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武照 正文 第03節
    顯慶四年我母親與她的心腹許敬宗聯手翦除了她的敵對勢力:長孫無忌、褚遂良、柳、韓瑗等人。那些顯赫多年的達官貴人因為封後的問題與我母親繫上生死之結,他們也許未曾預料到做我母親的仇人意味著滅頂之災隨時而來。許敬宗在我母親的庇蔭下步步高陞,權傾一時,作為回報他替我母親除掉了她的無數隱患,包括連父皇都素來敬重的開國元勳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被太子洗馬韋季方出賣的,據說許敬宗單獨審訊了韋季方,韋季方言稱長孫無忌欲糾集朋黨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丟失的權柄。與其說這是韋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說那是我母親為長孫無忌構思了多年的罪名。許敬宗向父皇三次奏報長孫無忌的謀反案,父皇垂淚不止,他對於案情的懷疑在許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陳詞之下猶如堅冰消融,父皇哀歎親臣的不忠,卻懶於讓長孫無忌當面對質,他對舅父的發落是仁慈的,剝奪封爵采邑,貶逐黔州,但長孫無忌第二年就於憂憤交加的心情中自縊而死了。長孫無忌的一生以過人才智和高風亮節睥睨眾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締造了大唐的黃金時代,沒想到最終被我母親的纖纖玉手織進了她的黑網之中,所以我相信長孫無忌自縊前哭瞎雙目的傳說。那是我母親締造的第一個勝利,或者說她在一場強手之戰中贏得了第一個勝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記載:武後自此獨攬朝廷的大權。這一年我七歲。

    洛陽是個繁華的風情萬種的都市,從麟德二年開始,父皇和母后長期居留此地,除了國家大典之外,再也沒有回到長安。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洛陽,遷居洛陽對於她至少是一種躲避亡靈的方法,母親十四歲進宮,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訴的回憶,長安的宮殿不僅給予她甘霖,也曾給予她苦水,而我母親似乎對後者耿耿於懷,她時常對父皇和兒女說長安是她的傷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陽宮使她感到安寧和舒適。童稚時代起我就常常出入於洛陽宮和西園禁苑,看著這個荒涼的故都在母親的設計下一年年地繁盛起來。童稚時代我就對禁苑內的合壁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綠樹繁花環抱的涼宮,炎夏之際母后喜歡帶著我和兄弟們在那裡用膳。合壁宮的東邊有方圓數里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著南方石匠們精心仿製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邊的五十座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美輪美免,它們像疏密有致的星星護衛著母親居住的明德宮,那裡的一切都帶著夢一樣的奢華氣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記憶,記得多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與父皇母后乘龍舟在凝碧池觀賞蓮荷,雨後的陽光照耀著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淺鵝黃的蓮花吸吮著露水,一點點地吐露芬芳,我記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倫之愛,我的父皇蒼白而清俊,天子龍顏含著幾分慈祥幾分疲憊,我的母后寬額方頤,一顰一笑之間容光煥發,美艷動人,我聽見樂工們的絃樂絲竹在湖上隨波流淌,漸漸遠去,我看見那個龍舟上的孩子笑得多麼燦爛,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遙望著池水另一側的合壁宮。世人皆知太子弘死於蹊蹺的合壁宮夜宴,但是那個龍舟上的口銜珍珠衣著錦繡的孩子,對於未來他一無所知。我羞於談論那部為我留名的《瑤山玉彩》,誰都知道那是宮廷王族慣用的欺世盜名的伎倆,事實上《瑤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許敬宗、上官儀、楊思儉等御用文人學者,而五百卷的書冊也只是古今穠詞艷句的大雜燴。《瑤山玉彩》完成後母親讓我將書獻給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賞給我絲帛三萬匹,我不知道三萬匹絲帛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對這種虛假的事情如此輕信。我自幼跟著率理今郭瑜讀書,那些書都是由母親為我選定的,我十歲就開始讀《春秋左氏傳》,讀到了許多充滿權術、陰謀和殺戮之氣的歷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弒父故事使我感到驚慌和茫然,我問郭瑜,商臣為何弒父?郭瑜說是為了奪取王位,我又問郭瑜,為了王位竟然弒父,天理人倫難容此事,孔子為什麼把它記載下來傳給後人呢?郭瑜說那是為了讓後人明辨是非善惡。郭瑜的回答模稜兩可,沒有使我滿足。我拒絕將《春秋左氏傳》再讀下去,但郭瑜告訴我,那是我母親為我圈定的第一本書,我必須讀完這本令人生厭的書。我知道我母親非常喜歡《春秋左氏傳》,後來我也知道母親一生的業績得益於她對這本書的領悟和參透,每個人都從書籍訓誡中獲取不同的營養,這是讀書的妙處。而我喜歡《禮記》,篤信純潔而理想的儒教信條,這使我的成長背離了我母親指定的航向。宮中的青春時光黯淡而恍惚,總是在病中,總是在白駒過隙之中為浮世蒼生黯然神傷。我懷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緣於那種不潔的亂倫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銅鏡中看見我的鬱鬱寡歡的臉,看見一條罪惡的黑線在我臉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經常在恍惚中看見閒置於感業寺的那只淫蕩的禪床,孕育於罪惡中的生命必將是孱弱而悲傷的,我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順門主持朝覲,雖然那只是臨時的一些機會,由我裁決的也只是些雞零狗碎的無聊小事,但這些經歷使我有緣接觸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間的世風人情。據說許多門閥貴族和朝廷重臣對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為我對所有人都溫恭有禮,而我的母親對我卻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睨視,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許察覺出我對一個凌駕於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滿,儘管她是我的母親,儘管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滿腹經綸智慧超群的女人。

    東宮的宮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國色的紅粉佳人,但我從少年時直到與裴妃大婚從未與女色有染,同樣地我也沒有斷袖龍陽之好,我的潔身自好在宮廷中被視為異藪,人們猜測我的多病的虛弱的體質妨礙了我,沒有人相信我對淫佚和縱慾的厭惡,沒有人看見我心中那塊陰雲密佈的天空,就像沒有人看見草是如何生長的一樣。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常常拒絕母親的操縱,這種拒絕使我感到滿足。拒絕有時候不需要言辭,我母親常常用煩惱的語氣對我說,我不喜歡看見你的眼睛。她明顯地從我的眼睛裡讀到了一個字:不。我說過我母親不是庸常之輩,也許她看得見我心裡掩藏的陰晦的天空,也許她看得見東宮滿地的青草是如何在憂鬱和懷疑的空氣中瘋長蔓延的。我母親一直在為我納妃的問題上殫盡心智,她最初選定的東宮妃是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女兒,我不認識那個女孩,只是聽說她的美貌傾國傾城。這件事情後來以幾近醜聞的結局收場,因為宮廷密探發現楊思儉的女兒與長安有名的風流浪子賀蘭敏之私通。賀蘭敏之是已故的韓國夫人的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外甥,據說他一直懷疑韓國夫人的中毒事件與我母親有關,而我母親也一直對這個風流成性的紈褲弟子惱怒不堪。賀蘭敏之也許對我母親的大義滅親沒有防備,他與楊氏的私情對於我母親是一種挑釁,我母親怎樣接受這種挑釁呢?說起來是最簡單的,把司衛少卿楊思儉召來痛斥了一番,取消了這門婚事,而賀蘭敏之最終被塞進了流放嶺南的囚車。我母親後來曾經告訴我賀蘭敏之的下落,他被隨車士卒用馬韁勒死,屍體棄於路旁,她還用調侃的語氣說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賀蘭敏之的屍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給路上饑饉的販夫走卒。這件事的整個過程都讓我感到噁心,我驚懼於母親如此談論賀蘭敏之的死,無疑她把自己對他的仇恨強加於我了,事實上我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我與賀蘭敏之無關,與楊思儉的女兒亦無關,而那對青年男女的不幸應該歸咎於對我母親的侵犯。我二十二歲那年才與裴居道將軍的女兒完婚,滿宮中對裴妃溫厚賢淑的人品交口稱頌,我對那個小心翼翼地恪守著禮教的女人也充滿著感激之情,但是眾所周知我與裴妃的婚後生活是短暫的,那個可憐的太子妃從我這裡獲取了什麼?當我們偶爾地在燭光裡同床共寢的時候,裴妃是否看見了我臉上閃爍著那條災難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從她身邊疾速地消遁?可憐的太子妃對於我頭上的那塊陰鬱的天空一無所知。讓我試著回憶一下我不喜歡的戰爭吧。

    與高句麗王國的戰爭曠日持久,大唐士卒死傷無數,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費了畢生心血贏取這場殘酷的戰爭。驍勇善戰的徐世最後把高句麗的國王高藏生擒回朝時,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為祭品呈獻給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後又呈獻給太廟裡列祖列宗的亡靈,盛大的狂熱的凱旋儀式使長安城陷入了節日的氣氛之中,我看見那個被浮的年輕國王坐在囚車裡,臉色蒼白,眼睛裡充滿悲涼的濕潤,我沒有任何的喜悅和自豪,我從高藏的身上發現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過我坐的是另一種以金玉錦繡裝飾的囚車罷了。我不喜歡戰爭的結果,得勝回朝的官員們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銀之賞,而那些戰死疆場者被異鄉的黃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遺忘。戰爭總是使數以萬計的男人命喪黃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視為逃兵,他曾頒布過一道嚴酷的近乎無理的詔令,那些在戰爭中失蹤的士兵一旦返歸故里,全部斬首示眾,其妻子兒女也遭連坐,男為奴女為婢。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見一個空空蕩蕩的村莊,沒有人煙,只有幾條野犬出沒於茅舍內外,我回馬下的宦官,為什麼這個村莊沒有人?一個宦官說大概村裡出了逃兵,連坐之罪是常常導致這種荒涼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見了一個年邁的瞎眼農婦,她懷抱著一件東西面向路人慟哭不止,我無法忘記我與那個農婦的談話。

    你在哭什麼?哭我的兒子。你懷裡抱著什麼?我的兒子。你兒子被斬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兒子的頭。

    你兒子是逃兵嗎?不,不。官府抓丁的時候他在發熱病,我把他蒙在地窖裡,他只剩下半條命捱到現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種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頭。

    我記得那個悲慟的農婦抱著她兒子乾枯發黑的頭顱,她的瞎眼已經不見淚痕。當我因驚悸而拍馬離去的時候,我聽見後面傳來的更為悲慟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頭也給皇上帶去吧。出巡迴宮後我一夜未眠,瞎眼農婦的哀哭之聲猶在耳邊,我連夜寫了一份奏疏呈給父皇。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義,我覺得我有義務勸諫父皇停止濫殺無辜。幸運的是父皇採納了我的奏議,更幸運的是我最終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東宮太子,對於宮外的蒼茫人世我只是一個安靜的觀望者,我還能做些什麼?長安大饑饉的時候餓殍遍地,大明宮角樓上的鴉群每天都往西集隊而飛,我問侍宦烏鴉何故西飛,侍宦告訴我長安城裡集結著數萬逃荒的災民,活著的人把餓死的堆在馬車上拖出城去,烏鴉就是去追逐那些運屍車的。我打開了屬於我自己的糧倉賑濟飢餓的災民,但是我的糧倉並不能填飽災民們的空腹。這不免使我感到一點悲哀。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龍體不適的時候我在光順門、延福殿這些地方監理國政,但我母親的鐵腕從珠簾後伸過來,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個朝廷的命脈,我真的能看見那只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個空間摸索著、攫取著,那隻手剛柔相濟而且進退自如,縛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經以多種方式規勸我母親縮回那只可怕的手,積聚的不滿和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親,然後我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謔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並重的言辭,我的母后,不,那時候她已被父皇封為神聖的天後,她不會縮回那隻手,那隻手更加用力地壓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東宮裡雲集了許多學識超人的學者謀士,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如何移開我母親的那隻手,除了仁慈滿懷以禮待人,除了史籍上記載的我的寥寥功績,我還能做些什麼?

    上元二年是一個奇異的充滿預兆的年份,這一年我長期病弱的身體猶如三月楊柳綻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覺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陳我一生中的肉慾體驗也都集中在這一年中。我不知道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種迴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在這一年對我產生忍無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或許只是我重新獲得的健康加深了母親的戒備心理,或許我在偶爾監國的過程中傷害了她的權力和自尊,或許只是因為我對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憐憫和幫助激怒了母親。是裴妃告訴我有關義陽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們在品茗閒談中談到了已故的蕭淑妃,談到她的亡靈變成一隻黑貓出沒於宮中,使母后一再遷居,也使那些當初對蕭淑妃落井下石的宮女擔驚受怕。裴妃突然問我,你還記得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嗎?我說當然記得,小時候常常在一起蕩鞦韆踢毽子,義陽公主很美麗,她長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麗,她長得像她母親蕭淑妃,我記得她們都喜歡幫我穿鞋束帶。裴妃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對我說,你應該去看看她們,她們都在掖庭的冷宮裡。這個消息令我震驚,我記得母后曾經告訴我那兩個姐姐因為染病先後病死了。蕭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兩位公主竟還充置於冷宮一隅,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驚了。我不知道這是出於遺忘還是我母親對蕭淑妃長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麼樣,我把此事視為辱沒禮教玷污皇家風範的一件罪惡。當我在掖庭宮最偏僻的陋室裡看見那對姐妹時,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義陽公主的亂髮已經銀絲縷縷,而曾經以超人的美麗和嬌憨受到父皇寵愛的宣城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滯,她們坐在陰暗潮濕的陋室裡,手中抓著一團絲線,地上也堆滿了纏好的大大小小的線團,可以想見她們就是纏著絲線打發了十九年的幽禁歲月。

    是我母親的冤魂帶你來的嗎?義陽公主顫抖的聲音使我驚悚,她說,是一隻黑貓帶你上這裡來的嗎?不是,是我自己。我說。

    你想把我們從這裡帶出去嗎?你能把我們帶出去嗎?義陽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我,我覺得她對我的突然探訪充滿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義陽公主的疑同,我說,無論怎樣我要讓你們離開這裡。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我抑制不了我喉嚨裡的哽咽之聲。在我匆匆離去之前,我聽見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來,快走,小心讓皇后看見。她將手中的線團朝門外擲來,讓皇后看見你們就沒命了,她的喊叫聽來淒厲而瘋狂,剁掉你們的手足,把你們泡在酒缸裡,你們也會沒命的。我想幫助兩位異母姐姐的慾望如此強烈,我上奏父皇請求兩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辭中無法掩飾我對父皇母后的譴責。父皇恩准了我的奏議,也許他只是在讀到我的奏書時才想起兩位公主已經在冷宮裡幽禁十九年,作為子孫成群的天地君主,父皇經常會將他的兒女後代相互混淆乃至遺忘,這在宮中不足為怪。而我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態度頗為曖昧,她把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歸結為內宮事務的疏漏,我聽見她在讚揚我的仁慈親善之心,但我看見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滿寒意。我記得母親倚坐在虎皮褥上,手裡捻動著一隻檀木球,有番話聽似突兀其實正是她對我的斥罵。我母親突然問我,弘兒,你與兩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嗎?我點頭,我說我與她們是姐弟,當然有一份不容改變的血脈之情。我母親的嘴上已經浮出了冷笑,弘兒,你覺得兩位公主是在替母受過嗎?我再次頷首稱是,緊接著我母親的情緒衝動起來,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裡隱約閃爍著一絲淚光,她說,你從來都在憐憫別人,唯獨不懂為自己慶幸,假如我與蕭淑妃換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兩位公主一樣適齡未嫁,你早就做了蕭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母親其實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報,或者就是在斥責我對於她的叛逆,但我不認為我做的事違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護我心目中神聖的禮教大義。

    幾天後我母親操辦了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為兩位公主擇取的駙馬是兩名下等的禁軍士卒,義陽公主嫁給了權毅,宣城公主嫁給了王遂古。兩位公主的婚嫁當時成為朝野笑談,權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為行路拾金的象徵,而我的那兩位異母姐姐隨俗野之夫遠走異鄉,從此杳無音訊,我的幫助對於她們是福是禍已經不可推測了。

    不可推測的更數我的母親,那時候世人已經稱她為天後,人們對於她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我是不是比別人更瞭解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她的心是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我的生命的一半握在手中,另一半卻在那道深壑之間慢慢地墜落。有些野史別傳把我的死亡渲染得何其神秘,其實投毒殺人是所有宮廷最常見的政治手段,簡單易行而免去勾心鬥角殫精竭慮之苦。我說過上元二年我發現了一些預兆,東宮的牆沿和空地上無故長出了黃色成白色的菊花,溫厚賢淑的裴妃為我日益恢復的健康撫額欣喜時,我說,健康於我不是好事,也許是一種凶兆。我想那不是玩笑,是我對自己生命的衡量和把握,它對裴妃當然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想我是否有機遇逃脫合壁宮的那次夜宴,假如四月十三這天我在長安而不在洛陽,假如那天我在看見鳥籠落地後辭謝了母親的夜宴,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還能活多久?裴妃知道我沒有興趣享受那些宴席上流水般的珍饈美餚,但是我從不在細枝末節上拂逆母后之意,我走出寢宮的時候,看見一隻養著金雀的鳥籠從廊簷上落下來,有宦官匆匆地拾起了鳥籠,我朝籠子裡的鳥端詳了一番,好好的你怎麼掉了下來?宦官在一旁說,可能是風,可能是鉤子斷了。我想著鳥籠的事登上了前往合壁宮的車輦。

    合壁宮的宴席上坐著父皇、母后和幾位受寵若驚的朝廷政要,我坐在父皇的左側,與那些官員們寒暄著並接受他們對我病體恢復的祝賀,這樣的場合我總是缺乏食慾,心如止水,我注意到合壁宮夜宴上的母親,雍容華貴的服飾和機敏妥貼的談吐使她煥發出永恆的光彩。

    我只是喝了兩杯淡酒,吃了幾片鹿肉,我想問題肯定出在那兩杯淡酒上,鳩毒或許早就浸透了我的酒杯。這是一段眾所周知的歷史記載了,我在飯後飲茶時發出了慘烈的呼叫,那正是投毒者等待的那種叫聲。

    我沒有走出美麗而肅殺的合壁宮。

    我想告訴我的父皇,我的弟弟賢、哲、旭輪和妹妹太平公主,在瀕臨死亡的瞬間是什麼使我的臉如此絕望如此痛苦,我看見了母親的那隻手,那隻手在天後鳳冕上擦拭鳩毒的殘跡,告訴他們我看見了母親的那隻手。

    告訴他們要信任一個不幸的亡靈,小心天後,小心母親,小心她的沾滿鳩毒的手。

    昭儀武照

    宮女們知道武昭儀返宮時戴的那頂帽子是王皇后賜送的,先帝的侍女如今重返後宮得益於王皇后與蕭淑妃的奪床之戰,王皇后當初是想借助武昭儀來遏止蕭淑妃恃寵驕橫的氣焰,但宮闈之事風起雲湧詭譎多變,正如宮女們所預料的,那個來自尼庵的女子絕非等閒之輩,她是不會甘心做王皇后的一顆棋子的。高宗對武昭儀的迷戀使宮人們私下的談話多了一個有趣的話題,戴帽子的武昭儀確實別有一番美麗的風姿,她周旋於天子、皇后和蕭淑妃之間游刃有餘,即使是對待卑下的侍女宮監,武昭儀的微笑也是明媚而友善的,許多宮女都意外地收到了武昭儀的薄禮,一塊絲絹或者一疊書箋,而武昭儀獻給王皇后的是一隻精心製作的香袋,香袋的一面繡有龍鳳呈祥的圖案,另一面則繡著萬壽無疆四個金字。有宮女看見王皇后收納香袋時神情落寞,她握住武昭儀的手讚歎道,多麼靈巧的手,多麼耐看的手,繡出的龍鳳能飛能舞。武昭儀就羞赧地說,在庵寺裡清閒慣了,做些女紅消遣時光,好壞都是我對皇后的一片敬意了。

    這隻鳳繡得活了,王皇后輕撫香袋,然後她的目光移向武昭儀,久久地注視著,突然王皇后訕訕一笑道,怕就怕它飛了,死了,被人驅走了。

    宮女們看見武昭儀的臉乍然變色,看見武昭儀跪地而泣,如果這只香袋讓皇后勾起傷心之事,那就是我的死罪了。如果香袋上的鳳讓皇后出此凶言,我就該將這五隻手指連根斬斷。那是武昭儀初回宮門時的事情,曾幾何時,王皇后視武昭儀如簾後密友,她們攜手合作疏離了高宗對蕭淑妃的寵溺,高宗對美貌的伶牙俐齒的蕭淑妃日益冷淡,有一天宮女們聽見蕭淑妃在皇子素節面前詬罵武昭儀,不在庵寺裡好好地超度先帝英靈,倒跑回宮裡八面玲瓏來了?蕭淑妃對她嫡出的皇子素節說,素節,你記住武昭儀是個害人的妖魅,千萬別去理睬那個害人的妖魅。

    御醫們發現武昭儀返宮前已經珠胎暗結,半年後武昭儀平安地產下了高宗的第五個兒子,御醫們記得武昭儀分娩後的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燦爛、慵倦而滿足,而守候在產床邊的昭儀之母因狂喜萬分而放聲大哭。御醫們看見武昭儀的手在空中優美地滑動著,慢慢地握住母親楊氏的手。替我看住皇子,武昭儀對母親說,別讓外人隨便靠近他。新生的男嬰被高宗賜名為弘。嬪妃們在午後品茗閒談時議論起武昭儀和她的男嬰,談論起她與天子獨特的情緣,她們認為後宮六千沒有人會比武昭儀更走運了。王皇后未曾生育,庶出的太子忠只是她的義子。宮人們都知道太子忠的生母劉氏是東宮膳房裡守火的婢女,聰明潑辣的蕭淑妃多年來一直糾纏著高宗改立素節為太子,理由就是太子忠的卑微血統有辱皇門風範,但是任何人都可以將此理解為蕭淑妃對後位的凱覦,太子之母終將為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這也是王皇后與蕭淑妃明爭暗鬥的根本原因。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一後一妃的鬥爭偃旗息鼓了,宮女們發現形同陌路的皇后和淑妃突然頻繁地往來作客,而皇后不再與武昭儀在後花園攜手漫步了,敏感的宮女們意識到後宮之戰已經起了波折,原來的後、嬪聯手已經演變成後、妃對嬪的罕見模式了。誰都清楚王皇后與蕭淑妃現在有了共同的目標,那是高宗的新寵武昭儀。

    皇后與淑妃在高宗面前對武昭儀的詆毀最後全部傳回武昭儀的耳中,這也是詆毀者始料未及的,傳話的人不僅包括武昭儀以恩惠籠絡的宮人,也包括高宗本人。高宗厭惡地談到皇后與淑妃,他說,我討厭饒舌的搬弄是非的女子,她們令我想起爭搶食缽的母雞。武昭儀問,陛下覺得我是爭食的母雞嗎?高宗搖了搖頭說,不,依我看尼庵二年讓你懂得了婦道,也讓你悟透了讓天子臣服的訣竅。武昭儀淒然一笑,她的雙手輕輕地揉捏著天子的肩背,我做了什麼?其實我什麼也沒做,皇后淑妃用不著遷怒於我,我只是每天想著如何讓陛下快樂安康,只是為陛下多添了一個兒子罷了。高宗在後、妃、嬪的三角之戰中始終站在武昭儀的一邊,宮人們猜測箇中原因,高宗也許對武昭儀的兩年尼庵生涯懷有幾分歉意,始亂終棄而後亡羊補牢,這對天性溫善的高宗不足為怪,但是更多的人讚美著武昭儀的品貌學識,他們預感到一個非凡的婦人將在太極宮裡橫空出世。女嬰公主思在一個春意薰人的日子死在搖籃裡,其死因撲朔迷離,也使後宮的紅粉之戰趨於白熱化。武昭儀的母親楊氏發現女兒不喜歡她的女嬰,女嬰無法像皇子弘一樣為其母親增添榮耀和希望,楊氏理解女兒厚此薄彼的拳拳之心,但楊氏懷疑那天無意窺見的死嬰內幕是一個夢魘,楊氏情願相信那是一個夢魘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皇后來看望新生的小公主,王皇后總是滿腹心酸卻要強顏歡笑,到宮中各處看望嬪妃們生的皇子公主是她的一部分日常生活,那天武昭儀稱病未起,王皇后徑直去搖籃邊抱起女嬰逗弄了一番,女嬰大概不喜歡陌生人的撫愛,她始終哼哼地啼哭著,楊氏在屏風後面窺見王皇后終於皺著眉頭放下了女嬰,王皇后順手在女嬰的腮部擰了一把,不識好歹的貨,王皇后低聲罵了一句就氣咻咻地往外走,楊氏看見她的一塊絲帕從袖管間滑落在地。

    隨後連通武昭儀寢房的暗門輕輕打開了,楊氏看見女兒媚娘滿面潮紅地出現在公主的搖籃邊,她赤著腳,撫頰觀望四周,其目光恍惚而陰鬱,楊氏看見她彎腰撿起了王皇后遺落的絲帕,看見她以一種類似夢遊的姿態將絲帕橫勒在女嬰的頸喉處。飽經滄桑的楊氏嚥下了她的驚駭之聲,她懷疑女兒在夢中或者是自己在夢中,但眼前親母殺嬰的一幕使楊氏暈倒在屏風後面,不知隔了多久,楊氏甦醒過來,她聽見女兒媚娘淒厲瘋狂的哭叫聲,聽見侍婢們惶亂奔走的腳步聲,有人說,怎麼會呢,只有皇后剛剛來看過小公主。

    母親楊氏除了陪著女兒哀泣外噤聲不語,她知道這是女兒對皇后不惜血本的一擊,但她驚異於女兒採取了如此恐怖的割肉擲敵的方式。受驚的老婦人在神思恍惚中再次想起袁天綱多年前的預言,預言在女兒媚娘身上是否開始初露端倪?幾乎所有的宮人都斷定是王皇后扼死了武昭儀的女嬰。高宗也作出了相似的判斷,他看著病臥繡榻悲痛欲絕的武昭儀,心中充滿憐愛之情,而對於皇后的厭憎現在更添了一薪烈火,高宗當時就驅輦直奔皇后寢殿,龍顏大怒,對皇后的質問聲色俱厲。皇后身邊的那些宮女看見皇后泣不成聲地為自己申辯著,終因過度的悲憤而撲進她母親柳氏的懷中,王皇后邊哭邊說,我把妖狐領進宮中,倒給自己惹了一身的騷氣,我是鑽了武照的圈套了。

    宮人們看見高宗最後將一塊絲帕擲在王皇后腳下揚長而去,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皇后已經處於一種風聲鶴唳的險境。從此春風不度東宮,失寵的皇后再失尊嚴,終日在病榻上詛咒紅粉禍水褒姒妲已,東宮裡有人向武昭儀密報了皇后的指桑罵槐,那幾個宮人也許是最早預測了廢後風波和東宮新後的聰明人。長孫無忌等朝廷重臣發現高宗的廢後之念已經像看不見的陀螺愈轉愈急。每當高宗在長孫無忌面前言及廢後之念,長孫無忌的眼前就浮現出武昭儀眼神飄飛沉魚落雁之態,作為王朝的倨功之臣,無忌從不掩飾他對那位先帝遺婢的微言貶語和一絲戒備之意,當高宗向無忌誇讚武昭儀的賢德才貌時,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地回憶著先帝太宗的臨終托孤,他說,皇后出身名門世家,在宮中一向恪守婦道禮儀,陛下何以將皇后置於大罪之中?高宗說,皇后殺了昭儀的女嬰,長孫無忌淡然一笑說,後宮裙釵之事從來是一潭深水,水深不可測,皇后殺嬰畢竟沒有真憑實據,陛下不可全信。高宗面露慍色,話鋒一轉談及夏天以來恆州、蒲州及河北各地的洪水之災,言下之意王皇后的命相給社稷帶來了災難。長孫無忌驚異於天子的奇談怪論,他懷疑那是出自武昭儀之口的枕邊聒噪。長孫無忌不無悲涼地想到天子之心猶如八月雲空變幻無常,臣相們的忠言賢諫往往不敵紅粉婦人的一句枕邊聒噪。長孫無忌有一天在御苑草地上與武昭儀邂逅相遇,昭儀正帶著三歲的皇子弘跳格子玩,長孫無忌注意到喪女不久的昭儀已經再次受孕。她的恃寵得意之色恰似擋不住的春光,三分嫵媚七分驕矜。宮禮匆匆,長孫無忌難忘武昭儀朝他投來的幽暗的積怨深重的目光,此後數年,那種目光成為他峨冠白髮之上的一塊巨大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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