血也隨即消失殆盡。劊子手們的雙手如同在蓮花池內浸泡了三天一樣,不但沒有星點血污,反而變得潔白如素。與此同時,辛帝最小的女兒降臨母體,但她連一聲啼哭也沒有留給這個貌似繁華和威嚴的王室。甚至連她的親生母親還沒有來得及看上她一眼,她就由宮役們的手中不翼而飛。

    沒有人能夠解釋這個神秘的現象。辛帝雖然毫不留情地斬殺了那幾個知情的宮役。但關於太鎬宮小公主失蹤的秘密在一夜之間竟不脛而走。許多臣民猜忌這是辛帝斬殺巫術族的報應。

    小公主失蹤之後,辛帝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大不如從前,他的頭髮也變得越來越白,終於有一天,他身上的汗毛也像月宮中的玉兔一樣,根根透明,並散發著冷峻的光芒。他變得越來越糊塗,經常對那些向他奏明朝廷大事的重臣們說,我累了,你剛才說什麼?我沒有聽見。

    玄初是大滎古國的第九個王子。

    很多年以前,他的母親是大滎古國的王——辛帝最寵愛的妃子,可是她卻因為玄初的出生而離開了這個世界。辛帝悲傷過度就遷怒於玄初,他在玄初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就將其送出了大滎宮闕。玄初是王子,卻和宮中所有的王子都不一樣,他一直生活在不商山,是一個無比寂寞的人。

    這些都是觖落告訴我的。

    其實觖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父親辛蕪的阻止,玄初很有可能會重新回到大滎宮闕。觖落的父親,也就是玄初同父同母的哥哥——翔不止一次在辛帝面前陳述玄初的零落之苦,思親心切。他懇求父親,讓玄初回到大滎宮闕,至少是回到樂陽城,哪怕是只住在他的府邸,偶爾進宮見見父王,也可以慰藉他幼小而苦悶的心靈。

    但是,我的父親像那時已成為儲君的酉帝進言,如果玄初回到樂陽城,無疑會成為翔爭奪帝位的左膀右臂,如果他們聯手,同進同退,將是酉帝執掌王杖的最大阻礙。

    酉帝就秘密地進入了一次不商山,他回來的時候,把一個佈滿劃痕的水晶球放在辛帝的面前,他稟告父王,玄初違反王族的規定,在不商山不閉門思過,反而偷偷習練巫術族的巫術,他不但不能回到大滎宮闕,按照王族的規定,還應該賜縊。如果不是翔當庭據爭,玄初所玩的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幻術罷了,充其量只是一個少年的自娛的把戲,根本稱不上是什麼巫術族的巫術。玄初玩弄這些小把戲也正說明他內心深處的寂寞,作為父親,不應該懲罰他,反而應該體恤他的痛苦和憂傷。

    翔和酉帝在辛帝面前爭得面紅耳赤,幾近拔刀相見,如果不是辛帝拍案斷喝,也許真的會血濺當庭。

    後來,這件事被辛帝擱置下來,不了了之。

    我時常恐懼地看著父親,我不知道他的一雙手上到底沾染著多少人的鮮血,在我幼小而脆弱的夢境裡,我總能看到那些巫術族的孩子,他們那麼頑皮,喜歡惡作劇,有的時候,也不乏用巫術去獲取一些屬於別人的東西。當然,在巫術族中,也有惡劣之徒,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不端的行為。但他們罪不獲死。父親為什麼要鼓說帝王,對他們進行滅族的血腥屠殺呢?

    如果和父親相比,在更多的時候,我的心更靠近我的劍,在它的身上,我既可以感受到父親的威嚴,也可以領略父愛的溫暖。每當我面臨困頓的時候,是劍給了我前行的勇氣,並護衛我的安全。我常想,如果我的劍需要我的鮮血去磨礪,那我心中的熱血隨時可以為它噴湧而出。

    同時,也是劍,讓我在夢境之中,一次次無比真實地感受到那場屠殺的慘烈,世人所描繪的巫術族族長荊冽臨死前的那個神秘的微笑,也一次次讓我在沉睡之中膽顫心寒。如果不是我懷中的劍,荊冽的微笑就會在我的夢境之中無限地擴大,最後旋轉成深不可測的陷阱,以難以想像的巨大吸力,把我吸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是劍在我最危難的時候,呼嘯而出,劃開那層黑色的幕布,把我帶回到現實中來。

    我少年生活中的所有的懸想世界幾乎都被這樣的噩夢緊鎖。我常常離家出走,去城外的不商山看漫天的星斗,藉以躲避噩夢的侵襲。並且因此而常常徹夜不歸,在深山之中與兔鹿乃至虎豹角逐,在生與死的逃避與獵殺中獲得擺脫那些無形的外力對我的壓迫。父親忙於朝政,對我的生活關心甚少,我常常在他與酉帝密謀的夜晚往復於樂陽城和不商山之間,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那個叫觖落的女孩。

    其實,在認識觖落之前,我對那個叫玄初的人毫無興趣。自從我認識觖落,並知道她是玄初的侄女之後,我對玄初的所作所為也充滿了好奇之感,我曾經偷偷地跑到他的小屋前,看他練習巫術,可我親眼所見的一切,和我聽到的傳聞大相逕庭。我所看到的玄初暗自垂淚,對著流轉的空氣和陣陣蟲蟄,喃喃自語,他說,觖落,我親愛的侄女,我要到莫北去,去尋找為你治病的良方。

    不久,玄初就離開了大滎古國,從此杳無音信。觖落有一個為她垂淚的叔叔,而她也像她的叔叔一樣,流淚的時候讓你的心無法不為其發出陣痛和感傷。

    觖落,月光一樣的女孩,在那樣一個不經意的夜晚,以如此意外的方式出現在我的身邊。

    我第一次見到觖落是在不商山的腳下,那時我們的年紀都不大。

    中秋節快要到了,家裡變得格外冷清,父親忙於應付紛雜的政務,有時,幾天幾夜也不回來。家裡的那些奴僕根本無法限制我的自由,他們甚至有意隱瞞我去不商山的行蹤,以期在清閒和快樂中獲得一點點自由。

    記得那夜,我在不商山遇到一隻通體潔白的小鹿,它明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眨動,腳步踏在草地上,竟有金屬般的聲音。我追逐它,它似乎也有意和我嬉戲,忽而迅如閃電,忽而靜若處子,往往在我尋覓不到它的身影的時候,發出嚶嚶的鳴叫。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並不跑向那些雜樹橫生的叢林,反而沿著不商山通往樂陽城的道路左右盤亙。

    就在我要追上它的時候,天降大霧,四周潔白,伸手不見五指。我徹耳傾聽,霧伴風聲,溫暖而流暢,只是我再也聽不到那嚶嚶的鳴叫了。

    霧散了,我看見了一個女孩暈倒在路邊。她的身體灼熱,像燒紅的炭火,無論我怎麼叫她,都聽不到她的任何回答。

    我背起她,向樂陽城跑去,她赤熱的呼吸就在我的頸後,像風箱一樣,給我前進的動力。令我奇怪的是,離樂陽城越近,她的身體越輕,體溫也漸漸恢復常態。她醒來時,是在護城河邊。

    她用艱澀的聲音問我,你是誰?

    我微笑著,並不回答。

    她說,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說,我在路邊撿到了你,就把你背回來了。

    我告訴她,我叫商穹,是當今相國的兒子。我去不商山抓野兔,回城的路上,發現了她,就把她背到了這裡。

    我說,我走不動了,你太沉了。

    她的臉突然變得緋紅。

    觖落告訴我——

    自從她的玄初叔叔走後,我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她說,我頻繁地進入她的夢境,站在落花的深處凝望著她,目光悠長而沉寂。我的肩上背著一把長劍,劍端上繫著紅色長穗,隨風飄蕩,鮮艷無比。風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將我包裹在中間。那時的我,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俊男子。

    她說,我同曾經進入她夢境的玄初叔叔一樣,總是微笑,面容恍惚如水,在她伸手即及的一刻變得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她問我,商穹,你是商穹嗎?

    我說,是。

    她說,落花掩蓋了我迷離的身影,長袍飄飛如雲。我的長袍上點綴了無數粉色的花朵,愈久彌香,讓她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那些花朵彙集在我的手上,變成了碩大無朋的花束,簇擁著我向她一步步走來。

    我說,觖落,我總是夢見你,不能自已。有一天我會為你而遠陟天涯,然後,停止這世界上所有的廝殺和疼痛,猜忌與陰謀。我要和你在一起,像倆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永遠站在這落花之下,永遠停留在恬靜之中。

    後來,我知道,觖落屬於王族。她的父親叫翔,是大滎古國當朝的重臣。據說,那是一個英勇善戰的男子,在大滎古國歷年的對外征戰中,他都首當其衝,為大滎古國掠土擴疆。有關他的傳聞很多,有人說,原本他最有希望成為儲君,但是因為和一個叫紫刃的女人牽扯不清,最後,被各種流言蜚語擊潰到帝位之爭的角落裡。紫刃是他的表妹,遠嫁莫北帝國,那是一個寸草不生的冰寒之地,惟一能讓它的天空顯現活力的是一種被我們稱做赤焰鳩的白色大鳥。在莫北帝國,它們除了飛翔,一直保持緘默,只有飛過洹水河,才會發出歡快的鳴叫。這是一種古老而奇怪的候鳥,它們的一生就在遷徙之中,在莫北帝國生兒育女,在大滎古國靜靜等候死亡的降臨。

    紫刃是候鳥嗎?不。也許她想當一隻候鳥,但在莫北帝國,她變成了一隻永恆的留鳥,她為莫北帝國的王生下了一個小王子,據說小王子聰明伶俐,幻術非凡。

    關於翔的傳說還有幾種,其中最富浪漫色彩的還是他和紫刃,紫刃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早在她去莫北帝國之前,就與翔有過婚盟,但是為了疆土的穩定,王還是把她送到了莫北帝國。因為被大滎古國窺視的小國紛紛向莫北帝國求助,希望它能站出來主持公道。雖然那些小國的使節在洹水河畔望洋興歎,但他們的行為不能不讓大滎古國的帝王擔憂。攻打莫北帝國的計劃遠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設定,只是連年的戰爭使大滎古國國力空虛,一時間難以支應如此巨大的開支。

    人們說,當年王讓紫刃聯姻,不過是緩兵之計,如果紫刃能在莫北帝國獲得名譽和權力,那麼,對大滎古國這場勢不可免的戰爭來說,將獲得無窮的益處。人們說,如果紫刃和翔沒有戀情,或者她傾心的對象不是翔,那麼,聯姻的厄運也不會降臨到她的頭上。換言之,他們是王的棋子,因為王曾對翔說,如果你想得到她,就去攻打莫北帝國吧,莫北帝國破國之日就是你們團圓之時。因為王對紫刃說,去殺了莫北帝國的王吧,如果你殺了他,就可以回到大滎古國來,到那時,你就可以永遠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

    如果這些傳說是真的,我為翔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悲哀。

    現在,我又愛上了他的女兒,這無疑又在我的悲哀之上塗抹了一層透明的憂傷。

    我對我的父親說,我要娶翔的女兒為妻。

    父親冷漠狹長的臉上現出驚之色,半晌,才露出一絲凝笑,他說,除非有朝一日,你殺了他。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翔是他的政敵,或者說,是他的所謂的主人的政敵。如果我不殺了翔,想娶他的女兒比登天還難。

    我問父親,我們為什麼總要殺人?

    父親的臉上又恢復了以往的冷漠,他不經意間動了一下手指,彈落一隻飛蠅,他看著還在地上做垂死掙扎的蒼蠅,說,我們不殺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殺掉的。

    我終於做了一件讓父親也感到吃驚的事。

    觖落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翔為她舉行了盛大的慶典。他幾乎把樂陽城裡所有的焰火都買回了家,他要讓觖落的十四歲像鮮花一樣盛開。

    按大滎古國的習俗,女孩長到十四歲就成了人,到了待嫁的年齡。所以,這一天,城裡所有的王公大臣帶著自己的兒子前來祝賀。不言而喻,這種慶典背後所隱含的秘密,讓每一個身處其中的少男少女面紅耳赤。

    我也去了。

    我拿著一個巨大的焰火跑到觖落的面前,大聲對著翔說,翔叔叔,這是我專門為觖落準備的。

    焰火升空,化成繁盛的花朵。那一刻,全城亮如白晝。後來,觖落說,那一天,我的笑臉永遠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那焰火是我專門為觖落準備的。

    是我專門為觖落準備的!

    我說,翔叔叔,我要觖落做我的新娘,總有一天我會來娶她的。

    一語即出,四座皆驚。

    當那些心懷同念的男孩為我的話驚懼地躲到他們父親身後的時候,而我正用勇敢的目光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戰。

    翔凝視著我。

    我並不閃避。

    突然,翔大笑起來。他發現在我的背後,我的父親,當朝相國辛蕪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

    關於我和翔的爭執是在辛帝面前開始的。辛帝坐在王座之上,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

    翔說,王,你曾經答應過我,讓我出征莫北帝國,接一個人回家。除了我,也許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機會。

    翔說,我已經接到了紫刃的傳書,莫北帝國的王已經神秘死去,即將執掌王杖是一個叫做梭冰的男孩,而他是紫刃的兒子。

    我站在父親的身後,感到莫大的悲哀。

    翔說,現在,我有機會進入莫北帝國,我已經獲得紫刃的允諾,讓我去莫北帝國覲見,在她把王杖交給那個叫梭冰的男孩之前,甚至,她可以帶著最龐大的儀仗隊到洹水河邊親自迎接我,那樣我就可以打破莫北王族的族規,史無前例地跨過冰冷刺骨的洹水河,進入這個神秘的國度。

    辛帝睜開眼睛,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翔的臉上,他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上迴盪,他說,也許是該把王位傳給你們的時候了。

    太鎬宮內一片竊竊私語。

    我的父親辛蕪跪倒在地,對辛帝說,我王,攻打莫北帝國的時機到了。

    翔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父親,目光之中似乎還有一點感激。

    我愈加悲憤,雖然我尚不知道,我的父親和酉帝已經周密計劃讓翔去攻打莫北帝國,在他們想像中的曠日持久的征戰中,他們將在樂陽城在翔的後方,發動一場政變。我只是為翔感到悲哀,同時,也為我和觖落的感情陷入污濁的泥潭而迷亂。

    我的父親在朝堂之上永遠都是和翔唱對台戲的,今天為什麼竟如此善解人意,成就翔去見自己的舊情人呢?

    我為自己的聲音吃驚。

    我說,王,大滎古國真的沒人了嗎?

    這回,所有的人都開始吃驚地望著我。

    翔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如果攻打莫北帝國,也應該由我去完成。你不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嗎?

    你……

    情急之下的翔竟舉起了手臂。

    那一剎那,我也怒目而視,在翔的手還沒有落下之前,我舉手回應了一下。我看見了鮮血,從翔的額頭一點點地滲下來,我連連後退,慚愧地垂手而立。我沒有用劍,因為在太鎬宮內,是任何一個人都不許可佩劍的。

    接連幾天的爭執,達成如下協議。由翔出師莫北帝國,並帶去紫刃最喜愛的動物,飛鴿。可以傳書的飛鴿。翔出師莫北帝國,必須為大滎古國攻打莫北帝國製造堅不可摧的借口,並能帶回切實可行的進攻計劃。可以說,這兩點翔都做到了。他從莫北帝國回來,帶回了大滎古國至尊無上的和親公主的屍體。

    爭執的另一個結果,就是我作為副使,和翔一起進入莫北帝國。我們既是使者,又是入侵者,因為,和我們一起出使的還有大滎古國三十萬精銳之師。這也是後來莫北族人驚歎的天兵天將,他們在一夜之間就佈滿了洹水河畔。

    也許,這僅僅是過程。

    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我站在不商山的桑樹下,迎風而立。我的長髮和衣袍獵獵作響。我聽見那個白鹿一樣的女孩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商穹,你是商穹嗎?

    我轉過身,看到了觖落,在看到她之前,我們曾經無數次在夢境裡邂逅,她總是拘謹地站在一片落花之中,脈脈地凝視著我。

    出使之前,我們去不商山祈禱,我又一次見到了觖落。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觖落輕移蓮步來到了我的馬下,請求我帶她遠走天涯。

    幻景中,她的長髮在烈馬的奔跑中飛揚起來,絲絲縷縷地覆蓋在我滿月一樣的臉上。我緊緊地環繞她,策馬飛奔,房屋,街道,田野,河流,全部退到我們身後,只有天空一如既往的碧藍如洗。

    我們的生命變得如此輕盈,似乎隨時都有飛翔的可能。

    我知道,我愛上了這個女孩。

    我曾經劃破了她父親的額頭。現在我一身戎裝,站在她的面前,目光中滿是渴望和疼痛。

    我問她,觖落,你知道嗎?我為什麼要出征莫北。我要親手為你療傷,我要讓你為我一天天地好起來。

    櫻花在我的身後次第綻開。

    這是我出使莫北的原因!

    認識觖落之後,我突然想瞭解有關她的一切。除了她顯貴的家族,她戰功卓著的父親,還有她那個簡居深山的叔叔玄初,我看到過他眼中的淚水,我也聽到過他深情的呢喃,觖落,我的侄女,你是哥哥惟一的女兒,我是哥哥惟一的弟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三個人是最親近的,可命運為什麼對你如此不公呢?為什麼要選在你如花的十九歲奪去你的生命呢?

    他憂心忡忡地說,觖落的生命不會超過十九年,她星象的軌跡被斬斷了,憑借我的靈力,無法連接。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救治觖落的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尋找到這個世界上靈力最高的巫術師,請他重新設定觖落的星象;另一個就是利用庹芏玄玉的粉末入藥,以此來延長她的生命。在大滎古國,想尋找這樣的巫術師是絕非可能的。所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庹芏玄玉的上面了。

    庹芏玄玉曾大滎古國巫術族族長的占星之物。

    千百年來,無數的巫術族族長將它攜帶在身邊。庹芏玄玉於無形之中沾染了至高無上的靈力,它是巫術族鎮族之物。

    王族血洗巫術族的那個夜晚,庹芏玄玉不翼而飛。後來聽說,它驚現於莫北帝國,並被紫刃所得。

    我要離開不商山,去尋找那塊庹芏玄玉。

    知道這個秘密之後,我的心變得更加破碎!

    在莫北帝國,我和翔一樣,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為落寞的人。翔確實如同傳聞中的那樣,去迎接他的紫刃,但紫刃卻被一個叫濯隱的女孩暗殺了。我不認識濯隱,無從知道她的過去,也不想知道她的未來,我惟一關心的是,那塊玉落到了她的手裡,而她,又被她所心愛的王給殺了。

    那個王就是梭冰。

    征戰莫北回來之後,我無疑成為了帝國的顯貴,許多年輕的女孩都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我成為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可我是怎樣的一個英雄啊?我愛上一個女孩,既無法每日守侯在她的身邊,更不能為她做任何事情,我多麼希望有一天,當我拿到庹芏玄玉的時候,毫無顧忌地跑到她面前,拉著她的纖纖玉手,大聲對她說,觖落,我來救你!

    我永遠無法忘記觖落十四歲生日那一天,我為她放焰火,當焰火沖天的剎那,觖落燦爛的笑容勝過任何一朵煙花。

    我去給她的父親敬酒的時候,觖落悄聲問我,你喜歡看紙鳶嗎?

    我知道,那是少女對我最美麗的暗示。

    我幾乎眩暈。

    那以後,我常常站在樂陽城的城頭,眺望觖落家的宅第,每當有紙鳶飛起來的時候,我都可以想像牽繩的那一邊觖落快樂的樣子。她知道我在凝目注視她的紙鳶嗎?她應該是知道的,不然,她的紙鳶怎麼能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直至我的頭頂。終於有一天,我用折斷了箭尖的長箭,獵獲了她的紙鳶,我才發現,她的紙鳶上,有著兩個娟秀的小字:商穹。

    我的眼睛濕潤了。

    積存在身體裡十幾年的冷漠與寒涼徹底消融了。

    紙鳶成了我和觖落惟一的聯絡手段。

    生活在樂陽城的女孩幾乎都有一雙巧手,她們所紮出的紙鳶栩栩如生,形象逼真。觖落扎的紙鳶和它們是有區分的,鮮艷的牡丹永遠是她描繪的主題。第一次從地上拾起牡丹紙鳶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名字寫在那些滴露的花瓣之上,我的臉色變得羞紅。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蜜蜂,依附在觖落的裙裾之上,每有微風襲來,我都會為她的體香而陶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養成了為觖落放焰火的習慣,我把那些焰火綁在箭桿上,點燃之後,射入空中。那樣焰火就可以在常人難以想像的高度綻放,它們會在觖落的目光中停留更長的時間。

    我知道,那些牡丹紙鳶是觖落心中的焰火。它無時無刻不在為我盛開。

    那個無風的黃昏,觖落的紙鳶直直地升上天空,我大吃一驚。沒有氣流的幫助,單憑觖落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把紙鳶放飛的。於是,我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梭冰,莫北帝國年輕的王,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他真的是觖落的哥哥嗎?

    從莫北帝國回大滎古國的時候,他一直被翔囚禁在自己的身邊。雖然翔的臉上滿是威嚴,但我從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父親般的溫情與憐愛。在回來的路上,軍營中連續發生了暗殺事件,有關黑衣人的傳說令人膽戰心驚。許多人都懷疑,梭冰就是那個神秘的黑衣人,憑借他的靈力,完全可以幻影移形。許多將士都建議翔殺掉梭冰,一個亡國之君即使被帶回樂陽城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辛帝的炫耀之心,更何況,梭冰還是一個危險的敗國之君。在這樣一種特殊的情況下,殺了他,棄屍荒野,也絕不會引起辛帝的責難,可翔為什麼對大家的建議百般阻撓呢?

    後來,他還是固執地帶著梭冰離開了軍隊,先行前往樂陽城了。

    我知道了一個秘密。

    至今,我也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給任何人,包括我的父親辛蕪。

    梭冰竟然是翔的親生兒子!

    也是在莫北,在黑衣人頻頻出現的時候,我去找翔,再一次把將士們的建議轉呈給他。我聽到他月光下的喃喃自語——紫刃,失去你,我的生命就已失去了一半,我不能再失去我們的兒子,我一定要把他帶回大滎古國,帶在自己的身邊,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包括我自己。

    他們的兒子?

    梭冰?

    莫北帝國年輕的王?!

    我為自己這樣的聯想倒吸了一口冷氣。

    如果梭冰真是觖落的哥哥,我對他們生活在一起沒有嫉妒,只有羨慕,我奇怪自己和莫北帝國年輕的王見面無多,但從始至終,我都對他抱有深深的好感。

    從莫北帝國的歸途中,翔帶著他先走一步,我的心底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不願意見到他死,更不願意他死在我的手上,從他的臉上,我多多少少尋覓到一點觖落的影子,而這種影子多多少少也慰藉了我寂寞的心。

    包括翔。

    因為他是觖落的父親,我根本不想捲入他和父親的明爭暗鬥裡。父親無數次對我說,希望我成為一名殺手,像他當年一樣,用別人的鮮血撲灑自己的前程。我沒有答應他,我不想像父親追隨酉帝那樣,把殺人當作兒戲,也不想像父親那樣時常以陰冷的目光窺探別人心中的秘密。我不想成為殺手,尤其不想成為父親的殺手,如果我成為他的殺手,那麼為我祭劍的第一個人一定是觖落的父親,翔。

    太鎬宮的政變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早晨,父親把我叫到他的身邊,他說,翔要帶梭冰上朝覲見我王,我怕他們做出什麼不端之事,危及到我們的計劃。他看了我一眼,之後接著說,如果翔成為大滎古國的新王,那麼等待我們整個家族的命運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死。你今天多帶些武士,埋伏在太鎬宮外,一旦宮內有什麼變化,你要迅速進入宮中護駕。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眾所周知的事情。

    我是棋子。

    是一枚棋子。

    當父親辛蕪用靈力引導著尚處在昏迷之中的梭冰,來到了我的面前,梭冰劈手奪過我手中的長劍向血肉模糊的翔刺去的時候,我的大腦一片眩暈。

    我的身邊是潮水般的聲音。刺王者死,護王者乃新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不知道,餘下來的日子對於觖落意味著什麼?!

    在繁華落盡的地方,在那片片落花的深處,我想夢見我的女孩觖落,可我卻夢見了濯隱。一個和觖落的相貌驚人相似的女子,把庹芏玄玉帶到我的面前,她憂戚地說,你們不是在尋找它嗎?

    我問她,你是誰?為什麼會有庹芏玄玉?

    她轉過身去,對我說,我叫濯隱,我來自莫北帝國。你知道那個叫梭冰的男子嗎?他是惟一能夠讓我心疼的人。他的生命屬於莫北,他應該回到莫北去。現在,只有你能夠幫助他。請你和梭冰一起去莫北吧,一起來找我,我會在那裡等著你們,並且把庹芏玄玉交給你,把那個叫觖落的女孩的生命交給你。

    我問她,我憑什麼相信你?

    她說,憑我手中的這塊玄玉。

    庹芏玄玉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濯隱說,如果你想挽救觖落的生命,就按照我說的去做。因為這是惟一的方法,拯救你,也拯救我。請你在今夜子時潛入王宮,用你的劍刺昏梭冰。然後,把這塊冰放入他的口中。那樣,梭冰就會假死,你就有理由把他送回莫北了。

    濯隱走了。她在我的周圍留下縷縷暗香。

    我從夢中醒來,慘淡的星光掛在窗欞。我覺得我的手心很冷,定睛看去,真的有一塊透明的冰,靜靜地躺在那裡。

    那麼說,剛才的一切絕非是夢,而是夢幻中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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