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一個無法言喻的可怕秘密,不能透露給朋友、愛人、牧師和精神病醫生。它的內裡太復雜糾葛,一旦激發,必然帶來危害。有些人忽視它,有些人將它深深地埋藏起來,帶進墳墓。
——《失竊的孩子》-
一]
“我以為那些都是一場夢呢。”
黑暗裡我蹲在用水泥跟磚頭建築起來的長長的回廊上,身體蜷縮成一只刺蝟的形狀,兩手掩面,眼淚從指縫間掉下來。安安在距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無動於衷地站著,半晌,我才感覺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微地拍了三下,然後,他冷若冰霜地說:“白格,這不是夢,這是鐵打的現實,無論你完全遺忘還是帶著秘密潛行,你都要打起精神去面對。”
我用力地推開他:“走開!”
在我胳膊打過去的時候,安安調皮地朝後跳了一步:“喂,白格,你已經有九十幾歲了吧,還這麼愛動手動腳啊?”
“你閉嘴吧。”
他竟然站在不遠處朝我投來挑釁的目光,下巴高高仰起,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這還不算,他還在繼續刺激著我的神經。
“你我都一樣。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安安在黑暗裡咧開嘴巴笑起來,幾根頭發被風吹得直立起來,像是靜電懸浮在他的頭頂,閃爍著辟裡啪啦的藍色火花,“你是一個換生靈,雖然你現在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而且看上去是這樣的完美無暇,可是我知道,你只是一個偷走了人類小孩,借以進入人類社會生存的換生靈,而且你也已經快到一百歲了吧。呃,老人家脾氣要小一點哦。”
“你這張烏鴉嘴!”我從回廊上跳下來,順手扯過一把攀附在回廊水泥柱上的紫籐枝葉朝安安抽去,安安則立即側過身體,靈活地跳到回廊裡,比猴子還要靈活敏捷。應該說所有換生靈因為長期生活在森林深處,都善於跳躍奔跑這樣的行動,比起我來,安安只是沒有朝人類進化好的換生靈而已,想到這裡我就心滿意足起來,“你才是沒進化好的換生靈!”
“那我們有什麼區別嗎?”他突然站住,瞪著一雙眼睛看我,突然充滿憂傷地問過來,“還不都是這樣,要偽裝成別人的樣子這樣生活下去。”
“別說了。”我抬起手背,擦了擦發紅的眼睛,“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校園裡很安靜,只有草叢裡的蟲子在鳴叫,我跟安安長久地對峙著,好像五髒六腑全部被掏空了,什麼話也講不出來。暗紫色的天空裡,有一道白得像是濃霧一樣的星帶在我們頭頂橫跨而過,在有關換生靈的模糊的記憶裡,我那時經常將雙手交叉在腦後,仰躺在草地上透過枝葉繁茂的空隙去看天上的星星。
一束光亮突然照在我流滿淚水的臉龐上。
我立刻抬手遮住眼前的強光,瞇縫著眼往光源處看,卻只是一片斑駁模糊,身後的安安尖聲大叫起來,發出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或者說根本不是人類能發出的動靜。我們倆牽著手跳過回廊,穿過一片小樹林和幾個花壇,氣喘吁吁的停在了人工噴水池的邊上,各自拍打著起伏的胸脯看著身後漸漸消失的光亮。
“是該死的校警吧?”
“誰知道?”黑暗中安安的臉亮起來,“我剛才的叫聲是不是很恐怖?”
“何止是恐怖?”我憂愁著說,“你必須要改掉換生靈的一切毛病,否則的話,你在人類社會生活很危險。”
“噓——”安安突然拉我蹲下來,“我聽見周圍有動靜。”
“什麼?”
“那邊。”安安抬手指了指,其實在最初進入人類社會的一段時間裡,我還掌握著一些簡單的魔法以及千裡眼順風耳的能力,現在那些能力慢慢消失了,我用力聽,才聽見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的聲音。
安安咧開嘴巴笑:“不知道是誰,這麼晚跑到校園最隱蔽的角落裡,是要做壞事吧。”
我白了他一眼:“我們走吧。宿捨樓已經關門了,回去太晚了同學們會懷疑我們的。”
曾經作為換生靈的安安一定是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跟好奇,我覺得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已經轉移到一叢花束後半蹲的我們,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因為自從以人類的身份開始生活後,對於偵探之類的事,我們已經做得太少了。
我還是有些膽怯:“要不我們回去吧。”
“也許他們在做愛呀。”安安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多想看看呀。”
我徹底無語。
跟在安安身後,拔開遮擋住視線的樹枝,黑暗裡依稀辨別出不遠處的一男一女的大概輪廓,我剛想說話卻被安安捂住了嘴巴,然後我就聽見了那兩個人的對話。
“安安跟白格真的很不正常。”
“你指的是什麼?”女的就跟一只下完了蛋的老母雞一樣咯咯地笑著,“你是說他們倆在搞斷背呀?”
“我是懷疑他們倆的其中一位是換生靈。”
“換生靈?”女的不解,“那是什麼?”
“就是偷竊人類的小孩借以進入人類社會生活的……一群妖怪。”
“是一些小精靈嗎,還是鬼?”
“我覺得是鬼,是一群該死的魔鬼!”
女的被男的嚇得寒毛直立,立刻躥到男的懷裡,兩個人的嘴巴不久就粘在一起,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來。我跟安安再也沒有心思看下去,飛快地逃離了那裡。回去的路上,我們一前一後,沉默不語,但卻心知肚明、憂心忡忡。
對於人類來說,換生靈是多麼討厭的三個字呀。
比偷盜賊,殺人犯,縱火犯,惡魔,比起所有這些丑陋跟恐怖的東西合在一起的能量還要大,使人毛骨悚然精神失常走火入魔,我們一旦被發現,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用火活活燒死也有可能。
那天晚上,安安沖我說那句話時,兩只眼睛裡泛光,像小火球一樣燒起來。他一只手擰住門把手,另一只放在右胸口,感知心髒在撲通撲通地跳動。
“要是真的被發現了,我就去死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完,他粲然一笑,這才像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呀。我也沒有多想就回了自己的宿捨,那一晚的夢尤其長,我像是又回到了換生靈的叢林生活,我奔跑、跳躍,去跟叢林比鄰的鎮子上盜竊食品跟衣物。在我做換生靈的第六十個年頭,我似乎還談了一場戀愛,盡管無疾而終,但我還是念念不忘。我抿著嘴角,在夢境裡面甜蜜地笑-
二]
我是一個換生靈。
換生靈並沒有明確的時間概念,所以我也很難搞清楚自己有沒有過了一百歲。但按照換生靈的規律,總是年紀最大的那位會優先獲得跟人類換生的機會。我也毫不例外,跟這個叫白格的小孩交換了身份,而在此之前,我們的團隊曾經整整花了兩年半的時間用來跟蹤偵察和研究我們要偷竊的這個小孩。
原因嘛,無非是上一位換生靈的悲慘失敗。
因為莫名其妙地原因,進入換生靈世界的小孩最後還是逃脫了,而我們倒霉的伙伴還喜氣洋洋地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人類的院子裡。女主人看著兩位一模一樣的孩子花容失色且不說,而且還發出了跟野獸一樣叫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我的朋友頓時叫眼前的場景嚇住了。
他也忍不住叫了出來,那聲音毫不遜色於女主人,跟將要被屠宰的野豬能發出的聲音差不多,渾濁,山搖地動,脫離人類的聲線范疇。
他的換生靈身份暴露無移。
於是他轉身就跑,盡管後面有人飛快地追上來,但作為換生靈,他逃跑的本領的確是非同尋常。盡管一臉惶恐,但他還是在遠遠把人類拋出一段距離後,忍不住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了一眼。他遺棄了進入人類社會的唯一渠道。
就因為這一扭頭,他一腳踩空,掉在了一口井裡。
人類出於仇恨和恐懼,把那口井封死,我們的朋友就這樣被活活淹死了。等我們帶著繩子在某個夜晚去打撈屍體的時候,借助朦朧的月光,我身邊的女孩往漆黑無光的深井看去,忍不住哭了出來,然後轉身嘔吐不停。
他圓圓的眼睛朝天空裡張望著,閃著漆黑的光芒。嘴巴半張著,猙獰地笑。他已經被水泡腫了。整個人擴大了一圈。
我們很少悲傷。
但還是一邊打撈一邊流淚。
我承認朋友的換生失敗對我來說是一次致命打擊。
這件事使我換上憂郁症跟恐懼症,經常會精疲力竭地想,不如就這樣一直做個小仙靈,不也挺好嗎?
他死之後,有很多機會可以輪到我去換生,可是我都退卻了,可是按照換生靈的規矩,因為我年紀最長,如果我不換生,那麼比我年紀要小的換生靈就沒有機會。我這樣推三阻四的猶豫狀態最終激怒了他們,在遇見白格這個孩子的時候,他們跟我講,要是我再不換生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時候白格才五歲。
我們在秋天的晚上去他家觀察他時,他經常趴在窗戶上努力地哈氣,當時已經下了白霜,連草地上都覆蓋了一層冰露,暖氣融化之後,白格用手擦干淨窗戶朝外張望。有一次,我就站在窗戶下,橘黃色的暖光從裡面擴散出來,我們互相瞪著眼睛看對方,凝視了很長時間之後,我轉身跑開。
從始至終,他的表情都凝固著沒有變化。
眼睛裡裝滿了憂郁。
我知道他在看什麼。
白格的爸爸在那一年車禍去世,而與爸爸同車的白格僅僅是右臂受傷,打上石膏之後的白格很少出門,我跟他置換的時機因此被推移到了兩年之後。
白格會在媽媽不在的時候沉默不語地流眼淚。
真是一個悲傷的孩子呀。
我們換生靈就喜歡跟這樣的孩子交換,因為過於關注內心世界而轉向自閉沉默並且悲傷憂愁的孩子,對外界的變化向來是遲鈍的,便於我們找准時機下手,而且身份轉換之後,他也很容易失去作為人類的記憶,而那種外向活潑的小孩則相反,所以一般也都被我們排除在外。
爸爸是白格不能跨越的悲傷。
即使是過去了一年,這孩子還是轉不過腦筋,眼睛裡的憂愁又疊加上一層,顯得更深了。他的媽媽跟他說,爸爸會回來的。他當時正在玩積木,於是他停下手裡的活,轉過頭朝門口看了一眼,然後歎了一口氣。
六歲這一年他被送進幼兒園,同桌的男生氣勢洶洶,你回想一下,其實童年生活並沒有書裡寫得那麼美好,小孩子們總是很討厭的,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不講衛生,逃避勞動以及跟老師打小報告之類的,如果不是家長們從早到晚地收拾,這些人類小孩要是能保持面目光鮮真的是一個奇跡呢。後來我代替白格進入人類社會時,班級裡就有一個叫李堅的男生總是愛欺負人,我悶聲不響地看著他將女孩子弄哭,叫同學替他打掃衛生甚至中午的時候搶奪別人飯盒裡的美餐,在吃多了的下午不停地打嗝放屁,我捂著鼻子的動作被他看見,晚上放學就被攔在了路口。一把小刀頂在了我的腹部。
這該死的討厭鬼!
同桌的男生把西紅柿捏碎,然後扔在白格的臉上,幸災樂禍地說:“你可真是好欺負啊。”
白格把西紅柿的汁液從臉上抹下去:“我會叫我爸爸來教訓你的。”
“笨蛋,你爸爸已經死了呀。所以……”男生把另外一個西紅柿扔了過去,白格閉上眼睛的時候聽見一個女生尖聲叫了起來:“我的西紅柿”。
“遲些他就會回來。”
“只有僵屍才能回來。”說完這句話,班級裡哄堂大笑。
隔著很遠的一段距離,我躲藏在學校外面的柵欄邊上,聽著孩子們取笑白格的時候,內心的世界閃閃發光,這就是我將要進入的人類社會嗎?
比起男孩子,女孩子似乎更為尖酸刻薄。
放學的時候,一個女生跑過來跟白格說“我們一起在學校門口等家長好不好呀”。得到了小男生的認同後,女生立即轉換了話題,“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麼會死嗎?”
被無辜地提起傷心往事的白格悶不做聲。
小女生得寸進尺地說了下去:“因為都是你不乖啊,你不乖,所以害死了你爸爸。你真是一個惡魔啊。”說完,哈哈大笑著朝遠處跑去。
本來那天晚上是我們行動的好時機,因為白格沒有安分地守在學校門口等媽媽來接他回家,而是轉身去了學校後面的一個小公園,在一架秋千上坐了下來,一邊蕩著秋千一邊閃著淚花,瑩瑩的淚光中,他像是看到了爸爸。
那天,我做了一件蠢事。
我尾隨在那個刺傷白格的小姑娘身後。一定是魔怪趁虛而入進了我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的我光天化日之下攔在了小女生的前面。
我長著綠色長指甲的手一定是嚇壞了她。
她說:“你是誰?”
我很惱怒地劈頭蓋臉地責問她:“你為什麼要戲弄別人,我要教訓教訓你。”
於是我把小女生扛在肩頭,力氣對於我們這些仙靈來說簡直是用不完,我扛著她一路飛奔,然後在一個滿是淤泥的池塘邊停下來,二話沒說就把她扔進了骯髒的池塘。
那一刻,我的心頭充滿了匪夷所思的快感。
而回家後,迎接我的是換生靈們一張黑似一張的臉,其實我完全可以使用點簡單的小魔法叫她走路的時候一直摔跤什麼的,而沒有必要冒著如此之大的危險出現在人類面前,我這種行為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伙伴們把我按在了地上毒打一頓。
機會在轉年的春天出現了。
我不喜歡春天的森林,因為楊花漫天飛,弄得我鼻子癢癢的。負責跟蹤白格的同伴興高采烈地跑回來報告,白格一個人離開了幼兒園,而且越走越遠,像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正是我們綁架他的好時機。後來證明白格並非是離家出走,他只是跑到了他爸爸的墳墓那兒,哭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我們有些卑鄙地在白格毫無防備的時候綁架了他。在同伴們一邊剝下他衣服的時候,我一邊運用魔法拉伸骨骼變化膚色,直到跟眼前的白格如同從一個模子裡打造出來的兩只杯子,連瑕疵都一模一樣,那孩子被嚇壞了,他可能以為自己是在看鏡子,雖然赤條條地光著身子,卻連紅臉都忘記了。
事實是,他想要臉紅也來不及了。換生靈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扛在肩頭,朝著森林深處吭哧吭哧地跑去了。
那天晚上,我以白格的身份回到了白格的家。
他的媽媽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三]
我很好地繼承了白格沉默自閉的性格,只是不再像以往一樣的他,發瘋一樣地想念父親。那個男人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而已。我很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盡管其中也有過幾次不大不小的波折。
比如說:在我最初到來的幾個月裡,縮骨法等作為換生靈的特殊本領的能力尚且沒有消失,我常常忍不住拿出來炫耀。有一次,我爬著穿越了一個細得無法想象的水泥管,在場的所有小朋友都驚住了。一個家伙不服氣,前來挑釁,結果腦袋塞進去就拔不出來了,最後被迫叫來了警察。
幸好我爬水泥管的場景並沒有大人們看到,盡管孩子們人數眾多,唧唧喳喳議論不休,但還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能爬過去。
最讓人恐怖的是我媽媽,她溫柔地拍著我的額頭:“除非我們家白格是個小仙靈,要不怎麼可能鑽過那麼細小的泥管。”
那個倒霉鬼在五個小時後才把腦袋從水泥管裡拔出來,而我已經被媽媽帶回家裡。一進門,我就被強行牽扯著進了小屋子。我從媽媽握住我手的力道裡感覺到了不妙。我是那種很難被窺探到內心的人,盡管表面上偽裝得惟妙惟肖難以分辨,可是要說起這孩子的歷史,換生之前我們做的那些功課是遠遠不夠的,而我在進入人類社會後又因逞能而留有把柄。我不敢抬起眼睛看媽媽。
她扳住我的肩膀。
按實際年齡計算,這個可以做我的孫女的女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著肩膀。
她說:“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不是。”我喃喃地說,“他們是騙人的。”
“那他們為什麼那麼說?”我抬起頭正好對上媽媽疑惑的目光,“所有的孩子都那麼說。”
“你不相信我嗎?媽媽。”媽媽蹲下來,我摟住她的脖子,“要是你懷疑我是換生靈的話,那麼你把我扔到井裡去淹死了去吧。”
媽媽的眼裡閃閃發光,她一把摟緊了我:“你不要亂講話。”
“可是你懷疑我是換生靈。”
上帝作證,當時我是一副多麼委屈的表情。媽媽顯然被我的表情感染了,擦了一把眼淚後站起身來說:“媽媽給你道歉,媽媽給你做好吃的油炸玉米餅好不好?”
我悶著頭一聲不吭,她彎腰伸手在我臉蛋上重重地掐了一把,用玩笑的口氣說著:“要是誰再說我們家白格是個小仙靈,那麼我們就把他送到森林裡去。”看著她轉身走去,我狡黠地眨了兩下眼睛,
事情絕對不會到此結束的。
我離家出走了。
媽媽在廚房裡忙著為我做油炸玉米餅的時候,我漫不經心地走進書房,取了紙跟筆,然後匆匆地寫下了一張紙條。
“媽媽,我知道你還是懷疑我是換生靈,對此,我很傷心,我不想繼續待在家裡讓你難過了。我要離開這裡,去遠方流浪。”
我把字條留在了客廳的茶幾上,然後躡手躡腳地打開了門,朝著一片暮色中走去。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突然恢復了作為換生靈的一些魔法,箭步如飛地一頭扎進了茫茫的黑夜中去。一口氣跑出去很遠,我停下來回頭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從房間裡淡淡地擴散出來。看著看著,突然看見門被推開,然後就聽見了媽媽的叫聲,她在呼喊我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我猶如驚弓之鳥,立即轉身,跳過一條壕溝,直接鑽進了玉米地。
這真是一個失敗的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的目的僅僅是慪氣,或者說要教訓一下媽媽,如果她敢對我產生懷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離開家。對於一個喪失了男人的家庭,孩子對女人的重要性毋庸置言,對此,我比誰都明白——雷電跟雨水橫在天空裡的夏天夜晚,我經常在睡著的時候,被媽媽弄醒,她不由分說地抱著被子擠上我的小床。黑暗裡,我們倆緊緊地抱成一團,窗子外面下著嘩啦嘩啦的滂沱大雨,而更讓人恐懼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能撕裂半個天空的閃電,以及隨後而至的震耳欲聾的雷聲。我跟媽媽說:“我怕。”她小聲地說她也怕——我並不想在野外見到什麼人,你知道我指代的是換生靈。這是不需要去解釋的傳統與規矩,一般情況下,成功置換並進入人類的換生靈盡管會保留對過去歷史的記憶,但也絕不會再提起過去的事,從情感上也很恐懼厭惡再次進入叢林,同樣,以前曾生死相伴的換生靈們也絕對不會去打擾進入人類社會的換生靈的生活。
並且,避免彼此再次見面。
你知道這樣做,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在千百年來遺留下來的傳統,深入骨髓,成為換生靈們血液裡遺傳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是離家出走,我也沒有選擇進入森林,而是鑽進了玉米地。夜晚到來的時候,寬大的葉子上聚滿了水滴,我一路走過,碰散了那些聚攏在一起的水滴,它們紛紛落下來,打濕了我的身體。因為長時間不在野外生活,我突然有點不適應,葉子刮傷了我的臉,火辣辣地疼。因為不久之前的一場秋雨,田野裡一片泥濘,我的兩只腳粘滿了黑色的泥土,腳步越來越沉重,最後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了。坐下來不久,我就聽到肚子發出的噪音,它餓了。可是我疏於准備,什麼食品都沒有帶出來。迫不得已我只能站起身來,往玉米地另外一側的菜地走去,印象中那裡似乎栽種了一些蘿卜之類的。
我走到玉米地的邊緣,撥開葉子朝蘿卜地裡張望。
有個小人彎著腰,用力地在拔一顆蘿卜。天生的知覺判斷,他是一個換生靈,其全神貫注的姿態完全疏忽了對周圍環境的警惕。使我疑惑的是,他為什麼會單獨行動。一般出來收集尋食物這種事,最少是要三個人合作完成的。
我不知道中了什麼蠱惑,開始在玉米地裡繞了一個大圈子,繞到他的正面去,模糊的光線之下,我慢慢看清了那張臉。
跟我一模一樣的一張臉,跟當初我們的伙伴們掠走他時一般無二。
惶恐肆無忌憚地蔓延在我的臉上。
而拔蘿卜的男孩,確切地說,是真的白格慢慢抬起臉來,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僅僅有十幾米的距離,他完全有可能把我逮住,但是我想動卻動不了,而且還有一種想走到他面前跟他說話的沖動。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就在我們倆對峙的那瞬間,我看見從白格背後的玉米地躥出來的拿著鋼叉的男人。
他大叫著:“好啊,又來禍害我家的蘿卜,你們這些該死的小鬼,看我不宰了你們!”
我從玉米地跳出來,忍不住跟著也大叫起來:“有危險,快跑!”
我跟白格一路齊刷刷地朝拿著鋼叉的男人看了一眼後,朝兩個方向跑開。那個男人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朝著我追來。
跑到家的時候,我氣喘吁吁狼狽不堪地跌倒在地板上。
麻煩並沒有就此完結。
媽媽不在家,一定是出去找我了,甚至連出門的時候連房門都忘記了鎖。而我並沒有能力將身後的追殺我的男人甩掉。
他一直尾隨著我來到了我的家。
恐懼死死地攫住了我,讓我大睜著眼睛,白著一張臉看著站在院子裡團團轉的男人。雖然我鎖緊了門,他無法進入房間,但他依舊不肯走,一副跟我死磕的架勢。
我並不擔心他沖進門來一槍刺死我。
只是,他看到了他不該看的東西。
耗到媽媽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凌晨了。她看到趴在窗子上朝外張望時的我,巨大的驚喜襲擊了她,她一下就癱倒在地上。
院子裡站滿了人。
警察以及停在門口的幾輛亮著紅色車燈的警車嚇住了我。
很顯然,那個手持凶器的男人對此毫無防范,於是目瞪口呆地被逮上了警車。
那個晚上,媽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惟恐她一時閉上眼睛後我就逃跑。而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一個安穩覺,雖然我很累很困並且發誓再也不會離家出走了。但是在野外見到的白格那束清冷而倔強的目光,卻穿越了漫漫的黑夜,一直照射在我的心頭。
第二天,媽媽在廚房裡煎雞蛋的時候,裝做漫不經心地說:“昨天那個男人說你偷他家的蘿卜了。”
“他跟警察說的?”
“是啊。”媽媽煎好的雞蛋放到盤子裡,“你當時是不是餓瘋了?”
“我沒偷。”
“那你是看另外一個小孩偷蘿卜了?”
我立即噤聲,我知道我陷進了圈套。只好埋下頭不說話。
“那人跟警察說他看見了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你們倆在一起偷蘿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垂下眼瞼,准備開始逃跑。
媽媽盯住我想要逃跑的腳尖,終於停下這糟糕的話題:“那人看花眼了吧,也許是這樣的。”
“他在胡說。”我總結道,“媽媽我今天我不舒服不想去上學了。”說完,我從凳子上跳下來,朝我的小床走去。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四]
因為害怕再次遇見換生靈,我越來越多地待在家裡不肯出去。媽媽也樂意看到我在她的目光所及的視線裡活動。我漸漸成長為她希望看到的樣子。生性內向、憂郁。身上帶一點文藝氣質。
我讀書的成績不是很好,這多少讓媽媽有些惱怒和不滿。但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發作,怕我跟上次一樣離家出走。
有一次放學時,我被數學老師留在學校裡寫作業。回到家裡,媽媽問我為什麼回來這麼晚,我說謊了,我說我在路上跟其他小朋友踢足球玩了。媽媽很高興地拍了拍我的後腦勺說:“好啊,你要試著跟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這樣人家就不會對你說三道四了。”
我朝天空翻了一下眼睛。
而身後在那時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轉過身,驚訝地看著他。我注意到媽媽的臉微微有點泛紅,結結巴巴地介紹給我說:“白格,這是媽媽的朋友。”
我從腳尖看到頭頂,男人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而更讓他們不好意思的是,我指了指男人沒有拉好的褲鏈,面無表情地說:“那裡沒拉上。”
那天晚上,男人待在家裡很晚,最後還是離開了。
媽媽在男人離開之前來到我的房間征詢我的意見,是否喜歡叔叔以及是否介意自己跟他相處之類的。我並不反對,只是悶悶不樂,並且拒絕回答她的問題。
後來她的眼角掛著淚光笑著說:“嗯,我知道了。”
其實我也不想媽媽不開心,但卻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男人進入這個家庭。第二天在我上學的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逃學。
其實我也不知道逃學之後要做些什麼,就在街上瞎轉悠。那個溫暖的上午,我在街道拐角再次看見了男人,他把車子停在了咖啡店的門前,然後打開後門,果不其然,從裡面走下來的人是媽媽。
我的胸腔被憤怒填滿了。
他們居然還在往來,而且是背著我。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襲擊至頭頂。
我還沒有想好如何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時,學校裡的老師已經把電話掛到媽媽的手機上去。接到電話的媽媽神色慌張地從咖啡店裡跑出來,然後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陽光燦爛的街道盡頭的我,背著一個巨大得像是一座小山的書包站在那。
又無辜又可憐。
媽媽當時就流下眼淚來。
也許僅僅是擔心家裡多出一個男人來,我的身份會被揭穿。後來我這樣安慰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按部就班,毫無新意卻也安穩淡然。
有時候,我會思考生活的意義。
我這樣一個人,藏著那不可說的秘密,行走在這熙熙攘攘的塵世間,尚且不如自由自在地活在那森林裡呢。
不能說的秘密,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我怕哪一天,它被人掘出來,爆炸了,將我炸得面目全非血肉橫飛。
到我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遺精的早上,我紅著臉站在門口,看著媽媽把我脫下的短褲一臉神秘地扔進洗衣筒裡,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終於變成為一個純粹的人了吧。
情欲在身體慢慢成熟的時候,我終於理解了媽媽,覺得她也許應該找一個人陪-
五]
並不是所有換生靈都像我一樣聰明。
有的換生靈置換成人類以後就忘記了生長,三五年的光景過去之後,整個人還停留在七歲時的模樣,因此被人類發現,遭到屠殺或遺棄在仙靈的世界裡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所以對這一點我尤其謹慎。
但有的人卻因為而丟掉了性命。
安安是我在上初中開始後認識的孩子。
跟我比,他的皮膚白到了女生都要羨慕的境地,不算帥但是透露出可愛。最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是,初一開學時,他是我們所有人中最矮的一個,看上去就跟一個小學三四年級的小孩沒有什麼區別。一些女生特愛認他做弟弟,跑來摸他的頭頂,而男生則不屑又討厭地罵安安是三等殘廢人。而半個學期之後,他讓很多男生郁悶地長了20厘米,一躍成為全班海拔最高的一位。
剛開學有一次下課後,他一本正經地走到我面前,還推了推眼鏡跟我說:“哎呀,我好寂寞啊。”
我聽了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正不知如何應付的時候,從我們倆中間擠進來一顆人頭,是花小卉。她做出星星眼狀問安安:“要不我們試一試啊?”
“什麼?”
花小卉抬手指了指門口的那兩位:“你看……”
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可是安安仍然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我無奈地笑了笑,心裡核計著,眼前站著我這麼好看的一帥哥,她為什麼眼裡偏偏只有安安。
花小卉很耐心地又指了下:“吶……”
門口那兩位手拉著手,旁若無人地說笑,臉都快貼到一起了。終於明白了女生要跟自己談戀愛時,安安那一張臉紅成一個水蜜桃。
花小卉突然把手伸到了安安面前,一臉期待地看著安安,並且溫柔地鼓勵著對方:“吶,要不要呢?”
最讓我無比郁悶的一幕這時候發生了。
安安突然嬉皮笑臉地轉向我:“其實,白格,我喊寂寞是因為……”他不好意思地眨了一下眼睛,“……是想放學的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家。”
“什麼?”之前一直被當做空氣忽視的我,突然被重新提及,而且被推到了如此之重要的風口浪尖的位置,我禁不住有一陣眩暈。我朝安安擺了擺手,“等等,你說什麼?”
“你放學跟我同路,我們一起走,可以說說話呀。”
“你跟我同路?”我兩只眼睛閃閃發光,“開學一個多月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跟蹤過他?”花小卉一臉鄙視地看著安安,“真是沒想到啊,你太傷我的心了。”
看著安安被花小卉質問得無地自容的樣子,我假裝興沖沖的樣子回答道:“好呀,放學的時候你來叫我吧。”
花小卉鐵青著一張臉走開了。
那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按說我跟安安之前一直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雖然是同一個班級,但是我們倆除了在籃球場上有短兵相接之外,從沒有其他往來。他這麼忽然地跟我表示友好並且熱情過度讓花小卉浮想聯翩,肯定另有隱情。
安安生得一副小白臉的模樣,不知道叫多少女生在背地裡打他的主意。可他竟像是對感情的事完全不開竅的模樣,活在無憂無慮的童年光景裡。
難道他真的是一個換生靈。
我為這種大膽的推測而感到驚訝、恐懼。就在我的神思遠游至此時,老師喊了我的名字。他喊了三遍我都沒聽到,是我同學硬把我拉起來的,站在那兒,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發呆。我們老師有點著急了。
“你倒是吭一聲啊?”
我當時還陷入時間的褶皺裡,努力縫合著關於安安的歷史。難道他也是來自我們那片森林裡的一個換生靈?
老師終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我坐下。
但我依然一動不動。
老師忍不住笑著說:“這孩子的魂是叫誰給勾走了?”
花小卉特烏鴉嘴地說了句:“是安安啊。”
全班已經笑成一團了。
放學的時候我故意拖拖拉拉,等我准備走的時候,安安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走出校門,安安就單刀直入地說:“你是換生靈?”
冷氣躥進了我身體,我哆嗦了一下。
“你開什麼玩笑?”我聳聳肩膀,“你再說下去我就不跟你同路了。這是我不想聽見的話題。”
“白格,你的眼神已經洩露了你秘密。”安安的眼神不再像個孩子,他篤定地說,“你是一個換生靈。我嗅到了某種味道。”
我好奇:“什麼味道?”
“那種在野外的生活了幾十年後滲到骨子裡的泥土的味道。”安安得意地說,“即使你變身了,我也聞得出來。”
“那麼你也是換生靈了?”
“是啊。”他回答得爽快干淨,“不過你可不許跟外人說啊。我不介意說給你聽,是因為我肯定你跟我是同類。”他狡黠地眨著眼睛,“並且我有問題想要向你求教。”
“求教什麼?”我好奇地追問。
他居然像個孩子一樣跳起來鼓掌:“你是承認你是一個換生靈了?”
我徹底無語。
“噓——”我朝他做了個消音的手勢,“難道你不知道人類很討厭換生靈的嗎?你怎麼這樣大意地在街上說來說去。”
安安向我請教的問題是,他的爸爸似乎對他有所覺察,他感覺自己每天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家庭環境之中,覺得時時有可能被戳穿。在過去的三四年的時間裡,他尚且掌握著換生靈的一些魔法,可以窺探到爸爸媽媽的一些對話之類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這種能力在消失,為此他感到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下接下來的日子。
“你應該學會忘記你的換生靈身份。”我很嚴肅地說,“你要知道你來到人類社會的目的,你不是來受罪,不是來偵探,而是來生活的,脫離野蠻,感受文明,讓你的生命更有意義。”
“你說的這些全是屁話!”
“你……”我氣呼呼地說,“我不理你了。”
他又開始耍起小孩子脾氣,一把拉住我的手:“我感覺我就要被戳穿了。”
“你能不被戳穿麼?”我惡狠狠地說,“這麼大意,隨意對人亂說你是一個換生靈不說,你都十四歲了,還這麼高,是不是從七歲開始就一直沒長過身體呀。”
也許是我這句善意的提示害了他吧。
一個月之後,我在學校看到迎面朝我走來的比我還高的男生時微微一楞,他笑得陽光燦爛的,可我卻知道災難可能要降臨了。
他搔著後腦勺說:“我很辛苦才變成這個樣子呢。”-
六]
安安的身份我早就有所懷疑。
因為有一次媽媽開家長會回來跟我說:“今天班上有一位媽媽哭了。”
我很好奇:“誰啊?”
“做媽媽的都很不容易呢。”媽媽自言自語,“他家小孩七歲那年也失蹤了一回,她當時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呢。就跟當初你離家出走一模一樣。”
又不小心踏入了禁忌的話題,我開始不說話了。
白色的光線交織在空氣裡,我微微抽動鼻子,聞著空氣裡不算緊張的花香味道,企圖盡快轉移話題,說點別的什麼。
但媽媽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那個孩子叫安安,性格應該跟你蠻像的吧?”
“一點都不像!”我莫名其妙地發起了脾氣。然後起身走開。
身高問題可能只是使安安的爸爸對這個失蹤之後又突然自動回家的兒子產生了一些疑慮。其實這個時候我跟安安就應該看出事情的端倪來,可是沒有,在學校的每個晚上,我們倆都以跑千米的名義躲過眾人的耳目,一起在黑暗裡熱火朝天地聊天。像是之前因為要隱藏秘密,許久不敢開口說話之後的反彈,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要說很多話,內容涵蓋懷念換生靈的生活,以及進入人類社會後的不適應,經常使我們倆陷入沉思的是對將來的迷茫。每次那個時候,調皮的安安都給我講他家的好笑事,比如說上次他在學校裡跟人打架,回家之後很委屈,想找他爸給他出氣,沒想到反倒被他爸出氣了。兩個人因為代溝太深交流不暢,最後索性以武力解決問題,最後他被他爸抽得落花流水。他瞪著眼,沒哭。然後昂首挺胸地進了他媽的臥室,他媽一邊給他塗抹紅花油一邊安慰他沒事沒事,然後他就抱著他媽哭了,要他媽給他報仇雪恨。那個時候的安安還會魔法。
半夜裡他立著耳朵聽從爸媽房間裡傳來的動靜。
一直也沒有媽媽打敗爸爸的跡象。後來倒是覺得爸爸對媽媽做了什麼暴力事件,黑暗中,安安皺起了眉。
但第二天他很開心地看到,爸爸的嘴角青了一塊。於是在爸爸轉身去取杯子的瞬間他朝媽媽做出勝利的手勢。
我問安安:“現在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吧?”
安安的臉飛快地紅起來:“去死吧,你!”
安安被發現那個秘密看起來似乎是個偶然事件。
那個周末他爸爸帶他去游泳。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爸爸往安安的胯下瞄了一眼,當時就凝固在那兒了。他白著一張臉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緩過來。尚且不明白狀況的安安見爸爸迅速打開儲物櫃,將內褲扔向自己,並且冷冷地說:“快穿上!”
本來興致勃勃想跳進水裡大玩一場的計劃泡湯,他心裡有些不情願,但看見媽媽一張比木乃伊還嚴肅的臉,也就作罷了。
只是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慢吞吞地穿著衣服的安安遭到了爸爸的呵斥:“我說你能不能快點?”
“為什麼要快?”他頂撞回去。
“你不嫌丟人呀?”爸爸無情地說。
雖然沒有明言,但安安還是注意到了自己跟別人的區別。以至於第二天他跑來拉我上廁所之後非要我解開褲子給他看的時候,我覺得安安瘋了。但是他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於是我半推半舊地依了他。
我們倆維持著那樣一個可笑又曖昧的造型,就跟是買來放在桌上的小女孩拉開小男孩的褲子往裡看的雕塑一樣。這一幕正好被班級的另外一個男生撞見,可以想見,接下去的一周話題是多麼熱烈。
我跟安安成了無可逃避的議論對象。
當時安安大叫一聲:“這次我死定了!”
“怎麼?”
“你的那麼大!”他不好意思地說,“而我一直保持著七歲時的樣子,我以為那玩意只是用來撒尿的,所以……”
我當時就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我嘴上說著“你好笨啊,不能光長身高而不發育啊”,眼淚卻也跟著掉下來了。因為我已經感覺到災難將至。
安安被爸爸拉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腦袋裡一片空白。因為就在他觀摩完我的生殖器之後立即做了變化,正是這個速度驚人的變化鑄成大錯,將我和他直接送上了迥然不同的另外一條道路。
醫生驚駭著找來安安的父親:“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呀。”
“怎麼可能?”爸爸推了推眼鏡,很迷惑的樣子,“他完全沒有發育,那裡跟兒童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
“你是怎麼做爸爸的,連自己孩子的情況都沒搞清楚,不相信的話,你可以來看看。”
跟著醫生走進去的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誇張地大叫了一聲之後昏了過去。
從那天以後,安安再也沒有來過學校。
所有人,甚至他的父母都認為他是一個妖怪,或者是魔鬼。而且有好事的媒體大肆報道此事,安安頓時被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像是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加入到這場討論中。有人說安安是基因突變,有人則解釋說他是魔鬼下凡。但很少聽見有人說安安是個仙靈,這件事的原委只有我最清楚。可是在現代人們的觀念裡,仙靈不過是一個神話或者傳說罷了。更多的醫學工作者試圖用傳統科學醫術來解答這一問題。
為此,他們把安安扣留在醫院做各種各樣的實驗。
安安跪下來求爸爸帶他回家。
他的爸爸連連擺手,走的時候也只是說:“全搞錯了,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你並不是我們的孩子,你是一個妖怪。”-
七]
關於那個夢。
常常在午夜的時候醒過來,汗水淋漓地張開眼睛,朝著漆黑的窗外張望,偶爾能看見天空裡的星星,大多數時候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四下裡一片黑暗。我跟安安都有這樣的經歷,我們趴在窗子上朝外看,很高很高的樓,這是我們過去從沒有過的居住經驗,朝下看去時就像是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深淵,很遠的地方的一兩線光亮像是漂浮在海洋上的燈塔。說實話,一旦走出森林,我們都像是患上失憶症的人,連自己過去的名字也無法完整地想起。
潮濕的夜晚裡,我們不敢發出聲音,怕被寂靜吞噬,還有,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以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夢裡面出現的那列火車,拉著響笛刺破黑暗。很久沒有這樣荒涼的夢了。夢裡面像是回到了故鄉,堅硬粗獷又荒涼的北方,漫天黃色的沙以及發光的大水沖刷著我的身體。
閃著水光的眼角以及壓在胸口的疼痛。我看見安安乘著那一列火車朝南方駛去,他朝我招手微笑。
我問他:“你去哪裡?”
他跟以往一樣,天真地笑:“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裡啊?”
就跟是變臉一樣,他的表情蒼茫又可憐:“我也不知道哪裡才是我的家。”
我還要想追問,天邊卻生長出一排排像是紅色火焰掙扎般燃燒的雲朵,不等我趕上去,那列朝向夢境深處奔馳而去的火車已經不見了蹤影,耳畔倒是還有火車輪子碾壓鐵軌的聲音。
早上起來一邊吃飯我一邊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著:“媽,我想去見見安安。”
“為什麼?”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是一個妖怪!”
“他不是。”
“他這樣的人不能活在這裡。”媽媽顯得有些激動,“他跟我們不是一種人。”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我完全失去了常態,說話的時候大喊大叫還左右搖晃著腦袋,兩只眼睛像是要噴射出火焰來,媽媽被我這副樣子嚇到了。
她說:“白格,你這是想讓我死嗎?”
我安靜下來的時候流著眼淚。
那種被從人類群體中劃分出來,一旦真相被戳破,將面臨著親人叛離孤苦伶仃的厄運的前途似乎已經被注定下來。
就像是看見了孤獨的劍棘戳穿了你的胸膛。
很疼,卻沒有辦法阻止。
就是那天,安安被活生生地解剖了。醫學手術證明,這根本不是他爸爸的兒子,而是一個年齡足足有一百三十歲的老人的身體。
我坐在那天午後的陽光裡安靜地流淚。
安安,你都一百三十歲了,還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可愛呀!這是容不下我們的地方,你離去也不是壞事情呀。
我從沒來有過的絕望,對我所處的人類社會,張揚著文明的他們為什麼會如此野蠻而又殘忍,早知道如此,我何必要費勁心思來到這裡,一輩子一直做一個換生靈不也很好嗎。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做了,就自己一頭撞死在樹上好了-
八]
流言最初不過以一個小旋渦的形式存在著。
並不是我沒有耳聞,但是我覺得再過一段時間,人們就不會議論安安的死,以及我跟安安的關系了。
報紙上長篇累牘地寫著各色文章來報道安安生前的事情,也有一些好事的記者跑到學校來采訪老師跟同學。結果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了我,他們說安安生前雖然活潑開朗,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白格。
最後還忍不住居心叵測自作聰明地加上了一句:“他們看起來什麼地方都很像,包括身上散發的味道,我懷疑……他們是一伙的。”
“什麼意思?”
“白格也是換生靈啊。”
我坐在一邊面無表情地聽著。這話要是放在以前說,我肯定會臉紅。但現在如果我想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掩飾,學會臨危不懼。
“他們身上什麼味道?”有男孩子問,“是不是野豬糞的味道?”
上帝保佑,我們換生靈絕不比他們人類小孩在衛生方面做得差,我跟安安都是很干淨的孩子。但我什麼也不想辯解,只是等著那按部就班而來的有所目的的采訪。
“是樹木的清香味。”女孩子解釋著。
“白格也是一個換生靈!”
女孩子抗拒著:“不是!”
“不是個屁!”男生爆粗口,“你看他性格怪怪的樣子。可疑的地方多的是!”
如果僅僅是在我背後說說也就算了,可是——
那個男生在操場上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就是一個換生靈。”
他的篤定壓倒了我的反抗,我紅著臉說不出話,恐懼徹底吞噬了我。我覺得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之前的那些掩飾紛紛破碎。我知道,這一天肯定會到來,只是我沒想到會有這麼早,我又這麼脆弱。可能是因為安安不在了,我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絕望。我憋著一張紅彤彤的臉看見男生一臉的幸災樂禍,以及小女生的驚訝和不甘。
謠言慢慢擴散開來,最終被大家默認為現實。
“他不反對就是默認。”
“我們中間居然隱藏著這樣的人?”
“他不是人,好不好?”摳了摳鼻孔,“他就是一個魔鬼!”
“會殺人嗎?”
“啊,拜托你們不要說下去了。好嚇人呀。”
以前偷偷寫給我情書的女孩子兩手托腮,做出卡通片裡可愛女生的樣子表示她的恐懼。我站在遠遠的地方兀自傷感起來。
生活中遇到越來越多的麻煩。
我在學校裡被徹底地孤立起來,若干細節以及事實在證明著我漸漸成為獨一無二的異類。比如說,再也沒有人會與我相處,在學校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獨自度過,以至於那些小兒科的把戲死灰復燃到我不能相信,開始有人故意在我課間上廁所的時候把我的書桌弄翻,書包被扔出去好遠,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景我大喊大叫,發出的聲音嚇壞了我們班的女生。但是他們都用冷靜麻木的表情看著我,沒有一點聲音,哪怕是反對的聲音跳出來也好,我像是走進了一個與自己完全格格不入而且處處針鋒相對的世界。人類對仙靈有多厭惡有多恐懼可想而知。學校裡壓抑的生活一度使我發瘋,我越來越憂郁越來越沉默寡言,我在吃飯的間隙裡也會抬起頭朝窗外看,常常會出現幻覺,我覺得能在外面的天空裡看見安安的臉,悲傷的,閃光的。媽媽說:“白格,你要知道死亡這東西沒有人能改變,我知道你跟安安是好朋友,可是,他畢竟死了,而且他是一個換生靈,他不應該出現在人類社會裡,他死了,也不是一件什麼悲傷的事。”
“你胡說些什麼?”我憤怒地反擊,“為什麼換生靈就不能生活在人類社會裡?”
“他們都是些魔鬼!”
“那你看我是不是魔鬼?”我眼淚含在眼睛裡,下一句“我也是個換生靈,你相信嗎”就要沖口而出了,安安的臉瞬間消失在空中,我半張著嘴終於沒有勇氣發出一點聲音。
學校組織一次城際旅游。
因為活動的環節裡有很特別的在野外露宿的安排,同學們都興奮異常。其實跟他們不懷好意的興奮比起來,我更在意的是借此機會可以到森林的邊緣去感受一下作為換生靈的生活,雖然,回憶起來仍是模糊的一片,但沒有任何時候,能比我現在更渴望回歸到那樣的生活裡去。至少我還有那些伴我左右的兄弟姐妹,不至於跟眼下一樣,成為群體之中不能被接近的異類。計劃早上九點鍾准時從學校出發,一共有三輛大巴車。結果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只有一輛停在學校門口,我一臉疑慮地走過去,首先頂入眼簾的是一頭黑線的班主任。
“你怎麼才來?”
“怎麼了?”我完全不清楚狀況。
“你這種沒有組織紀律的學生,難怪同學們會說三道四啊。”口氣雖然是平緩,但是那種克制不爆發出來的怒氣,我感覺得到,只要一個小小的火花,他就會大發雷霆,“你這樣下去,比他們說的換生靈還要討厭。”
“不許你污蔑換生靈!”我第一次這麼勇敢,“我又沒有犯錯。”說這句話之前我有看表,剛好8:30分。我提前到半個小時。但是班主任立即摧毀了我的信心。
“其他兩輛大巴已經走了,剩下的這一輛就等你一個人了。你還真是大人物啊……”
“不是九點嗎?”我納悶地問。
“難道你不知道提前到八點出發嗎?”班主任顯然也對這一情況有欠考慮,“難道班長沒有通知你?”
沒等我作答,從班主任身後插進來一個橘黃色的身影,班長穿得跟柑橘一樣,他冷著一張臉說:“白格,昨天不是通知你了麼。怎麼還是遲到了?”
我剛想辯駁,抬起目光,迎上了大巴車上那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神,我終於知道,我掉進了一個集體的陰謀之中。
就是這樣的環境,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果意外到此為止的話,那麼這僅僅是我平淡生活的小插曲而已,可是——-
九]
經歷了六個小時的漫長跋涉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下了車以後,花小卉一直跟我身邊。當時上了大巴車之後,所有空下來的座位上都放滿了東西。我從車廂前面走到末端,都沒有人給我讓出一個位子,最後是花小卉朝我招了招手,朝我微笑著說:“吶,你過來坐我這裡吧。”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坐下去的時候,花小卉開始跟我小聲地聊天,但話題也僅僅限於安安的死。後來我們慢慢在大巴車的顛簸中睡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的光景了。
從安安出了意外之後,這樣舒緩哀傷而又安靜的時光從來沒有過,我覺得花小卉那麼美,美得我都想抱住她的臉蛋親一口了。
我覺得哪怕全世界都背棄我,但只要花小卉跟我在一起想念安安,不因為他是換生靈而拋棄他的話,那麼就足夠了。
我就有足夠的勇氣拿我的身體來對抗這個世界。
晚上在森林邊舉行篝火晚會。
花小卉跟我坐在人群的角落裡,緊緊地挨著,女孩子身上的味道淡淡地彌漫在空氣中,我瞇著眼睛說:“真好聞。”
“什麼?”
“哦……沒……沒什麼……”我結結巴巴地說。
花小卉突然轉了話鋒:“我好喜歡你啊。”
“啊?”我別過微微泛紅的臉,輕輕地咳了起來,“這個……”
黑暗裡,花小卉抓住了我兩只冰涼的手。
“所以,就算你是他們說的換生靈,我也會跟你在一起的。”花小卉的眼角像是濕了,“我不怕危險的。況且,你也不……”
我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噓——”
“什麼?”兩只眼珠轉來轉去,“換生靈嗎?”
“換生靈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可怕。”我在給花小卉介紹這些的時候居然唇邊掛著微笑,我覺得像是誰偷偷地在我的胸膛裡放了一塊糖,甜蜜的味道從胸腔的深處慢慢揮發出來,“其實換生靈從來沒有傳說中的那樣可怕……”
大約十幾分種之後,我看見花小卉的臉上閃著瑩瑩淚光。她抓住我的胳膊:“白格,我真的不希望你是。”
“可……”可能說話太多了,我覺得口干舌燥,“……對不起,我是。”
花小卉一把拉起我朝著森林深處走去。其實我並不清楚她想干什麼,可能是因為我暴露了身份,她為我感到擔心吧。索性,我就被她推著朝前迷迷糊糊地走著,反正事已經這樣了,說了出來,反而感到無限輕松,我覺得覆蓋在胸口上的那巨石一樣的壓力在瞬間消失了,甚至還有時間回轉身來問安慰花小卉不要哭。
就在我回身的瞬間,我看見花小卉的臉突然變得陌生而詭異。她突然冷笑了一聲,雙手用力向前一推,我抬起的一只腳朝著黑漆漆的地方重重地踩了下去,懸了空,整個身體失去重心,傾斜著朝無光的谷底滑去。
等我意識到什麼的時候,我已經成為坐井觀天的青蛙。抬起頭能看見天上的星星,以及黝黑高大的黑色人影。
我分辨得出班長的聲音:“花小卉,還真有你的啊。”
“這個笨蛋對我毫無防備。”女孩的聲音尖尖的、細細的,“他到底還是跟我說實話了,他說他是一個換生靈。”
其他幾個人紛紛驚訝地小聲嘀咕,除了班長朝著下面喊了聲:“白格,你在這下面乖乖地待著吧。森林才是你的家,我們把你送回來,你該覺得高興吧。”
花小卉在邀功:“還是我找的這個坑深吧?要不要表揚我一下?”
“那是陷阱。”黑暗中我感覺班長白了花小卉一眼,意思是這女人竟然如此之蠢,但很快我就聽到了吧嗒一聲,男孩子在女孩子臉上響亮地吻著。
我一張嘴就帶出了哭腔:“請幫我出去!”長期的人類生活已經使我喪失了做為換生靈的野性和本領,況且,我掉進的這個明明是獵人挖好的捕獵的陷阱。我很快就想起了,剛抵達時花小卉有很長一段時間並不在我的身邊。原來那時候她在找陷害我的這個“坑”-
十]
十月的天氣很涼。
在班長他們離開之後,我努力幾次,朝地面爬去,均告失敗。後來開始下雨,我聽見遠處人們躲雨的聲音,成群結隊地招呼著,“快走啊”“請問你帶雨傘了嗎”“我們今天晚上住一間房間怎麼樣啊”,以及老師的“大家快排好隊,我們回賓館”之類的話。他們並沒有清點人數,所以也沒有發現我的失蹤。
最後我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胃如雷鳴,渾身冰涼。我預感我就要死掉了。整個世界最終陷入了無聲的漆黑之中,寂靜的宇宙裡仿佛只有雨水下落的背景音。以至於一束光突然打在我的臉上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都說了人死之後會有一束光引導他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於是,我咧了咧嘴,想哭。
但一個聲音從上面落下來砸在我的頭上:“喂——”
逆光,我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孔,“呃?”
“你待在這裡干什麼?”持在手裡的電筒在我的周圍晃了幾下,最後還是凝固在我的臉上,“你一個人?”
“我……我是不小心掉下來的。”天知道我為什麼要說謊話。
“嗯。”他表示信服,“那我救你上來吧。”
一條繩子從上面拋下來,與此同時,他漫不經心地問我,“你是白格吧。”爬到一半的我其實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前進,但繩子那端的人顯然力氣驚人,我幾乎是被他提著往上移動。等我終於逃離那個黑暗的“坑”抵達地面的時候,黑暗中我看清了他的身高、輪廓。壓倒性的恐懼襲擊了我,沒錯……我在他身上嗅到了某種味道。
“你是……”
他把手電筒從地上拿在手裡的時候,我終於看清楚他的面容,那一瞬間,我的雙腿失去了支撐的力量。要不是他架了我一把,我就癱倒在地了。
“我是……”他朝我努力地笑了笑,“我現在的名字叫木木。你還記得嗎?”
木木——
那是我作為換生靈時的名字。我糊滿了泥巴的臉慢慢變紅,眼前這個還是七歲模樣的孩子,他是真正的白格。在七年之前,我伙同我的伙伴們綁架了他,對他來說,我完全是強盜,我強行占有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他的媽媽,他的床,書籍,明亮的陽光以及溫暖的被子。這些都不是屬於我的。
“你還記得你原來的名字叫白格吧。”
“嗯。”他點了點頭,“記得。”
“所以,你一定是記恨我的吧。”我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先去找些食物吧。”他悶著頭在前面走路,並沒有去接我的話題,“我也已經很餓了。”我們在天快亮之前來到了鎮子上,他狡黠地跟我眨眼睛,然後囑咐我在便利店門前給他放風,他從開啟的門縫裡鑽了進去。吶,是換生靈的縮骨法。過了一會,他帶著香腸面包之類的東西跑了出來。我們倆躲在森林裡吃東西的時候,木木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看,我現在身上已經擁有換生靈的本領了。”木木驕傲又有些倔強地說,“可以偷東西吃,對森林裡的野獸擁有抵御能力,只是……”
“偶爾你也會想家。對嗎?”我停止了咀嚼,在慢慢發亮的天光裡有些難過,“你為什麼獨自一人?”
“我不肯做換生靈,老是想跑回去做回人類。”木木咬了一口面包,“你知道我費了很大周折才記得自己過去的名字,以及家在哪裡。在我被綁架的第二年才有機會逃避伙伴,回到家裡,卻在路上遇見了你,當時你正被他們欺負,後來還是安安解救了你。”
“我一直很糟糕。”我紅著臉。
“其實我也一樣,我以前也很怯懦,每天想著的事永遠是別人不要來找我的麻煩。我老是想著要是爸爸還活著就好了。”木木漫不經心地說著,“可是現在我變得越來越勇敢,我可以沒有同伴的協助,一個人獨自走夜路,出來找東西吃。我厲害吧。”說完,他朝我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所以,白格,我現在可以這樣叫你,就意味著我原諒了你曾經盜竊了我的身份。我不再是白格了。就像你不再是木木一樣。你要學會認同你現在的身份。所以,當那些人欺負你的時候,你要勇敢地反抗,就算你承認自己曾經是換生靈也沒什麼,你要勇敢一點。”
他只有我身高的三分之二,我卻覺得眼前的木木高大無比。
“嗯。”我重重地點頭,“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呢?”
木木想了半天:“還是不去了。盡管我當初那麼想回去,可是我說了我已經不是白格了,我現在是木木。我要跟我的伙伴們在一起,你也一樣,你要對媽媽好,知道嗎?”
沿著蜿蜒的小路,我們朝鎮子的另外一側走去,但停在小鎮賓館門前的三輛大巴車已經不見了。我的嘴巴癟成一條線:“他們把我忘記了。”
“我送你走一段回家的路。好吧?”
我說:“謝謝你,木木,你讓我想起了安安。”
我們花了一禮拜的時間走回去,大多數時候我們在游山玩水。而在過去的一個禮拜裡,媽媽跟學校的老師們都愁眉不展。派出的警察跟消防隊員搜索了大半個林區也不見我的蹤影,根據花小卉等後來提供的線索,那個“坑”裡根本不存在我的身影。有人開始編瞎說,說我重新回到了換生靈的隊伍中去,媽媽因此受到了巨大的責難。
我就是在媽媽被圍攏在眾人的指責中的時候回到家裡的。
前所未有的強大勇氣注進我的血液。
那些難聽而惡毒的話像是密密麻麻的箭穿透我的胸膛。
“生養這樣的兒子,你還真是丟臉啊。”親人說。
“指不定你丈夫就是被他給搞死的。你可要小心啊。”朋友說。
“其實你也不必絕望,不論他是死了還是回到了森林裡去做換生靈,從此,他都與你無關了。他本來不是人,他就是一個魔鬼。所以,你應該不會為一個魔鬼而哭泣吧。”媽媽單位的領導。
……
那些最熟悉的人以最殘忍的方式傷害著她,而我才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肯松手,她一松手在這個世界上就無所依靠了。我篤定地想。我要變成真正的白格,我要讓自己這跟稻草變成參天大樹,為她遮風蔽雨。
家門口還停著一警車跟救護車,我從容不迫地穿過人群走了進去。
所有人看見我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只有媽媽喜悅地朝我撲過來。很多人拉扯著她不想讓她靠近我,說我是個魔鬼,危險。從我身後沖上警察跟醫生,他們將我按在地上,我努力掙扎著,爆著粗口,朝媽媽大聲喊:“媽——媽——我是白格,我是你的兒子白格!”後來我突然覺得強大的力量被灌注在我的身體裡,我一腳就掀翻了撲在我身上的男人,靈活地一躍而起,我成為無可匹敵的大力水手一樣的人物,我跑向了媽媽,把她從那群討厭的人手裡搶出來,我抱住她站在角落裡。
“白格,是你嗎?”
“是我。”我抬眼朝窗外望去,沒人注意的院落的草坪上,站著七歲的木木,他朝我伸出大拇指做出“好樣的”手勢,“我是白格,再沒有誰可以取代的白格……”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說給窗外的木木聽,“我會越來越勇敢,我會保護好媽媽。”
一道白光掠過。
窗外的木木迅速消失在視線裡-
十一]
“如果要讓我活讓我有希望的活
我從不怕愛錯就怕沒愛過
如果能有一天再一次重返光榮
記得找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