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才人握住了晉王治甩過來的木球,一代孽緣的玄機最初就蟄伏在那只黑色的木球裡。後來當他們在翠微宮再次相遇時,話題仍然圍繞著馬球,太子治指著武才人說,我認識你,你的馬球之技不讓須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則雙頰飛紅,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藝高強,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脫手。御醫們雲集於翠微宮,空氣中飄溢著古怪難聞的煎藥氣味,而在天子寢宮的扶風殿裡,波斯進貢的安息香片遮蓋著天子身上散發的腥臭。死神已經逼近了病榻上那個一代英豪,而階前簾後的許多宮女想到天子駕崩後她們棄履般的命運,無不黯然神傷。太子治終日守護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宮女們眼中的事實。宮女們憂郁的目光都集結在這位未來的天子身上,看著他給病中的太宗喂藥、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嚨間滑動的痰液,其實許多宮女在那段非常時刻想博得太子治的親睞,期望從他身上撈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親病榻前悲傷無度,對扶風殿裡的美女視若無睹。沒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經先行一步,沒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腸閒情已經在廁所裡被武才人揮霍一空,那就像曇花的花期稍縱即逝卻是奪人心魄的。宮廷情緣不過是一把鎖和一只鑰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鎖,武才人就是那把鑰匙了。
就像昔日的漢武帝與衛後一樣,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滿麝香輕煙的廁所裡初試雲雨。年輕而溫情的太子治無法抵御武才人的紅唇玉手,熾熱的情欲在熾熱的性愛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卻了病榻上的父親和天倫綱常,他驚歎武才人如此輕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種靈魂出竅的快樂。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為太子洗手准備的絲帛金盆放在地上,盆裡竟然沒有一滴水。
太子治從此對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彌留於翠微宮的太宗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到榻邊遺詔托孤,在宮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鴉群突然安靜了,後來鴉群飛走了,但含風殿裡響起了御醫們驚恐的叫聲,皇上駕崩。媚娘端著一壺茶水,那個報喪的叫聲像驚雷閃電打在她手上,銅壺砰然落地。在翠微宮裡媚娘是第一個嚎啕痛哭的宮女,然後宮女的哭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完全覆蓋了來自太宗靈床邊的男人們的哭聲。沒有人制止宮女們借題發揮的哀嚎之聲,含風殿上下一片忙亂,宮女們恰好可以縱情宣洩所有的悲傷和怨氣,為了每一種黑暗的殘花余生,為了每一樁未竟未了的心願,為了對死者的愛或者恨。淚眼朦朧中媚娘不忘將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傷過度幾近昏厥,御醫們在他的額前敷了一種淡綠色的藥汁,媚娘看見幾個宦官半架半扶著太子治往側殿走,太子治蒼白而虛弱,他的目光掃過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與太子治眉目傳情,但她忽然意識到廁所裡的情事也許將成為一夕春夢,即將登基的新天子也許很快會把她遺忘。太宗駕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氣忽陰忽晴,驃騎兵的壯觀馬隊在太子治的率領下離開終南山,護送天子靈柩回長安。媚娘和一群宮女站在涼亭裡目送那支人馬漸漸遠去,黑漆鎏金的靈柩已經變成一個黑點,而太子治單薄的身影也湮沒在一片黃煙之中,滿臉淒色的媚娘,她無緣與新天子再說一句話再添一分情了。山下還有十余輛簡陋的光板馬車,那些馬車將把翠微宮裡的宮女分別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長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宮的是那些從未受幸的宮女,而那些曾經被宦官抱上天子龍床的宮女在涼亭裡哭成一團,她們已經知道馬車將把她們送往感業寺了此殘生。采女劉氏就是在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狂的,媚娘看見她突然扔下手裡的包裹,朝谷地裡狂奔而去,宮吏們立刻策馬趕去。宮吏們在樹林間追采女劉氏的場面令所有宮女們佇足凝望,媚娘看見宮吏們的四方馬陣輕易地圍住了那個瘋狂的宮女,劉氏絕望的叫聲聽來撕心裂膽,我不去尼庵,讓我回家。宮吏們的繩圈同樣輕易地套住了劉氏的脖頸,劉氏的手扯拉著脖頸上的繩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厲而淒涼,皇帝只寵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無法想像纖瘦的采女劉氏是怎樣扯斷脖子上的繩圈的,她只是看見劉氏在宮吏們的鞭笞聲中爬行,從宮吏們的馬背下爬了出去,然後她看見劉氏像一只驚鹿朝石碑那裡俯沖過去,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見劉氏的血猶如紅色水花在石碑上濺落,映紅了終南山陰沉的天空。
如果從感業寺的山門走出來,不消片刻就可以來到長安鬧市朱雀門街了,黑瓦高牆遮不住果販小商的沿街叫賣聲,而在安業坊一帶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聽見那座尼庵的晨鍾暮鼓,那些來自帝王後宮的女尼們在誦經聲中陪伴著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業寺的女尼們從來走不出兩扇黑色的山門,山門外的行人也無法親眼一睹天姿國色的舊日宮女的風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鍾聲在皇城內轟然敲響時,感業寺破敗的房屋也隨之震顫,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鍾聲初響她的第一縷黑發應聲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卻應聲睜開,閃爍出一種如夢初醒的光彩。為什麼敲鍾?她問身後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說,是登基大典的鍾聲。媚娘說我要去聽鍾聲,她甩開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發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沒有聽見後面住持老尼憤怒的斥罵,她一手抓著欲斷未斷的長發,一手提著寬大過長的法衣跑到庭院裡,看見許多以前的宮人已經聚集在那裡,她們鴉雀無聲表情各異地傾聽著皇城的鍾聲。媚娘仰望著被高牆隔離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見那些大鍾,她看不見新天子的龍冕儀容,當大典鍾聲最後的回響消失在晴光麗日下,媚娘雙手掩面發出了淒絕的哭聲,宮中舊交對媚娘的哭聲錯愕莫名,她們圍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麼哭起來了?不怕住持告回宮裡給你死罪?媚娘仍然嗚咽著,她說,什麼叫死什麼叫活呢,到了這裡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著都一樣。尼庵裡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損壞了舊日宮女姣好的面容,她們每天在經台前相遇,發現各自的容顏像秋葉一天天老去,喜歡對鏡描眉的宮女們如今青絲無影,光裸的頭頂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後宮回憶。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銅鏡,其實鏡子的主人對它已經無所留戀。女尼們通常成雙成對地同床共枕,禪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鬧成為感業寺生活的唯一樂趣。曾經有人想鑽到媚娘的棉被裡來,但是對方被媚娘一腳踢下去。媚娘把那個春心蕩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門,她說,我討厭你們的把戲,不干不淨的。女尼反唇相譏,你以為你干淨,你干淨就往天子宮裡去呀,獻了幾年的媚態不還是給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惡火攻心,她嘴裡說著話低下頭就往對方臉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輪不到你來糟蹋,媚娘把那個女尼撞在門框,仍然不解氣,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庵寺,許多尼姑打開窗戶朝這邊張望,她們看見媚娘的臉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種悲憤的寒氣,她手裡的那條門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瘋了。舊日宮女們竊竊私語著,憑藉她們對武才人的了解,她們認為驕矜自負的宮人是最容易發瘋的,而武才人應該是一個例證。從此沒有人敢往媚娘的禪床上爬,但也沒有人與媚娘說話了,感業寺裡的女尼們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只紫檀木球仍然陪伴著她。
現在孤獨的木球游戲改變了它的含義,媚娘在地上畫的白圈分別意味著瘋、死和大幸。原來還有一個白圈內寫著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這個白圈對於她已經喪失了賭注的意義。
媚娘冷靜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縮小,她意識那幾乎是一個奇跡一種夢想,每次滾動木球的時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顫抖,她期望著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內,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瘋和死的白圈之內,媚娘說,我不想死,我也不會瘋。她帶著如夢如幻的情緒把木球滾過去,但木球在那個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個冷漠的精靈譏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終於安靜下來,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干淨了攥在掌中,臨窗聽風,風聲掠過窗外檜柏的枝頭。高牆外的更夫報時的梆聲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太極宮卻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側了。媚娘悲從中來,她對著心愛的紫檀木球嗚咽著說,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不過是祈求天子把我帶回宮中。母親楊氏到感業寺來探望媚娘,按照庵裡的清規她只能從門上的活動窗遞進家書和食物,媚娘從手上摘下了金鐲塞給守門的尼姑,對方收下了金鐲但仍然沒有開門,只是破例讓媚娘與母親說上幾句話。
但是母女倆只是以哭泣隔著山門敘述別後離情,守門的尼姑也紅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讓你說話不說,不說就回你的禪房去吧。母親楊氏終於先說了話,她的話使守門的尼姑莫名其妙,楊氏在門外邊哭邊說,我不該相信袁天綱的鬼話,是袁天綱的鬼話害了你。門裡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頃沉默之後媚娘對著門外的母親說,你放心回去吧,我還沒死,只要我活著總歸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打開母親的包裹,裡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點。家信說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每天對母親惡語相加。媚娘讀完信又解開糕點外面的紙包,是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酸梅餅,但媚娘一點也不想吃,如煙往事浮上心頭,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齡,想起宮牆內外,年復一年,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遲暮美人了。
世人們後來認為高宗皇帝聽見了武照在尼庵裡的吶喊,高宗皇帝循聲而去,因此鑽進了武照綴織十年的那張柔軟的黑網。感業寺的住持記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駕臨的。高宗給先帝的遺婢們帶來了整車華貴的禮物,給予武照的禮物卻是在客堂裡的秘密長談。住持尼姑不解個中風情,她只記得武照那天突然迸發出美麗驚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雙頰的淚痕更為她增添幾分哀而不怨的風韻。黃衣使者獨孤及從此常常潛入感業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開山門,黑夜來客不是別人,恰恰是神聖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寵幸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太極宮駛來的車輦接走了感業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們依稀聽見半夜裡車輪轔轔,對於一個奇跡的華彩部分渾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裡飛快地捻轉佛珠,她認為天子若受惑於女子,女子必有仙術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們對於我的記憶已經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時撰寫的《瑤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宮的書箱裡塵封霉爛,長安和洛陽的街坊酒肆裡仍然有人在談論奇怪的合壁宮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了,多少年來那些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測我母親武則天一生中每一個玄妙而可怕的細節,猜測我母親武照如何不露痕跡地使她親生之子死於合壁宮的一場夜宴。
那也是一處奇跡,奇跡的締造者需要通過無數幽玄之門,而我的母親武照,歷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過每一扇幽玄之門。傳說我是一次隱秘的宮廷亂倫的產物,傳說我的生命孕育在長安城西感業寺的禪床上。這樣的記載在我接觸的史籍中是無法查閱的,但它像一塊黑色的標簽貼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體一年年地單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萊宮的兄弟姐妹群中顯出一種陰郁的格調,與太子的歡樂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種天生的疾病。有一個叫獨孤及的宮吏,他對感業寺故事的前因後果了如指掌,我曾經私下派人尋訪過他,但後來我聽說獨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宮牆外的御河裡了,那時候我兩歲,或許根本還沒出生,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對那個叫獨孤及的人,我也無法從他嘴裡聽到什麼,我是太子弘,但我什麼也不會聽到的,就像緊閉雙眼可以領略黑暗的奧妙,但當你睜大眼睛時看見的總是紅色或黃色的燭光。
我總是看見我身上那塊黑色的標簽。
我看見永徽二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長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鑼鼓驟歇,宮牆內外香煙依然繚繞,我看見年輕的父皇微服私訪感業寺的馬車穿越街市,新柳的枝葉未及遮蔽午後熾熱的陽光,而青紗車帳則藏匿了父皇疲憊的卻充滿情欲的儀容。父皇喬裝成富商去感業寺探望太宗時代的舊宮人,在堆滿金銀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見了那些先帝遺留下來的藉藉無名的宮人,紅顏消褪,滿面愁容,黑衣縞素誇張了她們的哀怨和絕望。在這群古怪的女尼中間,才人武照恰似蓮花出水,以她的美麗和沉靜震驚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驚異於武才人的美麗竟然在晨鍾暮鼓的尼庵裡大放異彩,那個白布裹頭的女人未施脂粉,鳳目寬頤之間凝聚著一半倨傲一半嫵媚的神情,而黑衣裡的豐腴成熟的胴體分明在向父皇傾訴著什麼,在氣氛拘謹肅穆的感業寺裡,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獨特而大膽的語言,她在喚起他的回憶,她在提醒他的許諾,於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寢宮裡他們曾經眉目傳情,在他如廁的時候他曾和這個女人有過短促而狂熱的性事。父皇的眼睛裡已經是柔情似水了。
獨孤及作為一個絕頂聰敏的奴僕,對於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能作出迅捷准確的判斷。他似乎預感到感業寺裡的這個女尼日後將長伴君主的龍床,據說就是獨孤及在皇宮與感業寺之間暗中奔忙,為父皇與母後超越倫理的私情開啟了道道方便之門。獨孤及後來被淹死了,我說過那是一個謎,我關心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謎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參與制造這個謎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後,為什麼他們偏偏在庵寺的禪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對於李姓家族的所有歷史都充滿好奇之感,內心對每一位先祖父輩都作出了隱秘的公正的評價。我認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淵不過是個走好運的庸人之輩,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辭湮沒了一生,節操與敗德並存,智慧與魯莽相濟,輝煌了自身卻給大唐宗室留下了無數禍根;再說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裡毀於一旦,他的軟弱的性格和無知的頭腦成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宮夜宴之前,我已經預見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來源於我的母後武照,在我短暫的生命裡她是橫亙於我頭頂的一朵烏雲,我預見了她的災難卻無力抵御,災難首先降臨於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我死於合壁宮夜宴,我就是被則天武後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親武照於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宮,作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征,黑色的法衣已經拋在感業寺的草叢裡,曾被剃度的頭頂也已經蓄起青絲,她戴著一頂別出心裁的花帽來到後宮,其美麗而獨特的風韻使所有的嬪妃側目。宮人們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宮門得益於王皇後與蕭淑妃的一場宮闈之戰。那時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蕭淑妃深受父皇的寵愛,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後在聽說了父皇與武才人的私情之後,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進宮中,希望以武才人離間父皇對蕭淑妃的專寵。王皇後當然沒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換來的是更壞的結局。我母親武照再入後宮被封為昭儀。二十七歲的武昭儀給宮人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辭謙恭,行為卑屈,將超人的智意和謀略隱藏於溫厚的笑容之後。武昭儀初入後宮依附的第一個人是王皇後,幾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後請安,刻意的諂媚在武昭儀做來恰似行雲流水,王皇後把她引為知己和至愛,在父皇面前激賞有加。
王皇後察覺到武昭儀對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於蕭淑妃,已經為時過晚。武昭儀無聲無息地替代了蕭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這個來自尼庵的先帝的棄婦已經牢牢地縛住父皇的寵幸之手。王皇後哀歎她的輕信和失策,她想與同樣受冷落的蕭淑妃聯手排斥武昭儀,但是父皇對武昭儀的如癡如醉的愛戀已經堅不可摧了。我可以想像那場著名的後妃爭寵之戰,那時候我剛剛學步,據說母親經常帶著我在後宮的花園裡散步,現在我無法詳述那個教子學步的年輕母親了,只記得她的嚴厲的難以抗拒的聲音,爬起來,走,走啊,這種聲音以它的威懾和尊嚴一直伴我長大成人。除了後來備受溺愛的太平公主,我還有一個妹妹,但她在襁褓中就死於非命。她的死同樣是宮中的一件謎案。宮人們普遍認為是不會生育的王皇後以錦被扼殺了那個幼小的生命,但是沒有人能提供確鑿的證據。有關此事的另一種說法是武昭儀親手弒女以陷害王皇後,這是一種令人心驚膽寒的說法,同樣缺乏證據,但在我充分認識了我非凡罕見的母親以後,我似乎更相信後一種說法。事實上在合壁宮夜宴未及發生之時,我已經相信母親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為她的權力夢想下賭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親和骨肉。我的父皇卻相信是王皇後殺死了他鍾愛的女嬰,這是父皇日後罷黜王皇後最初的動因。我母親則在悲悲切切的哭泣聲中握住了一個有效的籌碼。現在看來我的父皇就是這樣開始鑽進母親綿長的巨形圈套中的。
據說父皇不久就攜我母親到朝廷重臣長孫無忌家暗示重立皇後之事,長孫無忌是我的舅祖父,當時在太公任上輔助國政,他的耿直的嫉惡如仇的品格使他在這個話題上裝聾作啞。長孫無忌的阻礙使我母親的封後之夢延遲了數月,但是後來卻也給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禮部尚書許敬宗,中書捨人李義府,他們似乎預見了武昭儀的輝煌未來而力主封武廢王,他們的賭注後來被證明是押對了,而他們的仕途幾起幾落曲折多變,這當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可以想像三個女人爭奪後冠的斗爭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許多朝廷重臣卷入了這場斗爭,並為此付出了代價,德高望重的太公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陳封武昭儀為後的種種弊害,其言辭之鋒利使我母親在珠簾後暴跳如雷,我母親手指叩頭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為什麼不撲殺了這個獠賊?!那是我母親在宮中初露崢嶸的一個細節。王皇後與蕭淑妃幽禁於冷宮別院的結局在所有宮人預料之中。王皇後毀於巫術邪教,這確實只是一種假象,她的悲劇在於與我非凡的母親同處後宮之中。有一天宦官們在皇後的鳳榻下發現了釘滿鐵釘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於是皇後以及參與巫術的魏國夫人的滅頂之災應聲而降。李氏皇朝對於巫術邪蠱一貫深惡痛絕,我的父皇甚至無暇查證桐木人的真實來路,於暴怒之中將王皇後和她的同盟者蕭淑妃投入冷宮。一些宦官們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內幕,他們躲在角落裡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觀察著武昭儀,在急風驟雨般的宮廷之戰中噤若寒蟬,而事件的策劃者武昭儀容光煥發地坐在書案前撰寫她入宮後的第一本著作《女則》。
我的母親武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言辭文章風采飛揚。《女則》告訴後宮的所有嬪妃宮人,身為女子應該恪守先帝們制定的所有道德禮儀,其中有一條規定嬪妃以下的宮人不許隨便接近皇上。後來我聽說母親當時制訂這個規則是針對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時也被父皇召入宮中並且有與母親爭寵的跡象,當我捧讀《女則》時,不得不歎服我母親的深謀遠慮和對現狀未來的深度把握,由此看來她在身為昭儀撰寫《女則》時已經考慮到日後的皇後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攜帶印信正式冊封武則天為皇後。那一年我三歲,對於文武百官前往肅儀門朝見新後武照的空前盛況了無記憶,但我想那應該是一個寒風蕭蕭太陽黯淡的冬日,我的母親迎風端坐於肅儀門上,心事蒼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種花飾的瓔珞、珍珠、紅玉、翡翠、藍寶石和黃金飾物所掩映,絢爛奪目,肅儀門下的文武百官無不為新後的天姿國色和萬千儀態所懾服。太極門左右的鍾樓鼓樓鍾鼓之聲齊鳴,文武百官高聲齊呼:皇後萬歲,皇後萬壽無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母親做了大唐的皇後。那一年我三歲。我不記得王皇後與蕭淑妃的模樣了,兩個曾經是父皇專寵的女子後來被我母親砍除手腳浸泡在酒缸裡,她們在酒缸裡哀哭數日後死去,哭聲使鄰近的掖庭宮的宮人們夜不成寐,自古以來在宮闈之戰中失敗的女子都獲得了最殘酷的下場,而且其惡果株連九族。不久父皇把顯赫一時的王皇後家族改姓為蟒,把蕭淑妃家改姓為梟,據說這是我母親的主意。有人告訴我蕭淑妃臨死前吁請上蒼將她轉生為貓,將我母親轉生為鼠,蕭淑妃企望在來世咬死她的仇敵。從此,深受嬪妃們溺愛的貓兒被盡數逐出宮中,他們告訴我這就是我從來沒見過貓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廢黜了皇太子李忠,作為皇後嫡出的長皇子,我被立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婢,而他的義母王皇後的幽魂已經無法庇護這個木訥沉靜的少年,他被父皇封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東宮侍宦避之不及,紛紛離開東宮不辭而別,我記得李忠離宮時淒涼的情景:孤騎一乘三五個年邁的隨從。我不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在異鄉僻壤獨自生活。冊立太子的大典舉行了三天三夜,我覺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種嘈雜之音刺破了,我捂著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後以她的目光和威儀制止了我。
我的母後力主將這一年的年號由永徽七年改為顯慶元年,她對變換文字符號的迷信由此可見一斑。從此大唐的年號因為頻繁的更換而變得紊亂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為母後的緣故從一個孀婦受封為韓國夫人,她是皇後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勝皇後幾分。她曾與父皇有過一段隱秘的戀情,也因此沒有躲過我母親編織的黑網。韓國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異常悲傷,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韓國夫人死於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於追查此事,在草草殯葬了韓國夫人之後,父皇又封韓國夫人十五歲的女兒為魏國夫人,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熱衷的事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年輕的魏國夫人在十年後重蹈她母親之覆轍,以豆蔻之年死於另一次宮廷投毒事件。母後不容許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並非輕視她們的對手,她們的錯誤在於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們不知道能凌駕於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見的,那些香消玉殞的紅粉佳麗,她們無法與我非凡的母親相比擬。說到我的父皇,他像一只高貴的相思鳥被皇後縫織的那張黑網所圍困,被圍困的還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對縱情聲色的酷愛。父皇軟弱和被動的性格世人皆知。當他意識到我母親的無情和野心妨礙他的生活時,曾經萌動過廢黜第二任皇後的念頭,父皇密召中書侍郎上官儀進內宮商議此事,詩名遠揚的上官儀對天子的意圖心領神會,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詔令,與當年廢黜王皇後一樣,我母親在詔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術,但是這紙詔令未及頒布就被憤怒的母後撕成碎片了,那是龍朔二年的事,其時我母親的密探已經遍布宮中,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母親的視線。
上官儀的草詔墨跡未干,母親已經趕到父皇的內宮。她對於自己母儀天下為國分憂的所作所為作了悲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凶悍令父皇感到驚惶無助,而她在淚灑甘露殿之余對王朝的積患和瞻望極具說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動。我的怯懦的優柔寡斷的父皇,他任憑母親將詔令撕得粉碎,最後將可憐的上官儀作為替罪羊扔給母親,父皇說,這都是上官儀的主意。我母親就這樣以無羈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她駕馭父皇的方法多種多樣,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為什麼如此害怕我母親?我不知道,宮廷上下又有誰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氣數,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轉。所有的宮廷風波都會導致一些人頭顱落地,因為按照通常的解釋,那都與篡朝謀反的陰謀有關。上官儀不久被李忠謀反案所株連,他的曾經裝滿了華麗詩句的腦袋被斫殺在長安的街市上,百姓們都聞說上官儀之死緣於他對皇後的敵意和攻訐,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隨手出賣的,當然,這是宮廷內幕了。李忠謀反案是一種模糊的缺乏依據的說法。我聽說過一些那個異母兄弟奇怪的習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間,他時刻擔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藥所傷害,他害怕出門,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換睡眠的臥床,有時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來躲避他害怕的暗殺。他們說李忠後來獨居幽室,迷戀於占卜和巫咒的撲朔迷離的過程,從這個昔日的東宮太子身上散發出一種蒼老和陰森的鬼氣,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難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圖以此逃脫他的厄運的,但我母親懷著斬草除根的心理為他羅織了串通上官儀和王伏勝謀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歲那年被父皇賜死。暗殺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他是被我母親精心織就的白絹勒死的,我不知道這是李忠的造化還是悲劇。少年居於東宮,我常常在無意中發現李忠留在宮中的一些物件,書冊、筆硯、劍鞘、鳥籠或者香袋,有時夢見李忠像一個幽魂似地潛進宮中——拾取他的遺物,我害怕在夢中夢見李忠,說來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卻時常害怕李忠回宮暗殺我。我母親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後和蕭淑妃的噴發著酒氣的幽魂,有一段時間當她通過太極宮那些陰晦僻靜的角落時,她總是以華袖遮擋住眼睛和面部,她說她看見王皇後和蕭淑妃在那裡飄蕩,她們用腐爛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擲。而一些宮女們也在後宮的永巷裡看見一只疾行的黑貓,它的淒厲的聲音酷似已故的蕭淑妃,宮女們說那就是蕭淑妃,因為她們記得蕭淑妃臨死前說過來世變貓懲殺武後的誓言,她們相信變了貓的蕭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難以想像母親是怎樣度過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從來不畏懼任何活人,但對於死人她卻有所顧忌。我母親勸說父皇由古老的太極宮遷出,花費巨資改建高祖時代的大明宮,後來終生長居洛陽,其原因就在於她對那些幽魂的恐懼。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