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是莫北帝國的王了。
背井離鄉的漫漫路途上我不止一次想到了濯隱說過的話,那時我們還小,還不及門戈身高的一半。她對門戈說,那天空上飛翔的白色大鳥是王。
門戈驚恐地糾正說,濯隱你錯了,我們的王是不會去南方的。
現在想想,濯隱並沒有說錯。我就是那只白色的大鳥,隨風一起遠陟,遠陟到溫暖的南方,我如同赤焰鳩一樣,在飛翔的過程中,羽毛會染上鮮血一樣的紅色,傷痕累累,遍體鱗傷。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無法擺脫。
在我抵達樂陽城的第一個夜晚,我夢見了濯隱。
伴隨著夜晚花瓣綻開的聲音,一只紅色的蝴蝶翩躚地落在雪蓮之上,蝴蝶收攏翅膀,化成一個輕歌曼舞的少女,赤足立在巨大的花蕊之上,仰望漫天的星光,一笑傾城,二笑傾國,三笑讓我心如齏粉。
她說,王,總有一天我們會相見,在生與死的茫茫抉擇之間,在愛與恨的交錯之間。
我從床榻上驚坐起來,全身已被汗濕。
暮春時節,屋簷滴下的雨水讓我懷念我那潔白的故鄉,我的遙遠的莫北帝國,我擁坐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裡,貪婪地注視著火爐中熊熊燃燒的火苗。
王,我親愛的王。你要保重你自己。
是濯隱的聲音。從我耳邊漸漸遠去。我發現我右手的手指在漸漸屈動,那是靈力不自覺集聚的征兆。
誰?是誰在我的房間裡?
梭冰,我是黑衣人。你就叫我黑衣人好了。你必須聽從我的指揮。
我的眼前出現白色的迷霧。迷霧當中,濯隱的身影慢慢地凸現出來,她的頭發散亂,雙手似乎被繩索捆綁。每當黑衣人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她的身體都在痛苦地抽搐。我不知道黑衣人在什麼地方,我只能看見濯隱用痛苦而哀怨的目光注視著我,她的胸前在流血,那鮮血汩汩處,正是被我的長劍洞穿的地方。
我的手指跳動得更加厲害。這是對巨大靈力的接收,亦是對它的反抗。
濯隱說,王,救我。
黑衣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是的,只有你能救她。只要你聽從我的擺布,她就不會再受苦,她的靈魂也可以得到安息。我可以叫她死,也可以叫她生。只要你肯為我做事,也許有一天,我會讓你們重新相見。
黑衣人的聲音孤傲而冷酷。
濯隱的臉因為痛苦變得猙獰而恐怖,她的呼救之聲也越發的尖銳。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我聽你的,擺布!我說
哈哈哈哈。
黑衣人狂笑起來。在他的狂笑之中,濯隱昏倒在地,彌漫在她周圍的霧氣也由白轉黑,像烏雲一樣壓在她的身上。
我撲過去,想從黑暗之中救出濯隱,可是那漸黑的迷霧卻托起她,一寸一寸地遠離我。濯隱的臉和我相距咫尺,她的臉是那麼的慘白,沒有一點血色,她的嘴角抽搐著,發出微弱的聲音,王,救救我,救救我吧。
我挺身而起,突然攤開手指,把全身的靈力集中在中指的指尖上,一瞬之間,我的指尖發出刺眼的紅光,它們飛快地轉動著,隨時准備彈射處去。
沒用的,你根本看不見我,而我又無時不在你的身邊。怎麼樣,答應我的條件吧?
我能做什麼?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殺人。
你的靈力如此高超,殺人易如翻掌,何必假以我手?
樂趣,這是我的樂趣。
我的身邊響起濯隱的呻吟之聲。
她的身體蜷縮在一起,像一朵殘敗的牡丹花。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對無形的黑衣人說,好,我答應你。雖然我不知道這一切為了什麼。
希望你能信守諾言。
黑衣人的話音剛落,濯隱的身體像是接受了甘露的花樹一般漫漫地舒展開來,她的長衫潔白如洗,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她的黑發上綴滿了藍色的花朵,花蕊間露珠閃爍。濯隱的嘴角間掛著甜蜜的微笑,她說,王,你要保重自己,我們會見面的,一定會見面的,
之後,一切都消失了。
除了簷下滴水的聲音,四周一片寂靜。
莫北一役大獲全勝,不但消滅了這個世界上版圖最大的王國,而且還俘虜了它年輕的王。這使大滎古國朝野上下一片歡騰,似乎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翔班師歸來的時候,大滎古國的相國辛蕪親自來到樂陽城外為他接風,就連酉帝也早早地等候在宮門之外,步行三百以示對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的嘉獎。
大滎古國的公主在莫北帝國神秘被害成為了這場戰爭的惟一理由。
現在凶手已經死了,公主的遺骸也被運回了國內。一切的安排都是那麼的合理,又順乎民意。一夜之間,翔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大滎古國攻無不勝戰無不克的實績,也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大滎古國的未來和希望。
莫北帝國雖然是天寒地凍風雪交加之地,但是有關那裡的種種傳說,早已經成為大滎古國民間茶余飯後的談資。
莫北帝國滅亡了,許多人都想跨過神秘的,過去在他們的心目中不可逾越的洹水河,去莫北帝國的王城看一看。在那裡把勝利的喜悅推至頂峰,在莫北帝國人哀婉的目光中得到最後的滿足。甚至有人想去獵殺那些白色的大鳥,他們想知道這種在大滎古國被叫做赤焰鳩的飛禽在莫北帝國為什麼喑啞無聲。
我見到了那個叫觖落的女子。
在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險些驚呼起來,我以為濯隱又和我做起了捉迷藏的游戲,她假死在我的面前,之後在遙遠的大滎古國等待我的到來。
但是我仔細觀察後,我知道這個叫觖落的女子絕對不是濯隱,她比濯隱要蒼白消瘦而且有氣無力。
濯隱是山林間奔突的小鹿,而我面前的這個女子充其量不過是籠中的困兔罷了。
翔說,梭冰,這就是我的女兒,觖落。
我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翔問我,庹芏玄玉在哪裡?
我說,它丟失了。
翔說,它原本就佩帶在你母親的身上。
我說,可是我的母親被人殺害了。
翔說,殺她的人拿走了庹芏玄玉。
我說,也許是吧。
翔說,那庹芏玄玉應該在你的身上。
為什麼會在我的身上?
因為殺你母親的人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
我的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我低下頭去,喃喃地說,是的,是我殺死了她,可是她的身上並沒有庹芏玄玉。
我見到觖落的母親是在一個雨後的清晨。
我剛剛走出房門,就看見一個雍容的婦人站在離我房門不遠的地方看著我。我似乎是在一瞬之間就知道這是觖落的母親,翔的夫人,也就是我的舅母。聽說她喜歡種植牡丹,如果高興的話,她可以讓牡丹在任何一個季節開放。
我知道針對這個家庭來說,我是一個尷尬的分子,我原本是一個帝國的王,被俘虜到異國他鄉,我應該被囚禁在什麼地方,或者被當作戰利品四處游示,但是翔卻向王,也就是酉帝奏請,讓我住在他的家裡。不管怎麼說,我是大滎古國的外甥,我的舅舅們還應該賜予我最後的一點溫情。
翔沒有想到,酉帝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按照禮數上來講,我入住翔的府邸,應該去拜見我的舅母,可我是一個落魄的王,我除了心懷寂寞,還有無數的憤怒和不甘。比之四處活躍游動,我更樂於安於一隅。如果我的余生將在此度過,那麼我希望自己在某一個靜謐的夜晚悄然死去,遠離一切的痛苦和思念,遠離一切的喧囂和繁雜。
那雍容的婦人講話了,你就是梭冰,紫刃的兒子?
我靜靜地回視她,一言不發。
她突然笑了,搖著頭,歎了一口氣。
我發現她的臉上除了倦意還有無限的愁容。在回廊的盡頭,她停下腳步,似乎想回頭,似乎又在猶豫,最終她還是走了。
一片被蟲子蠶食的樹葉從空中悄然飄落。
也是這個雨後的清晨,我又一次見到了翔的女兒,大滎古國的公主觖落。她站在她母親站過的地方問我,你就是梭冰,紫刃的兒子?
我說,是的。
她說,他們說你能治好我的病。
病?你有病?
她說,是的。從我出生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面臨死亡。我的叔叔說,我星象的軌道斷了,我的生命到十九歲的時候會戛然而止。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救治我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尋找到這個世界上靈力最高的巫術師;另外一個就是用紫刃的庹芏玄玉,用它磨成的粉末入藥,可以延長我的生命。可是我聽商穹說,莫北帝國的庹芏玄玉神秘失蹤了。也許它就藏在你的身上,你把它吞到肚子裡也未嘗可知。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希望你能把它給我,因為我不想死。如果不認識商穹,生死對我來說是極其無所謂的事情,可是認識了商穹之後,我覺得我的生命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聽著觖落的話我的內心突然變得溫暖,酸楚和感動在不經意間襲來,一滴晶瑩的淚水在我的眼角輕輕滑落。
觖落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你哭了。
沒有,是風吹的。
其實在那一瞬間,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幻覺。站在我面前的女子不是觖落,根本就是濯隱。這也是一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子,她的情感世界和我如此相象,互相通融,毫無抵觸。
我說,那塊庹芏玄玉不在我的身上,如果在我的身上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你,因為,你是我的妹妹。
你胡說!她不是你的妹妹,從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她怎麼會是你的妹妹呢?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出現在觖落的身旁。
我無法理解她的憤怒更無法理解她粗暴的舉動。她拉著觖落,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又一片被蠶食掉的黃葉在她的身後慢慢滑落。
我的手指在微微跳動,那是對靈力的接收與抵抗。
我知道黑衣人又來了。
或許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他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身邊,我像是他手中的一個陀螺,隨時等候著他的鞭撻。
一團白色的迷霧漸漸地升騰起來,濯隱微笑的面頰浮現在我眼前。她似乎要告訴我,王,是我。
我說,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黑衣人說,只要你聽從我的吩咐,聽從我的擺布,她就不會痛苦。
我說,你要我干什麼?
他說,殺人。
我說,殺誰?
他說,剛才的那個婦人。
我說,這太殘忍了吧,就因為她說了那些過激的話?
他說,那些話與我無關。在我眼裡,她只是一個犧牲品,或者說是我的一個實驗品,是游戲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環節,但是,我就想這麼做。
我不能。
濯隱的面孔開始扭曲,她的胸口迸出鮮血來,臉色也愈加慘白。
我連連擺手說,不不不。
黑衣人說,那你就按照我的話去做吧。
迷霧消失了,四周空空蕩蕩。突然,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響起,梭冰哥哥,你在跳舞嗎?
我的手僵持在半空,似乎還想延續剛才的動作。我看見了觖落,這個和濯隱極其相像的女孩,平生第一次叫我哥哥的女孩,又站在了她剛才站過的地方。
我承認我漸漸地喜歡上了我這個妹妹,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讓我親近她,憐惜她。她如同纖弱的花朵慘淡地盛開,哀怨之中又帶著無與倫比的嬌羞。我見過他說的那個叫商穹的男子,他手中的長劍曾劃破莫北帝國的天空,他冷峻的面容,銳利的目光,時時刻刻印在我的心上。我知道,那是一個隱忍堅定的男子,他想做到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擋。
這就是觖落將要依托終生的人嗎?
我想,如果我們能夠見面,一定有機會促膝長談,我們也許會成為不分彼此的好友,共同攻破未來的種種不可預測的劫難。
我承認,當觖落把一個彩色紙鳶投進我的窗口的時候,我的淚水在瞬間洶湧而至。我幾乎破門而出,攬她如懷,用我無盡的思念對她說,濯隱,你終於回來了。
可是,她是觖落,不是濯隱。
觖落說,你會放紙鳶嗎?
我努力地笑了笑說,會。
觖落說,那你幫我把這個紙鳶放掉。
話音未落,我已滿面羞紅。
這是一個無風的傍晚,缺少外力的紙鳶無法翩然而飛。看著觖落著急的樣子,我只有暗用靈力操縱紙鳶向觖落手指的方向升起,紙鳶越過院牆的那一刻,我看見觖落臉上純真而燦爛的笑容。
“啪”的一聲脆響。
無頭的長箭凌空而起,箭身越過紙鳶,突然折轉,劍尾帶著紙鳶垂直地下落。我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臂膀微微發麻,我知道,射箭的人不是靈力超凡,就是力大過人,他截獲紙鳶的行為絕非沖動所至,而是早有預謀。
觖落說,那是商穹。
說不清為什麼,聽了觖落的話,我的心裡無比釋然。
我開始不折不扣地執行黑衣人的命令了,我沒有想到他讓我殺的人竟然是大滎古國的王——酉帝。
來到大滎古國之後,我和翔沒有任何親密地接觸。但是,在我幫觖落放飛紙鳶那天,翔做了一次徹夜的長談。翔想做大滎古國的王,雖然現在王位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他已經無法迎回他心愛的女人。但是他還想做王。他說,我想成為大滎古國的王,可以取締酉帝的王。我要為你竭盡全力,直至將來有一天,把一個富足的天下交給你。這是我對紫刃最好的紀念。
翔的面容是那麼蒼老,所有英姿和豪氣都消失殆盡。
透過恍惚跳躍的燭光,我仿佛看到了歲月在翔的臉上所留下的道道劃痕。
我說,你真的認為我可以幫你成為大滎古國的新王嗎?
翔自信地笑了,他說,我相信。
就是這個春末夏初的夜晚,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徹骨的寒涼。大滎古國根本不像我的母親紫刃所說的那樣,是溫潤而潮濕的,很多時候,它比莫北帝國還要冰冷而堅硬。
翔說,我想成為大滎古國的王,而你可以幫助我實現這個夢想。你的母親紫刃還活著的時候,我的夢想是如此純粹而單一,現在,你的母親死了,我的夢想不但沒有破碎,反而變得更加純粹而單一了。我要成為大滎古國的王,惟一的王,除此之外,我的生命已毫無意義。
我無法理解翔的痛苦。
翔突然伸出手,撫摸我的長發,他的手是那麼灼熱,干裂之中滲透著縷縷溫存。
他再次問我,你能幫助我嗎?
我不知可否。
翔說,你要幫助我。
翔的臉上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情,那溫情如同月光下的水,讓我惶恐而疲憊。
我聽到一種聲音,是黑衣人的聲音,他逼迫著我說,你答應他!你答應他!
我發現我的指尖迸發出一滴暗黑的血珠。
當那個黑色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他告訴我,你現在應該去見另一個人了。
我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暗力所推動,離開座位,離開房間,紙鳶一樣向翔的宅第之外飄去。我的佩劍在劍鞘之中錚錚作響。我飄動的長發在地面投下的陰影如同被風撕裂的旗幟。只有思維是我自己的。除了思維之外,我的軀體已經變成空殼。
黑色的聲音告訴我,我的目的地是辛蕪的相國府。
從我進入相國府的那一刻起,我的身邊就不斷有人紛紛倒下。他們像被飛鐮割斷的莊稼,倒地的姿勢干脆而直接。
我似乎看到了辛蕪恐怖的臉,他站在窗邊,一只手半抬半就,如同蠟像一般。
我的身體再次受到巨大的擠壓,胸腔湧起陣陣腥甜的氣息,我的靈力通過指間源源不斷地向外釋放,氣流所到之處,不是廊倒簷飛,就是屍首橫陳。
前面的阻力越來越小,當我終於可以暢然地呼吸的時候,辛蕪頹然地放下了自己的手臂。
他說,你是誰?
黑色的聲音從我的耳畔一掠而過。那個聲音回答他說,我是梭冰,是莫北帝國的王。
辛蕪說,這麼說,我們是見過面的。
黑色的聲音說,是的,在大滎都城,在一片紛飛的春雨中。
辛蕪突然笑了,說,難得你在血污之中尚有做詩的雅興。
黑色的聲音說,我更大的雅興是讓你成為大滎古國的王。
辛蕪的臉在瞬間變得通紅,他的眼中閃過一道貪婪的光芒。
他說,我憑什麼要信你的?
我的手臂忽然上揚,伴隨著那個黑色的聲音,從高高的房梁之上重重地跌下一個人來,他的胸口已經被我的靈力所洞穿,手指在靈力的對抗之中生生折斷。黑色的聲音說,這是你身邊的最後一個巫師了,我殺了他就是要讓你相信除了我,沒有人能幫助你,幫你實現你的夢想。
辛蕪說話的語速突然加快,他甚至向前跨出一步,急急地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恨大滎古國王族的人。
為什麼不是翔,他是你的舅舅。你應該更樂於看到他登上王位!
黑色的聲音冷笑了一下,說,你別忘了,他也是王族的人,而且,是他帶著軍隊毀滅了我的帝國。
辛蕪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問,條件呢?
我說,讓我回我的帝國,讓我重新見到濯隱。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在我說話的一刻,控制我的神秘力量突然消失了。
事後,我想,我去辛蕪府邸的那一天,商穹去了哪裡,如果我們兩個狹路相逢,又將是怎樣的結局。
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夜裡,我的窗外傳來異樣的響聲,我警覺地走出門去,觀察四周的動靜。月光之下,觖落的母親站在如霜的石板路上,狹小的院門剛好框住她的身影,使她看起來,像一幅有待裝裱的《白發宮女圖》。
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告訴自己應該怎樣稱呼她,我在心理上排斥我的舅母,就像我排斥大滎古國陰霾多雨的天氣一樣。
您,好。
我盡量想使自己的聲音溫潤而謙恭一點,可當這兩個字迸出胸膛,竟氣若游絲一般。觖落的母親在我的問候之中頹然倒地,她的胸襟之上盡是鮮血,被頭發遮蔽的臉頰早已面目全非,她的心髒處插著一柄長劍,劍刃被月光所擊打,發出泉水一般的叮咚之聲。
我大驚失色。
我回頭向自己的床邊望去,床榻之上除了空空如也的劍鞘,我的長劍不翼而飛。
面對月光下的屍體,我首先想到了觖落。這個羸弱的女子,她能夠經受這樣巨大的打擊嗎?
從莫北帝國來到大滎古國一個月之後,我悄無聲息地登上了樂陽城宏偉而壯麗的城牆。我手扶箭垛,把母親夢繞魂牽的古都盡收眼底。我用門戈留下的水晶球占星,在紛繁更迭的星象中安慰自己孤獨的心靈。我看到了觖落。她嬌美的面容在水晶球中布滿裂痕,每一次輕輕地轉動,似乎都能聽到她痛苦的呻吟之聲。只有目光,只有她的目光清澈如水,點點滴滴進入我的靈魂。我的胸口突發劇烈的疼痛,疼痛之中伴隨著無法遏制的酸楚。我仿佛聽到觖落銀鈴般的聲音,她平靜地對我說,只有庹芏玄玉可以救我。她的聲音遙不可及,卻又讓我身邊的空氣發出絲絲震顫。我口吐鮮血,從高高的城牆上摔下來。當我被抬回翔的府第的時候,我尚清醒的神智告訴我,我無法參透這個巨大的秘密。
是夜,我夢見了濯隱。
在茫茫無涯的黑暗之中,在遙隔萬年的道路之上,在蒺藜與苦難面前,濯隱淚水漣漣地說,王,我親愛的王,你感受到我對你無盡的思念了嗎?
我聽見葉子落地的聲音。春天在我的夢境裡轉瞬即逝。
翔的反應遠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強烈,他看著自己妻子的屍體一直保持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把我的佩劍交還給我,說,你沒有理由殺死她。翔的寬容讓我無地自容,我覺得我的任何解釋都像那晚的月光一樣慘白。他把佩劍交給我的時候,他的手臂如此無力,劍尖在地上拖拉,留下一道無比清晰的劃痕。
翔說,這是夢嗎?讓人難以預料的夢。
他指揮僕人把夫人的屍體抬進後院,之後,向我慘淡地一笑,說,也許一切早該結束了。
我不知其意。
觖落的反應比翔要強烈得多,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襟,一連聲地問,你為什麼要殺死我的母親?
我說,我沒有,沒有。
觖落說,你不至於虛偽到如此地步吧?
我的淚水和她的淚水編織成一張哀怨的網,我用沉默抵擋了所有語言的攻擊。府內上上下下都在風傳我殺死了自己的舅母,而我殺她的惟一理由是我們之間的一場無謂的爭執。她懷疑翔,也就是我的舅舅和我的母親之間早有苟且之事,她甚至懷疑我對她的女兒圖謀不軌。
我對觖落說,你也相信那些人的鬼話嗎?
觖落說,可是,你的佩劍就插在我母親的胸膛之上。
我向觖落講述了那晚的詳細情況,我從觖落疑惑的目光中感受到她那來自心底的絲絲縷縷的寒涼。觖落離開我的房間的時候,幽怨地看了一眼我身邊的長劍,我下意識地按住劍柄,怕它再次發出破空的長鳴。
我對翔說,也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翔說,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我說,也許僅僅是開始。
我的指尖又開始跳動,我體內的靈力在外力的推動下如鴉翼一般呼嘯而來,我知道,黑衣人又一次降臨了。
黑色的聲音說,翔,也許我應該尊稱你一聲舅父,我正在考慮幫你奪得大滎古國的王位。我和你之間沒有仇恨,雖然你一樣也是大滎古國的王族。在莫北帝國,你完全可以殺死我,無論你的理由多麼充分,你沒有殺我,絕非你對我母親紫刃所留下的這一點點骨血的憐惜。我想回莫北去,我如果幫你奪得王位,你會滿足我的要求嗎?
翔的面頰在不停地抽搐。
黑色的聲音說,如果說,以前我還在猶豫,那麼自從我殺了觖落的母親的那一刻起,我已經下了決心,我要幫助你。
翔“呼”地一下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聽見窗欞的碎響,暗黃的窗紙在翔的面前訇然洞開。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卷起翔寬大的衣袖,翻飛不停。翔久久地站在那裡,宛如一塊被風化的石頭,惟有生命深處的碰撞,讓人不寒而栗。
翔說,其實這件事真的關乎你的未來。
我說,我沒有殺人!
翔轉過身來吃驚地看著我,他不明白為什麼在一瞬之間,我的神情和聲音都判若兩人。
黑衣人並沒有離開,我甚至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
黑色的聲音說,酉帝的靈力是巨大的,只有我們聯手才能夠有勝算。
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經意間,光陰從我們身邊呼嘯而去,並不留下任何痕跡。我幻想著大滎古國的冬天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樂陽城,覆蓋了現在和未來,也覆蓋了前世的雜蕪和糾葛。我孤立無援地站在大滎古國喧嘩而寂寞的天空下,凝視那些無法安息的亡靈,他們用無奈而決絕的聲音對我吶喊,王,我們年輕的王,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吧。
風雪之中,我看到了濯隱,她長發及地,潔白的雪花就掛在她的鬢間,她淒然一笑,聲音比落地的雪花還要輕盈,她說,王,你冷嗎?
我不冷。我從小就生活在遙遠的莫北帝國,那裡終年飄蕩著美麗的雪花,它們晶瑩而純潔,如同棉絮一般,可以讓你的心靈變得溫暖而潮濕。
我跟隨在翔的身後,第一次走進富麗堂皇的大滎宮闕——太鎬宮。我沒有想到酉帝如此年輕,除了眉宇之間略帶倦怠,他身體的周圍盡是縷縷不絕的殺氣。他用絕對君臨天下的目光在我的面頰之上輕蔑地逡巡,微微上翹的嘴角足以讓你預感到他接受拜賀時的得意與自豪。
我看到了辛蕪,他的臉在下意識地抽動,他站在最靠近酉帝的地方,雙臂垂立,兩只手隱秘在寬大的袍袖之中。
翔走在我的前面,他身上的長劍已在進入宮門的時候被武士解除,但我知道,在他的懷裡,還藏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翔說,這把刀一直是作為飾物被他帶在身上的,但在關鍵時刻,它不亞於任何一種獨門暗器,可以讓對手瞬間倒地。包括酉帝。翔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密室之中,他小心而仔細地在刀刃之上塗著朱砂,朱砂可以破解酉帝身上因巫術所凝聚的靈力。
我笑了,笑得讓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翔不知道我和辛蕪之間的秘密,我,或者說黑衣人,早已和他訂下攻守同盟。就在翔准備襲擊酉帝的時候,辛蕪將做出一番驚人之舉。
翔是一枚棋子。像我是一枚棋子一樣。
在我准備行刺酉帝的時候,我的內心深處閃過一絲無法遏制的悲傷,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王朝的更替,看到了一個帝王美麗夢想的滅亡。仿佛就在昨天,當翔,這個號稱是我舅父的人,手持長劍,直指莫北的時候,帝國的天空在我的記憶裡,終於大片大片的開始崩塌。
我的指尖在劇烈地跳動,同時,我看到酉帝的臉像葵花一樣綻放出璀璨的金黃色。
黑色的聲音在大殿之上回旋,酉帝,你的死期到了!話音未落,在黑色聲音的仰天長哮中,一批批武士和宮役紛紛癱倒在地。
我的身體被外力所挾持,臂膀連同手指化作一把透明的冰刀,徹骨的寒涼幾乎讓我失去知覺,我早已成為黑衣人手中的一把鋒利無比的武器。我聽見了翔的振臂一呼,誰傷我王?!他胸前的小刀發出毒蛇般的絲絲怪響,掙脫繩鏈,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比小刀更快的是七顆梅花蕊,竟然後發先至,在酉帝的身上彈奏出死亡之音。
緊接著,是辛蕪!他也大呼一聲,逆賊!竟敢如此放肆!他的手臂像彈子一般彈到酉帝的胸前,死死抓住翔用內力射出的小刀的刀柄,並瞬間向前用力一推,緊接著,他的身體像旋鳥一樣飄落至酉帝的面前。他從酉帝的身體裡拔出小刀,身形側轉,刀尖正好對准了正在急速飛行的我。我的面前豎起了一堵森嚴的高牆,我重重地撞在上面,之後,昏厥在地。
我記憶的最後一瞬,是酉帝身邊的所有物體都像干涸的土地一樣,出現龜紋,然後,慢慢地破碎開來。
之後的事情是商穹講述給我的。
他說,我昏倒在地之後,他迅速帶著埋伏在殿外的武士直沖進來,將我和翔團團圍住。辛蕪站在酉帝身邊,一只手扶住氣若游絲的酉帝,一只手舉著翔的小刀對所有人說,翔想謀反,他刺殺了我們的王。
沒有人能夠看到酉帝臉上的驚愕之色,也沒有人能夠聽到酉帝在生命結束時發出的最後聲音。只有辛蕪!他聽見酉帝說,你,你,你們,好狠吶!辛蕪將耳朵伏在酉帝的唇邊,並在酉帝最後停止呼吸的時候,用威嚴的聲音對著殿外的天空和大地說,刺王者,殺無赦!護王者,乃新王!
翔的身體在武士的刀刃之下變得零落不堪。他至死也不知道,在這場彌天的陰謀中,我,他所謂的外甥,竟然是辛蕪的最大的幫凶!
但我知道!
是辛蕪將翔的小刀攻入了酉帝的致命穴位,在我們所設計的連環計中,這是致命的一環。由我觸動翔向酉帝發起進攻,而辛蕪以護駕的名義突襲至酉帝的面前,導引翔的小刀,直擊要害。翔是工具,同時也成為了我們的替罪羊。
但我知道!!
在辛蕪把翔的小刀推入酉帝的身體的同時,七顆梅花蕊也已經擊入了酉帝的體內,不然,辛蕪的身體也會像酉帝身邊的所有物體一樣,被酉帝巨大無比的靈力化為齏粉。
我的心發出了一陣陣不能自抑的戰栗。
商穹說,是辛蕪用計策救我一命。
這條計叫借屍還魂。
辛蕪用靈力將我導至翔的面前,他對殿內的所有王公大臣們說,一切早已經在我的掌握之中。這位莫北帝國年輕的王,被俘之後,一直被囚禁在翔的府中。翔一直自稱是他的舅舅,並向他道出了想要刺殺我王的秘密。翔知道,憑借他個人的力量,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他都沒有把握對我王一擊既斃,所以,他想利用姻親關系聯手完成計劃,爭取更多的勝算。他給莫北帝國年輕的王的交換條件是,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兒觖落許配給他,並封他為“一字並肩王”,共理朝政。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莫北帝國的王無意娶自己的表妹為妻,他最大的理想是回到莫北帝國去,而惟一能夠幫他實現這個夢想的人,就是酉帝。我們的先王。於是,他向我王告發了翔的陰謀,今天,他來到大殿之上,就是要和翔當面對質,揭穿他的秘密。不料想,陰謀不等公開我王就殘死在他的毒刀之下。辛蕪的話音未落,我奪過商穹手中的長劍在翔的頭顱之上做出無情的一擊。
我和所有人一樣,跪伏在辛蕪的腳下,口中高呼,刺王者,殺無赦!護王者,乃新王!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商穹講述的這一切在我的記憶裡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