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飛舞的螢火蟲,閃閃盈盈,路燈的光芒是昏黃的,薔薇花上濕潤的露珠也在亮亮閃閃,街心花園裡遠遠近近的蟲鳴將一切映得格外寧靜。時光如夢境,拎著她的書包,走在她的身邊,卻只能夠看到她雪白的側臉。漆黑的長髮將她的面容遮住,露出的只有挺秀的鼻尖和幽長的睫毛。
不止一次地,他要求她將頭髮紮起來。
至少讓他可以看到她整張面龐。
她總是彷彿沒有聽到,無動於衷。而當他凶巴巴地想逕自將她頭髮束起來時,她淡淡瞟他一眼,就會使他敗下陣來。
於是,他賭氣在她身前倒退著走。
薔薇花香的夜風中,終於可以看到她大部分的面容。她似乎是不快樂的,肌膚清冷如白雪,漆黑的雙眸幽黑如深潭,他沒有見過她真正開懷的笑容。
夜晚的街心花園沒有其他的人。
「……
深色的海面撲滿白色的月光
我出神望著海心不知飛哪去
聽到他在告訴你
說他真的喜歡你
我不知該躲哪裡
愛一個人是不是應該有默契
我以為你懂得每當我看著你
我藏起來的秘密
在每一天清晨裡
……」
倒退著走,他在她面前開始唱歌,動作誇張地模仿時下的歌手們,手彈虛無的吉他,聲音沙啞地唱著搖滾,忽而又歌聲婉轉深情,走學院派男中音,然後再邊唱邊用力跳著MV裡的舞步。
「……
願意用一支黑色的鉛筆
畫一出沉默舞台劇
燈光再亮也抱住你
願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
再大聲也都是給你
請用心聽不要說話
願意用一支黑色的鉛筆
畫一出沉默舞台劇
燈光再亮也抱住你
願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
再大聲也都是給你
請原諒我不會說話
願意用一支黑色的鉛筆
畫一出沉默舞台劇
燈光再亮也抱住你
願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
再大聲也都是給你
愛是用心嗎不要說話[《不要說話》陳奕迅,詞曲小柯。]
……」
他唱得花樣百出。
在他越唱越high,快要把巡邏的警察都引過來的時候,終於在她的眼底看出了笑意。雖然她的嘴唇依舊淡淡地抿著,眼底漾開的笑意卻如同一朵緩緩盛開的薔薇花,美得令他的心跳如同過電般,恍惚間有種不知身處何方的荒謬的幸福感。
「砰!」
或許是身後有石塊,或許是心跳加速使得雙腿僵硬,腳下一踉蹌,正倒退的他仰面而倒,夜空無數璀璨的星星,眼前也被摔出無數金星。他痛得咧嘴,她蹲到他身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雪白的手指輕輕揉著他後腦的腫塊。躺在薔薇花畔的地上,他癡癡地望著她,捉住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唇邊深深地吻住。
那清麗細長的手指。
在薔薇花香的星光中,緊緊被他握在手心,吻著那淡淡的香氣,還有她眼中微微的笑意,那吻中有她手指的溫度,少年的他吻得再也受不住,一口狠狠咬住她美麗的指尖……
猩紅色的窗紗被風吹動。
久久坐起在床上,身上的汗水漸漸涼透,越璨怔仲地望著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夢裡的年少時光,真實得如同只隔著一個呵氣的距離。他還記得,自那晚之後,她便默許他時時握住她的手。
身邊沒有了她的這些年。
他的周圍走馬燈般地出現過許多美女,她們都很愛惜雙手,保養得細嫩豐腴,柔若無骨。
而他總是記得她的那雙手。
她的十指異常雪白,彷彿沒有血色,卻透著薄薄的香氣,恍若是薔薇花初綻時的芬芳。她的手指修長清麗,能看出骨頭來,美得彷彿有著倔強的生命。握住這樣的手在他的掌心,有些硌手,於是每次他都緊緊地握住她,握得越緊,越有種如同骨血相連的親暱和幸福。
掌內空空的。
低頭望著自己微褐色的手掌,越璨慢慢回憶著,方才夢中的觸感竟漸漸模糊。閉了閉眼睛,腦海中出現的是晚餐時她與越瑄雙手相握的那一幕畫面,越璨的唇角有了冰冷的線條。
猩紅色的窗紗在夜風中微揚。
窗外的星光被映得染上隱隱的血色,窗前的薔薇在絢爛開過之後,早已只剩下綠色的葉片在簌簌搖曳。待到再過幾個月,冬季來臨,便會成為枯黑的籐枝。
握起手指,越璨的視線落在窗外那些濃綠搖曳的葉片上,心臟緊緊地縮起。
如果……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那些幸福如蜜的時光,那月光皎潔的初夏,那些薔薇花尚未綻放的季節。
…………
……
濃綠的葉片上有點點滴滴的露水,那是六年前月光皎潔的初夏,花籐上沒有綻放的花朵,但那些稚嫩的花苞們只待一陣風兒吹過,就將鋪天蓋地地綻放出熱烈的緋紅野薔薇花。
少年的他將她和她母親的護照和機票拿給她,她細細地看過,將它們仔細收在書包的暗層裡。
「這是我們在國外的家,你看喜歡嗎?」他興奮地拿出幾張照片給她看,「你母親住在一樓,我和你都住在二樓,這將會是你的房間,你看看喜歡嗎?如果不喜歡這個風格,我請父親把它重新裝修成你喜歡的。」
照片中是一棟原木風格的二層房子。
有著大大的花園。
她的房間風格清雅簡潔,壁紙是藍白色的條紋,有一扇大大的白色木質窗戶。看著照片,她想了想,問:
「能在窗外種上薔薇花嗎?」
「已經做好花池了,窗戶也改成了向內打開,」他笑得很是得意,「我特別挑選了薔薇的品種,已經請那裡的園丁種下,你住進去的時候,正好會是它的花期。」
「什麼品種和顏色的薔薇花呢?」她好奇地問。
「先保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抓起她的手指吻了一下,他指著照片中花園的一角,高興地說,「在這裡,我打算做一個溫室。只要調控好品種和溫度,一年四季你都可以看到薔薇花了!」
她笑著瞟他一眼。
被她這一眼瞟得胸口亂撞,他一把將她擁進懷中,忍不住在她的額頭親了又親。忽然,他的臉漲得通紅,有些窘迫地說:
「那個……」
「嗯?」
「……在國外,好像年齡超過16歲就可以……」有點不好意思,少年的他臉紅如沸,在她耳邊低聲說,「……就可以結婚了,要不,我們……我們也……」
她漲紅了臉想推開他。
「好不好?」牢牢地箍緊她,他緋紅的臉頰貼著她緋紅的臉頰,聲音滾燙地說,「你……你喜歡我嗎?喜歡的話,我們……出國以後就結婚好不好……」
……
…………
在夜晚的黑暗中,漆黑的睫毛猛地顫了顫,葉嬰悚然從夢中醒來,呼吸急促,她面色雪白地盯著天花板。窗簾緊緊地沒有透過一絲夜光,房間內只亮著一盞小夜燈,潔淨的天花板上一絲蜘蛛網都沒有。
呼吸顫抖。
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
那些荒謬可笑的過往,那些被鮮血沾染的碎片。
然而,身體彷彿有著倔強的記憶。
胸口的起伏漸漸平復。
在牆壁夜燈的光暈中,她默默望著天花板,直至感覺到身旁那溫熱的氣息。潔白的枕頭上,她慢慢側過頭,看到睡夢中的越瑄。
他的睡容很寧靜。
雖然五官依舊有淡淡的疏離感,但他的眉心沒有皺起,是放鬆的,唇角也是放鬆的。她望著他,良久,碰一碰被子裡他的左手,他的手是溫熱溫熱。以前,他的手掌都是沒有溫度的,並不冰涼,但體溫疏離得彷彿不想與任何人有接觸。
睡夢中,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將她的手握住。她一楞,立刻將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下一秒,心中卻因為這個動作而突然有了某種類似歉疚的溫柔情緒。她低下頭,在他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然後把被子輕柔地拉起掖好在他的頜下。
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柔和歉疚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使得她怔了半晌,無法再躺回他的身旁。拉起一件外衣穿上,她輕步走向門口,擰轉門把走了出去,輕輕將門關上,不想打擾他的睡眠。
隔著那扇門。
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不見。
在室內幽暗的光線中,越瑄靜靜睜開眼睛,手指的溫度隨著她腳步聲的消失也似乎在漸漸變冷。
******
夜色寧靜。
深邃的夜空中有灑滿的星光,一點一點,或明亮或皎潔,花園中的小徑也比往常更加好走了一些。在這樣初秋的夜晚,吹來的風已經有些涼意,葉嬰拉緊外衣,慢慢走在幽靜的花園裡。
小徑的盡頭是露天泳池。
泳池的水面在星光下粼粼閃光。
白色的花亭,只有薔薇的綠色枝蔓還在四處蔓延著,美麗如瀑的白色薔薇已蕩然無存。一路走來,葉嬰發覺花園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大,有很多地方,她以前都沒有走過。
花園裡幾乎處處種滿了薔薇。
各種不同品種的薔薇,在樹下,在石旁,在爬滿青籐的牆角,在小路旁,在長椅邊,有很多品種她都叫不上名字,在灑落的星光下,薔薇的枝葉微微泛光,無數細小的鋸齒狀的綠色葉片,以茂密的姿態生長蔓延著。
葉嬰默默地走著。
轉過人工湖前的小路,夜色中,遠處彷彿童話的夢境,赫然出現了一棟水晶般的玻璃花房。璀璨明亮,光華流轉,如同是用水晶築成的,美麗得如夢如幻,透明的花房,在繁星滿天的夜幕下,恍若只是幻想中的存在。
望著這棟玻璃花房。
葉嬰停下腳步,一時間,她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夢中,耳邊隱約聽到昔日那狂野的少年在興奮地對她說——
……
「在這裡,我打算做一個溫室。只要調控好品種和溫度,一年四季你都可以看到薔薇花了!」
……
玻璃花房裡瀰漫著泥土的芳香。
星光閃耀在夜空,葉嬰走進花房裡,看到的是薔薇的世界,一片一片整齊地種滿各種薔薇,在溫暖濕潤的空氣中,竟有一片薔薇已經結滿緋紅色蓓蕾,彷彿在下一個瞬間就會燦然綻放,盛開成如瀑的花海。
在那叢緋紅薔薇花前。
一把剛剛翻過泥土的小鏟,小鏟的邊緣還沾著新鮮肥沃的土壤,一隻橙色的灑水壺,幾袋肥料和藥,越璨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叢花,他的黑髮凌亂,像是整夜沒睡地守在這裡,直至她的腳步聲走進,他才愕然回頭,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複雜的神情。
玻璃花房明亮的光線下。
她穿著一襲寬鬆的白色絲緞睡袍,長至腳踝,睡袍上隨意披了一件黑色針織外套,黑是漆黑,白是雪白,她的眼瞳亦是黑漆漆的,冷漠淡然地望著他,美麗得近乎淒厲。
這樣的她。
令他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在西點屋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她手中拿著一把漆黑的大傘,染著雨水的清冷,她的手指異常蒼白,自他的面前冷漠走過。
「這些薔薇花都是你種的?」
唇角有譏嘲的意味,葉嬰緩步走至那叢結滿了花蕾的薔薇旁。星星點點的緋紅色花苞,尚未綻放,沒有香氣,花萼上細軟的刺紮著她的手指,這些是野薔薇,開出來的將會是單瓣的花朵,沒有雜交培育出來的品種美麗錦簇。
「你沒有睡。」
玻璃牆壁上的時鐘指向半夜三點,越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彷彿對於這麼晚看到她感到很不滿意。
「你也沒睡。」
葉嬰說著,折下一隻花苞。枝莖上的刺扎痛她的手,一滴血珠從指腹沁出,她漫不經心地將指尖含入口中,坐到他的身邊,問:
「怎麼沒有跟森小姐在一起?我還以為,現在應該是你們慶祝勝利的時刻。潘亭亭的事情你們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不是嗎?」否則,晚餐的時候森明美不會表現得那麼志得意滿。
「這次,你不會贏。」
克制著自己不去看她含入唇內的手指,越璨挑了挑眉,望向前面的薔薇花叢說。
「哦?這麼有信心。」手指不再流血,葉嬰含笑捻動著指間的緋紅色花蕾,「方便告訴我,你們究竟做了些什麼,能說動潘亭亭捨棄我的禮服,而選擇森小姐的呢?」
玻璃花房中溫暖如初夏,越璨望著那一片即將綻放的花苞,神色不動地回答:
「一些能夠使潘亭亭心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