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縣衙值房內,值守的衙役正愁天寒夜長,偷偷地在房中生了小炭爐,將酒溫在上面,就些小食,一面吃酒,一面打發時光。燈火昏黃,房內又暖意融融,正有幾分昏昏欲睡時,忽然眼前一花,見一頎長身影立在面前,衙役吃了一驚,抬頭看時:那男子面容清瞿,劍眉入鬢,一雙鳳眼正微含笑意地看向自己。看他似無惡意,衙役不覺把剛拎起的心稍稍放了一點下來。只聽他道:「不必驚慌,我只要知道,前日在高家村撞了邪的人現在哪裡?」
那衙役本以為來人膽敢乘夜潛入縣衙,定是要作什麼大案,不料是問這一句,愣了一愣,道:「人都已死了,停在後衙仵作房內。」話剛說完,只覺腦後一麻,一陣困意襲來,矇矓中似還聽到他說「多謝了,你先睡會罷。」
李元芳將那衙役輕輕扶了靠在椅背上,出了值房,辨認方向,向後衙尋去。
仵作房內,靜靜停著三具屍體,皆以白布蓋了,雖然天氣寒冷,卻有一股惡臭隱浮在空中,李元芳走近掀開白布,月光之下,饒是他多年辦案,見過不少死因各異的屍體,仍不免吃了一驚,屍體面部皮膚已無一處完好,佈滿了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泡,有些已經腐爛,五官早扭曲變位,一個眼珠也從眼眶內擠了出來,說不出的猙獰可怖。李元芳皺了皺眉,將布往下褪去,見屍體衣物已被剪開,全身上下竟都是如此,心中驚駭不已,究意是什麼東西,能如此致人以死?再看其餘兩具屍體,也是一般形狀,想來當初死狀極慘。
李元芳不願多作停留,仍俏聲潛出縣衙,連夜趕往洛陽,此時狄仁傑與狄春已先行一步,在去往洛陽的路上了。
少時出了鎮甸,日間積雪雖已有融化,但官道兩旁、樹木草叢間仍留有不少,映著月光,晶瑩剔透,使得夜間的道路清晰可見。此時四野靜寂無人,不必擔心馬蹄濺起的泥漿亂飛,李元芳縱馬而行,料能在天亮時趕上狄仁傑。
忽聽後面蹄聲得得,像有人追趕上來,李元芳心下留意,卻不放緩,又聞一陣笛聲悠悠傳來,似是歡喜,又似著急。
李元芳心中一動,勒馬停住,回身看時,見夜色中一匹白馬飛奔過來,馬上坐一女子,淡色的衣衫和長髮隨風揚起,恍若雪夜裡的精靈在起舞,奔到近前,那女子翻身下馬,手中緊握著一支短笛,也不顧滿面的淚水,一雙杏目定定地望著李元芳,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李元芳下得馬來,緩步向前,仍是三年前那日一樣的笑容,柔聲道:「玉兒,是你麼?」
阿玉早一頭撲進李元芳的懷中,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李元芳無奈,只得輕撫阿玉肩頭,也不知如何勸解。哭了一陣,阿玉忽覺臉上發燙,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忙退開一步,抬頭去看李元芳,淚光點點,星目如漆,一時卻又破涕笑了起來。李元芳與她久別重逢,心中也大是歡喜,但見她仍是這般小孩心性,又自好笑,他哪裡知道女孩兒家的心思?自從寧州一別,阿玉不知多少次想像再重逢時的情形,不知多少次在長安街頭錯將旁人認作李元芳,卻不曾料到今日在這荒郊野外,能得重逢,心中喜悅,難以言語形容。
阿玉自覺失態,低了頭斜看一旁的白馬,見月光下白馬水汪汪的大眼睛也顯出幾分溫柔之色,心中暗道:馬兒馬兒,你也知道我的心事麼?
李元芳奇道:「玉兒,你怎會在這裡?」
阿玉轉頭用手擦去淚痕,復又愁容滿面:「近日宮中盛傳鬧鬼之事,你可聽說了?——東宮幾個宮婢離奇死亡,和你方才在縣衙中看到的那幾具屍體一樣,也是全身潰爛,慢慢死去。臨死之時都說恍惚看到頭戴面具,身著『大面』戲服的鬼魂。」
「怎麼說是鬼魂?」李元芳道。
「當時一個宮婢掌了燈,忽見牆壁上影影綽綽,似有無數鬼影湧來,但回身四顧,除了自己外卻無旁人,再猛一抬頭,只見一人戴了面具,身著戲裝,那大宮婢大驚之下,瞧著面具中映出自己驚恐萬狀的面容,半晌方呼出聲來,眾人來看時,哪有什麼鬼影?這一夜,死了三個宮婢,此事在宮中傳得神乎其神,都道是她們作了陰損之事,以至鬼魂索命。」
說到這裡,阿玉忽有些不好意思:「我追查到此,恰好打聽到鎮上來了三個外鄉人,不怕『鬼打牆』,要去高家村,聽旁人形容,倒像是大人和李大哥、狄春,方才又晚你一步去了縣衙,猜是你來了,這才追過來看看。」其實世上相貌相近、膽大好奇的人多了,哪裡就一定是狄仁傑等人?只不過阿玉心念所至,極盼就是李元芳,非要追上來看個究竟,才會有此重逢。
李元芳與阿玉牽馬步行,二人渾然不覺夜深霜重,李元芳問道:「你身為內衛,是奉命調查此案麼?怎麼我聽說還有麗景門的人牽涉在內?」
「不錯,還有麗景門的人,」阿玉喃喃,聽來似有幾分暗啞,沉默了片刻,又道:「此案還得頭說起,年前,有人告發太子劉、竇二妃在東宮施厭勝之術,詛咒天後,並在她們床下搜出兩個木人,滿身插了釘子,想李大哥也知道,這厭勝之術在本朝是嚴禁施行的,更何況謀害天後?
正月初一,二妃進宮朝賀,被天後秘密處死,連屍骨也未歸還太子,太子又懼又悲,不敢多言,天後卻將告發劉、竇二妃的宮婢團兒賜給了太子。
誰知才過了兩日,團兒和另兩個宮婢忽然就在東宮遇鬼死了。天後聞知此事,大為震怒,武承嗣等又乘機進言,說太子疑心二妃為天後所殺,表面上裝作不經意,實則心懷怨怒,暗自在東宮指使妖人作法,圖謀報復。天後便命來俊臣審理此案。
那來俊臣的酷刑手段,天下皆知,他自恃得寵於天後,與武承嗣相互勾連,將太子東宮內諸人悉數抓捕起來,嚴刑逼供,定要坐實謀反之罪。」
正說著,忽聽阿玉語聲哽咽:「我師父一個小小樂工,也被捲入此事,雖逃過了這次抓捕,可他又能逃到哪裡呢,現下也不知死活!我萬般無奈,才自行出城調查此事,李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終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李元芳不想此事牽扯如此繁複,且事關東宮謀反,又見夜風中,阿玉臉上的淚痕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哭得雙眼都紅腫了,哀傷無助的模樣分外惹人生憐,想她這些日子定是孤苦無助,受了不少委屈,只得溫言安慰:「玉兒,你不要著急,同我一道去見大人罷,他一定有辦法。」
阿玉本已心神疲憊,憂急不堪,聞言心下一鬆,一雙淚眼看向李元芳,緩緩點頭,似覺茫茫夜色中有了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