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闕在洛陽城南二十多里處,東面的香山與西面的龍門山隔水相對,遠望猶如一座天然門闕,相傳兩山本為一體,正是大禹治水時,鑿開山「門」,使伊水暢流,故春秋時就稱為「伊闕」。隋建都洛陽後,因宮城門面對「伊闕」而又稱「龍門」,龍門山河壯麗,風景幽美,素為文人騷客所喜。自北魏始,歷朝皇室又在兩岸開鑿石窟寺,其時已有數千佛龕、石像沿伊水兩岸星羅棋布在崖壁上,猶有不少正在修築之中。今日因才過了年,天氣寒冷,又到傍晚,月亮初從東方升起,山林靜默,暮色藹藹,四下裡不見遊人。
狄仁傑與李元芳、斛律沖、狄春並吳伯一行來到山下,棄馬拾級而上,只見林木翠華落盡,密密的枝叉襯映山石間,平添了幾分蒼茫孤寂之美。時而又有大小佛洞出現在石壁上,因光線漸暗,一尊尊佛像雕塑融在山色裡,叫人看不清楚面目,卻有一種奇異的神秘充斥其間,眾人都屏氣凝神,不敢擾了這山之精靈。俯瞰山下,遠近青灰色的山谷層層環抱,彷彿一隻巨大的碗,在東西兩山相連處開了道豁口,水流方可至此穿過,不見伊河波光,唯聞淺灘處的潺潺水聲。
狄仁傑見眾人神色凝重,個個閉口無言,不由笑道:「我們夜遊伊闕,風光自與別時不同,元芳狄春,平常這等景致可不是輕易能看到的。」
李元芳一笑道:「大人,您知道,卑職對這些佛像、古跡,原就比較愚鈍。」
狄春也道:「老爺,我們這不是來找那寶藏嗎,我看天都快全黑了,找起來怕不容易啊。」
狄仁傑呵呵笑道:「你急什麼,自會有人幫我們找到那處佛窟的。」說罷環顧四周山崖,點點頭,看向李元芳。
此處已到山間一片平台,除去上來的路,左右各有兩條岔道通去。李元芳會意,示意眾人掩耳,提氣向山中呼道:「來的可是候思止候將軍?就請出來相見罷!」呼聲在山林間迴盪作響,驚得宿鳥紛紛飛起,眾人只覺耳中轟鳴,果然前面不遠處,跌跌撞撞湧出一支人馬來,也不著軍服,只作尋常家丁打扮,為首一人騎在馬上,由隨從牽著,走到近前來。
狄仁傑負手而立,冷眼看去,見那人身材短小,雖穿著華麗,卻難掩一股惡俗之氣,暗道此人既是地痞出身,倒也須怪不得他。
原來這候思止本是個家奴,以密告舒王元名與恆州刺史裴貞「謀反」起家,因這個誣告,害死了一大批人,但也受到天後親自接見,賜他五品官職,他卻極為無恥,還嫌官小,要當御史。其時天後問他:「你大字不識一個,怎麼能當御史?」侯思止狡辯說:「獬豸雖然不識字,卻專會觸邪人。我不識字,可我有一片忠心,可以像獬豸那樣懲治陛下的仇人」,由此而受到賞識,破格提升。
只聽他在馬上乾笑幾聲,也不下來,只拱手道:「狄大人有禮了。在下正是候思止,蒙天後親封為游擊將軍。今日登門去拜訪您老人家,不想沒見著,倒在這裡碰上了,當真是巧啊。」
眾人聽他說得不倫不類,枉李元芳還稱他一句「候將軍」,都暗自皺眉,狄仁傑側轉過身,看向山巖,懶怠搭理。
斛律沖見他狀極無禮,心念稍轉,撮口輕聲為哨,候思止跨下馬兒一顛,便將他震得滾下地來,結結實實地摔了一交,這一下變故極快,他隨行諸人和馬伕都沒有防備,已見他屁股著地,哼哼著爬不起來,忙都伸手去扶,只懼於候思止素日手段,不敢露出笑意。這邊斛律沖和狄春卻早已爽爽快快地笑出聲來,候思止好不容易站穩了,回過神來,弄明白是斛律沖在搗鬼,方待罵人,眼前一花,已見李元芳立在自己身前不足一尺處,一驚,自然向後仰去,眼見得又要摔了。
李元芳本不願多與他囉嗦,倒不想嚇他這一跳,見他驚懼之下又要出醜,伸手一拉,扶住了他,沉聲道:「候將軍小心了,我只是問問:你世居洛陽,可知道這西山上,哪一處洞窟刻有一朵大蓮花,並一個手持枴杖的老頭陀?」因知這位候將軍是個目不識丁的,李元芳已是耐著性子,盡量講得明白了。
候思止見李元芳一身氣度不可小覷,方才又領教了那一喊的聲威,他見機極快,知道眼前的虧吃不起,已自換了一副媚臉,賠笑道:「這個容易,我有個手下就是這附近的。」一面回身喝道:「還不出來帶路!」
果然一人出列,低頭回道:「大人問的可是蓮花洞?老人們相傳,這洞開鑿於北魏孝昌年間,因洞頂雕了一朵獨一無二的大蓮花而得名,洞中有諸多菩薩,據說佛前侍立的兩個弟子,一個叫迦葉、一個叫阿難,其中之一的手上就握了錫杖,像是個風塵僕僕的老和尚——這倒是別的洞窟沒有的,也不知是不是?」
狄仁傑聽他說得與書冊中所載不差,料是不錯:「洞在哪裡?你帶我們去看看。」
那人望了候思止一眼,見他點頭,方小心走到狄仁傑這邊,指明了方向,正是其中一條小道,又在前引路。斛律沖狄春等緊隨而去。候思止回身一使眼色,正要身後的人馬都跟上,猛一抬頭,卻見李元芳擋在路中,冷冷看向自己,一點也沒有讓己方人馬過去的意思,不禁心頭一顫,忙一笑掩過:「煩請借個路。」
李元芳看也不看他,道:「山路太窄,你還是改日再來罷。」
候思止眼珠一轉,笑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幾個弟兄正要上山觀景,嚮導都來了,哪有白走一趟的道理?」一面回身假意詢問眾人,身旁就有幾個立時起了哄,一時人聲嘈雜,倒也頗有些聲勢。候思止看向李元芳,一臉的無賴:你本事再大,也不好就此拿下這四五十個官兵罷?好歹我也是朝庭命官,就是擠,也要擠過去看看如何打開那寶藏的入口!
李元芳搖搖頭,歎了口氣。狄仁傑等也停了下來,只聽斛律沖遠遠叫道:「元芳兄,與這等小人囉嗦什麼!不如我搭把手,一起料理了?」
候思止見是斛律衝在前大叫,猶記著方才一摔之仇,後退了一步,口內罵道:「你小子,不過仗了幾聲雞叫…狗叫的,有種放馬過來!」看那架勢,分明就是街頭潑皮找架打的模樣,可憐他顧慮李元芳在前,本來一句話就說不明白,緊張之下猶要硬充膽大,口吻聲調極是古怪,眾人一愣,身旁一人小聲道:「將軍,是『雞鳴狗盜』。」候思止反應過來,大聲道:「不錯,你就是個『雞鳴狗盜』。」
李元芳見他如此德性,不免也露了幾分笑意,又早聽到一片腳步聲由遠及近,料是李楷固帶人到了,索性背轉身向狄仁傑走去,一面向斛律沖笑道:「不必你我費事了,我們還是快隨大人去辦事要緊。」正說著,果然李楷固已帶了一支兵卒,自山下上來,因見天色已黑,都點起火把來,人未至,已聞笑聲:「什麼雞呀狗的,誰這麼有學問那!」
火光照映,只見候思止一張臉上不知是什麼顏色,又見沿路上火把串成長龍,想來李楷固的人不少,已自氣餒。李楷固走到近前,手下兵卒已將山路截斷,先向狄仁傑招呼了一聲,又笑嘻嘻地看向候思止,他二人素無交往,故連面上的客套也自免了。候思止不甘就此被攔下,想了想,取出一物,隔了眾人遙向李元芳道:「我這裡有樣東西,也算是件『奇貨』,請狄大人看看。」
李楷固哂道:「你當是買菜麼?還有討價還價!」
候思止眼看狄仁傑等要走,急著將那物件一拋,道:「狄大人且等一等。」李元芳聞言看去,似是一件小小玉飾,心中一動,身形躍起,接過看時,卻是那隻玉虎,伸手遞向狄仁傑,狄仁傑眉頭一皺,果然正是阿玉隨身所藏那串玉虎掛飾。
狄春因見阿玉那日取出玉虎,知道此物與阿玉身世有關,見它落入候思止手中,暗道不妙,斛律沖卻不知其中底細,那吳伯更是一臉木然,也不知在想什麼。
候思止叫道:「狄大人,有我們跟著,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嘿嘿,我也不敢亂來的。」
狄仁傑不願多說,只道:「也罷。楷固,就讓他們過來罷。」當下李元芳、斛律沖等不再理會候思止,都緊跟而上。李楷固不解發生何事,但也命兵卒讓出一條路來,容候思止等通過,再於最後跟上。
少時,來到一洞窟前,在洞外看去,裡面高深各約丈許,影影重重雕了許多佛像,狄仁傑等走入洞內,舉起火把照得雪亮一片,正面即是主尊釋迦牟尼佛的立像,兩側為脅侍菩薩,佛與菩薩之間,迦葉、阿難二弟子致禮肅立,造像約有二三人高。其左年老的正是伽葉尊者,他身披厚重的袈裟,右手執杖,顯出艱辛跋涉的神態,那雕像刻的栩栩如生,即便李元芳、斛律沖、狄春等對佛教典故不是甚解,一望之下,也頓生敬意。
狄仁傑仰頭查看洞頂,果然穹窿頂上,雕有一朵碩大精美的蓮花,圍繞蓮花,還有6個手捧果品、迎風飛翔的飛天,婀娜多姿,生動傳神,而天衣、雲彩隨著天女的舞動,如隨著音樂的旋律在翻飛,飄揚,生動逼真,精細繁縟的文飾雕刻使整個藻井分外靈動,再看兩邊壁上另有大大小小無數佛龕,佈局或層次分明,或錯落有致,似是「法華經」所指十方□佛的小千佛浮雕,向世人顯現著佛陀世界的莊嚴和繁榮。洞內種種果真與高長恭書冊中所記的夢境相同。
眾人心知沒有找錯地方,便各自在內搜索起來,洞窟本不甚大,候思止等只湊在洞口東看看西望望,卻苦於不得其道。狄春走上前來幫著狄仁傑仔細照看迦葉的造像,確見整個雕像身後與山巖相連處,似有刀斧痕跡,好像整塊被從山體挖出,重又安上,但二人嘗試了佛像上各處看似開關的地方,佛像卻依然紋絲不動,毫無反應,難道是歷時太久,使得開口已損?
狄仁傑轉而又把目光投向洞頂,忽記起書冊中曾說到:那朵巨大的蓮花「層層盛開」,脫口道:「元芳,你上去試試將蓮花向上推動。」
李元芳應聲躍起,借一蹬之力,雙手撐舉,奮力將石蓮往上托起,只聽一聲悶響,穹頂上方某處似是中空,蓮花花瓣隨即嵌入洞頂岩石三分,剎時灰塵石粉自上落下,李元芳忙護了狄仁傑避向洞口。
待塵埃落定,眾人環視洞中,除了蓮花外,仍不見有別的動靜,斛律沖與狄春等不由大感意外。卻見狄仁傑一語不發,正自凝神細聽,再聽時,原來巖壁中間似有沙沙的細聲傳來,候思止半探了身子,正想問一句,早被一旁緊盯著他的李楷固一眼瞪了回去,心知此刻不是打岔的時候,只好縮了回去。
半晌,那細聲方停了。狄仁傑皺了皺眉,走到迦葉像前,示意李元芳一同推動雕像,這一回果然應力而動,轟然聲中,雕像頭部以下的整塊山巖如同一扇石門,以佛像為中線,向一側轉進,露出一道門戶來。狄春與吳伯忙高舉了火把上前探照,內裡黑漆一片,不知通往何處。狄仁傑仰望雕像,卻見迦葉尊者似是低頭注視著眾人,而身體已側向門內,手中之杖斜斜指向黑暗中的前方,正像在為眾人引路,不覺心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