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當天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裡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筆跡。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隨便,因此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只記得信上曾經問我,能不能聽她敘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經歷。她在信裡說,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陳跡,跟她現在的生活是沒有什麼牽連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將遠去的人,把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苦惱事對我傾訴一回,作來也還不算太難。因此,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並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給予她一小時的時間。
以上只是那封信裡的主要內容,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感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是這一點就賦予了它極度明晰而果決的力量。可是在我這一面,回信萬難措詞,我起了三次稿都終於撕毀,最後才這樣回答:
「您對我這麼信任,我實在深引為榮,如果您認為必要,我可以保證嚴守秘密。凡不是您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唯願您敘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您對我的信託,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您可以相信我這話決非虛套。」
晚上,我將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間裡,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確:一半真實毫無價值,有意義的永遠只在全部真實。我將竭盡全力,作到無所隱諱,以免違背我的本意,辜負您的期望。請您飯後來我屋裡——我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用不著避讒防嫌了。因為在花園裡或人多的處所,我難於從容談講。您總能相信,在我說來下此決心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們在飯桌上還見過面,神色自若地談了幾句不關緊要的話。可是,吃罷飯來到花園裡,她遇著我卻慌忙閃避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竟會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轉身溜進了松蔭夾道中,我看著不禁深為痛苦,同時覺得大受感動。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我在她的門前敲了兩下,房門立刻應聲開啟:裡面燈光很弱,平時原很陰暗的房間裡此刻只點著一盞檯燈,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黃影。c太太一點也不侷促畏縮。她走過來迎接我,讓我在一隻圈椅上坐下,然後自己也面對著我坐下了:這些動作,我注意到,每一項都是她預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這之後卻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語的場面,一次顯然非她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決心的靜默,競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打開這個僵局,因為我看出,一個堅強的意願正在努力掙扎,要戰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樓下客廳裡不時地隱約傳來華爾滋舞曲的斷續樂聲。我屏息斂氣,彷彿想要減輕一點這場靜默的沉重壓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這種不自然的緊張局面很難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
「最難說出的只是第一句話。兩天以來我早有準備,要講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實:但願我能作到。您現在也許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識的人,講述這一切。可是,從來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我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我這個老女人的話您不妨認真相信:一個人對於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於其中唯一的一天,競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實在是不堪忍受。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只佔去我這六十七年生命裡一段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我曾經反覆寬解自己,幾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我對自己說:一生裡既只有一霎時糊塗過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麼。然而,一般人用一個很不確定的名詞稱之為良心的那點什麼,是無法逃避得了的。上回聽到您十分冷靜地評論亨麗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經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夠下一次決心,找到一個什麼人,將我一生裡那一天的經歷對著他痛快地敘說出來,這樣也許能結束我這種毫無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國國教,而是天主教,我會早已得到懺悔的機會,說出了一切,以求解脫獨自隱忍的苦楚,——這種安慰在我們是無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試用這個離奇的方法,藉著向您敘述來自求解脫。我知道,我這一切非常荒誕,可是,您既已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謝。
「正是,我已經說過,我打算向您敘述的僅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餘的一切在我想來全無意義,別人聽來也很乏味。我四十二歲以前的人生經歷可以說步步不離常軌。我的父母是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家,開著幾座工廠,還有許多田產。我們過著鄉間貴族式的生活,一年裡大部分時間住在自己田莊上,夏季上倫敦去歇暑。我十八歲時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門世族r家的第二個兒子,在駐印度的英國軍隊裡服務過十年。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在朋友圈裡過著歡樂無憂的生活,一年中三個月留在倫敦,三個月消磨在自家的田莊上,剩下的時間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去旅行。我們的婚姻非常美滿,從不曾蒙上過半點陰影,我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歲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從前在熱帶地方的長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臟病,這次舊病復發為時不過兩星期,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我就永遠喪失了他。我的大兒子當時正在軍隊裡服役,小兒子在大學裡唸書,這一來我突然陷入了空虛寂寞中,像我這樣慣受溫存體貼的人,一旦孤單獨處實在痛苦不堪。那所淒涼的宅院處處令我觸景傷情,唸唸難忘失去了親愛的丈夫的悲痛損失,我只覺得在這所房子裡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於是我決定,在我的兒子們成家以前,盡量將那幾年時光用來旅行以遣愁懷。
「對於自己從此以後的生活,我基本上將它看作是完全沒有意義、沒有用處的了。二十三年來與我形伴影隨心同意合的人已經亡故,孩子們並不需要我,我也擔心自己抑鬱寡歡會破壞他們的青春之樂——為自身計我倒是無所希求、無可貪戀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煩悶時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館;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圍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願接近,我不高興受到他們因見我服喪而表示禮貌的憐惜眼色。這幾個月昏沉恍惚東飄西蕩,那種日子究竟怎樣度過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僅僅記得,當時我始終懷著一死了結此生的願望,只是缺乏勇氣,自己不能促成這一苦痛的心願。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歲那一年,還是因為別無安頓,只好照舊四處流走,混過這一段已經失去價值、令人懨悶欲絕卻又不能速死的時期,於是,我在三月末來到了蒙特卡羅。實在說,我到蒙特卡羅來是由於孤寂無聊,由於那種令人難受的、像是一陣脹塞胸臆的噁心似的內在空虛,這種內心空虛至少得要找點外來的瑣屑刺激填補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緒心冷意沉,卻越是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推往一處人生巨輪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對於缺乏人生體驗的人,欣賞別人情感激盪倒不失為一種神經感受,戲劇和音樂就有這類作用。」
「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也就常常觀光賭館。在那兒可以冷眼旁觀,看那些人時而喜不自禁、時而驚愕失色,無數張臉瞬息萬變幻化無窮,這種驚濤險浪同時在我身內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從前也愛光顧賭館,偶爾入局從不逞性,對於他往日的這個習慣,我仍懷有某種無意的虔敬之心,繼續受著它的引導。正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時,迴腸蕩氣遠勝一切賭戲,從此我的命運長年永受困擾。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親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後來吃罷晚飯,我還覺著沒有累到能夠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賭館,自己並不下注,只繞著許多賭台來回閒溜,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暗自觀賞一堆堆圍聚一處的賭客。我說『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給我的,因為我曾經向他抱怨,認為久看令人厭倦。從前我曾感到興味索然,不願意老盯著一些同樣的面孔,一些坐在彈簧椅裡隔幾小時才敢下一回注的乾癟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賭痞,一些玩著紙牌的妓女——所有這班人都是極可懷疑良莠不齊的,他們,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說裡總是被描繪得有聲有色,彷彿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歐洲貴族,實際看來,絢爛生動羅曼諦克的情調卻大為減低。不過,跟今天比較起來,二十年前的賭館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從前滾來滾去的還都是動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無數簌簌響的新鈔票、無數金晃晃的拿破侖、無數厚實的五法郎銀幣,而今天在新建的現代式豪華賭宮裡、只見一幫平民氣息的過路遊客,拿著一把毫無特色的籌碼,無精打采地隨手扔光便算完事。我當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無趣的面孔上所發現的興味實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對手相術,即揣摹手部意義,有著強烈的愛好——教給我一個非常別緻的欣賞方法,比懶懶散散四面呆站確實有趣得多,確實更為令人激動緊張。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個人的面部,專注視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著許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動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爾有過一回,眼裡只注意到綠呢檯面,只凝望著那一片綠色的方圍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滾動著一個圓球,活像醉漢似地跌跌撞撞,一個碼子一個碼子地往前跳,許多鈔票,許多圓溜溜的銀幣金幣,接連不斷地落到方圍內,好似播種一般,馬上,管檯子的揮動手裡的把竿,割麥似地攬盡全部收穫,或者把它們推到贏家面前。像這樣放眼靜察就能看到,唯一擺晃不寧的只有那些手——綠呢檯面四周許許多多的手,都在閃閃發亮,都在躍躍欲伸,都在伺機思動。所有這些手各在一隻袖筒口窺探著,都像是一躍即出的猛獸,形狀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光溜溜,有的拴著指環和鈴鈴作聲的手鐲,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濕膩盤曲如鰻魚,卻都同樣緊張戰慄,極度急迫不耐。見到這般景象,我總是不覺聯想到賽馬場,在賽馬場的起賽線上,得要使勁勒住昂奮待發的馬匹,不讓它們搶先竄步:那些馬也正是這樣全身顫慄、揚頭豎頸、前足高舉。根據這些手,只消觀察它們等待、攫取和躊躇的樣式,就可教人識透一切: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揮霍者的手肌肉鬆弛,老謀深算的人兩手安靜,思前慮後的人關節跳彈;百般性格都在抓錢的手式裡表露無遺,這一位把鈔票揉成一團,那一位神經過敏竟要把它們搓成碎紙,也有人筋疲力盡,雙手攤放,一局賭中動靜全無。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到一種本領,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以上掛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於衷的神色——,他們能抑制住嘴角的紋縷,咬緊牙關壓下心頭的惶亂,鎮定眼神不露顯著的急迫,他們能把自己臉上稜稜突暴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痙攣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隻手,更忘了會有人只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裡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洩露隱秘上,手的表現最無顧忌。因為,無可避免地,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約制似有睡意的手指會因一時疏忽一齊脫出束縛:那就是在轉輪裡的圓球落進碼盤,管檯子的報出彩門驚心奪魄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隻手或五百隻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誰要是像我這樣習以為常(我是由於我丈夫有此癖好而獲得傳授的),愛觀看這個手的舞台,他一定會感到,永遠千般百樣、意外突發的手姿暴露出永遠千差百異的惰性的這種表演,比較戲劇音樂更能蕩人心弦:這種手的表情究竟怎樣千般百樣,我簡直沒法給您描述。
每一隻手都彷彿是野性難馴的凶獸,只是生著形形色色的指頭,有的鉤曲多毛,攫錢時無異蜘蛛,有的神經顫慄指甲灰白,不敢放膽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殘暴的、猥瑣的、詭詐奸巧的、如怨如訴的,無不應有盡有——給人的印象卻是各各不同,因為,每一雙手就反映出一種獨特的人生,只有四五雙管檯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檯子的人的手全像是一些機器,動作精確,作買賣似地按部就班執行著職務,對一切概不過問,跟那些生動活跳的手對照起來,恰像計算機上嘎嘎響的鋼齒。可是,這幾雙冷靜的手,正因為跟那些昂揚興奮的同類成了對照,卻又大可鑒賞:他們(我可以這麼說)好似群眾暴動時街上的警察,武裝整齊地穩站在洶湧奮激的人潮當中。除了這些,我個人還能享受一項樂趣:接連看了幾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們的種種習慣和脾性我都一見如故;幾天以後我就能夠從許多手裡識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們當作人一樣分成兩類,一類投我心意,一類可厭如仇。不少的手貪婪無比,在我看來非常可憎,我總是避開眼睛不加注意,只當遇著邪事,檯子上忽然出現一隻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臉貌,總覺得不過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禮服或珠光寶氣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館,有兩隻檯子已經圍滿了人,我繞著走向第三隻檯子,摸出幾個金幣預備下注,忽然迎面傳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響,使我吃了一驚。那時正當人人定晴個個緊張,心神似乎都被靜默鎮懾住了的一霎,每逢圓球奔跑得疲憊無力只在最後兩個碼盤上顛躓著時,就會出現這樣的一霎,此刻我竟聽到一陣咯咯喳喳的響聲,像是骨節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對面望了一眼,立刻見到——真的,我嚇呆了!——兩隻我從沒見過的手,一隻右手一隻左手,像兩匹暴戾的猛獸互相扭纏,在瘋狂的對搏中你揪我壓,使得指節間發出軋碎核桃一般的脆聲。那兩隻手美麗得少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晰,指甲放著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那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這雙超群出眾得簡直可以說是世間唯一的手,的確令我癡癡發怔了——尤其使我驚駭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現的激情,是那種狂熱的感情,那樣抽搐痙攣的互相扭結彼此糾纏。我一見就意識到,這兒有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齊驅上手指,免得留存體內脹裂了心胸,突然,在圓球發著輕微的脆響落進碼盤、管檯子的唱出彩門的那一秒鐘,這雙手頓時解開了,像兩隻猛獸被一顆槍彈同時擊中似的。兩隻手一齊癱倒,不僅顯得筋弛力懈,真可說是已經死了,它們癱在那兒像是雕塑一般,表現出的是沉睡、是絕望、是受了電擊、是永逝,我實在無法形容。因為,在這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沒有也再見不到這麼含義無窮的雙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傾訴,所有的毛孔幾乎全部滲發激情動人心魄。這兩隻手象被浪潮掀上海灘的水母似的,在綠呢檯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會。然後,其中的一隻,右邊那一隻,從指尖開始又慢慢兒倦乏無力地抬起來了,它顫抖著,閃縮了一下,轉動了一下,顫顫悠悠,摸索迴旋,最後神經震慄地抓起一個籌碼,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遲疑不決地捻著,像是玩弄一個小輪子。忽然,這隻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頭野豹,接著飛快地一彈,彷彿啐了一口唾沫,把那個一百法郎籌碼擲到下注的黑圈裡面。那只靜臥不動的左手這時如聞警聲,馬上也驚惶不寧了,它直豎起來,慢慢滑動,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攏那只瑟瑟發抖、彷彿已被剛才的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於是,兩隻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兩隻肘腕在檯面上無聲地連連碰擊,恰像上下牙打寒戰一樣——我沒有,從來還沒有,見到過一雙能這樣傳達表情的手,能用這麼一種痙攣的方式表露激動與緊張。望著這雙顫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著它寒慄驚懼的神情,我突然覺得整座大廳裡其他一切全部死滅僵凝了,儘管四周營營擾擾,管檯子的喊聲象小販叫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轉輪裡的圓球巡迴滾動,終於高起低落、跳進它那坦平的圓形牢籠——所有這些動盪嚶嗡沖襲神經的紛亂景象對我全不存在,我緊緊盯著平生難遇的這雙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後,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這個人,看看與這雙具有無限魔力的手相關連的那張臉,於是,我提心吊膽地——的確,真是提心吊膽地,因為,那雙手早已教我心驚膽戰了!——慢慢兒移動目光,順著衣袖向上探溯,掠過兩隻瘦窄的肩膀。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這張臉竟跟那雙手一樣,傾吐著同一種惶亂的語言,脫出羈束、馳騁幻境中的語言:一副固執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幾乎像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樣使人驚奇。我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張臉,一張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臉,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機會,將它當作一副面具,當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來仔細觀賞。那一對著了魔的眸子從無瞬息轉動,決不顧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著,像兩粒沒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睜著的眼瞼下,彷彿兩面鏡子,反映著那個桃花心木的、在轉輪裡癲頭傻腦地起勁滾動落進碼盤的圓球。我要再說一遍:我從來沒見過一張如此急切緊張、如此驚心動魄的臉。那是一個二十四歲左右的年輕人的臉,狹窄俊秀,稍嫌纖長,然而極富表情。它正像那雙手,完全不是男子氣派,倒更像是在遊戲中興會淋漓的孩子的臉——不過,這些都是我後來才注意到的,在當時,這張臉完全隱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亂的神色後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張著,露出一半牙齒,讓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們在打寒戰,兩唇始終呆呆地張開著。額頭上粘著一絡濕漉漉的淡黃頭髮,往前邊耷拉著,像跌過一跤那樣,兩隻鼻翼不住地一張一翕,彷彿皮膚底下有一陣無形的激浪在洶湧翻騰。他一直伸探著頭,不自覺地越來越朝前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進輪盤追著圓球旋轉。這時我才懂得為什麼那雙手那麼痙攣抽搐:只有仗著這種抗力,仗著這樣的撐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軀保持平衡。
「我從來還沒有——我定要反覆這麼說——看見過一張臉,會這麼公開地、這麼獸性畢現地、這麼恬不知恥地表露激情,我緊盯著它,緊盯著這張臉……,對於他的如癡如醉的神情我心蕩意迷目難旁移,正像他的兩眼對於滾轉跳彈的圓球那樣。從這一秒鐘起,大廳裡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裡,跟這張臉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顯得朦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約整整一個鐘頭,我隔著人叢只注視著這一個人,不放過他的每一姿態:當管檯子的終於滿足一次他急於攫取的慾念,將二十個金幣推到他的面前時,那雙眼睛傾瀉出多麼輝煌的光輝啊,兩隻手像是受到炮彈震撼,痙攣虯結的筋肉頓時鬆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齊張開了。在這一秒鐘裡,他的臉忽然容光煥發變得非常年輕,平滑潤澤不見皺紋,眼睛開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擻輕快自如地挺直起來——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穩穩像是騎在馬上,眉飛色舞滿露得勝之感。他將那些圓圓的金幣攬過來,昂然得意地用指頭彈著它們,使它們彼此碰擊,弄得叮噹亂響。然後,他又靜靜地轉動著腦袋,對綠呢檯面掃視了一周,恰像一頭小獵狗伸出鼻子嗅查著要找出準確的路線。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幣向前一扔,全投到一個角落上。馬上,又開始了那種急切盼待,又開始了那種緊張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種觸電似的抽搐,兩隻手重新痙攣不已,孩子氣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後,這種抽抽搐搐的焦灼緊張猛然崩潰,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剛才興奮得像孩子一般的臉孔突然憔悴不堪,變得灰白蒼老了,眼神呆鈍失了光輝——這一切全在一秒鐘之內出現,就在轉輪裡的圓球落進他不曾猜中的號碼裡去的那一秒鐘,他輸了:他瞪眼望著前面過了幾秒鐘,目光近似癡呆,彷彿不明瞭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管檯子的剛一高聲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幾個金幣。然而,信心已經消失,他先將那幾塊錢押在一門上,隨後又改變主意,挪到了另一門上,圓球已經開始滾動,他猛地一俯身,舉起戰慄的手來一揚,飛快地又丟出兩張捏成一團的鈔票,押在同一門上。」
「像這樣一會兒輸一會兒贏,忽勝忽敗從不歇手,過了大約一小時。這一小時裡,我一直盯著那張變化莫測的臉和那雙魔力無邊的手,沒有放過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張臉上佈滿激情,潮汐一般一時陡漲一時猛退。那雙手根根筋肉如象噴泉,,一時突起一時降落,雕塑式地表現出情緒迴盪的節奏。即使在劇院裡,我也不曾這麼心弦緊張地注視過一位演員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張臉上見到這樣無窮的色調和情緒的變幻,霎時改換,片刻不停,好似陽光和陰影改變著一片自然風景。在看戲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像這樣如經其事如歷其境,讓別人的憂喜悲歡映入我心。誰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會認為我那麼目定眼呆準是受了催眠,我當時全然神志昏迷,那狀態確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張臉表情萬分生動,我的兩眼實在無法移開。大廳裡的其他一切,許多燈光、許多笑聲,無數人影,無數眼色,全部迷濛暗淡混雜交織,只彷彿四周浮著一團渾黃的煙霧,霧裡唯有那張臉的的閃爍,簡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無所聞目無所視,身邊的人擠進擠出我全然不覺,另外許多只手觸鬚似地突然伸進來,或者扔錢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轉輪裡的圓球我既不瞥一眼,管檯子的連聲叫喊我也全沒聽見。然而,那雙手恰像兩面凹鏡,它的激動和興奮能夠顯示一切,我如同身在夢中,檯子上發生的事我無不歷歷如見。因為,圓球落進紅門或是黑門,正在滾動還是已經停止,要知道這些我用不著看轉輪:那張滿佈激情的臉,神經敏銳,表情靈活,每霎時如焰似火的變化反映出每一情況,能說明輸贏得失,有無希望。
「可是,一個令人震駭的瞬間終於出現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擔心著會有這樣的瞬間,它一直象即將來臨的風暴預懸在我的緊張不安的神經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臨了。轉輪裡的圓球又發出輕微的脆聲向後倒滾,又到了兩百張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鐘,只見管檯子的一邊高聲唱報——這一回報的是:『空門』——一邊急忙揮動把竿,將許多嘩琅琅的金幣銀幣和簌簌作響的大小鈔票全部攬光。就在這一瞬間,那兩隻手作出一個分外驚人的動作,它們猛然跳向半空,彷彿要抓住一件看不見的東西,隨即跌落下來,落時全不用勁,只憑本身重量,力盡氣絕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後來,它們忽地一下又活轉過來,離開了桌面,像發高熱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像野貓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經發作似地竄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麼地方發現一個被遺忘的金幣。然而,它們搜來搜去始終空無所獲,這種毫無意義、毫無結果的搜尋卻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複著,越來越急切,這當兒輪盤已經重新旋轉,別人都在繼續賭博,錢幣叮噹亂響,椅子紛紛搖動,百樣雜聲嗡嗡營營,合成一片鬧聲充塞了整座大廳,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慄,我不禁全身發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樣的感覺,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絕望地掏摸著個個衣袋,抓捏著衣服上每一褶襉,要找出一個金幣來。
突然,我對面這個人驀地站起身——完全像個猛然感到不適的人,站起來以免窒息;他背後的椅子吧噠一聲倒在地上。他卻沒有回顧一眼,也不注意身邊的人,拖著步子離開了賭台,別人對這個搖搖欲倒的人既驚且懼慌忙避讓。
「這霎間我彷彿全身僵化了。因為,我當時立刻明白這個人要上哪兒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誰要是這樣子站起身,決不會是走回旅館,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個女人,去搭火車,或是去另換一種生活,而會是直截了當地跌入無底深淵。在這間地獄般的大廳裡,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來,知道這個人不會再在什麼地方與家人團聚,不會再在銀行裡或多親戚那兒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帶著最後一筆錢,帶著他的生命,到這兒坐下來孤注一擲的,現在他踉蹌著離開了,是要走出這個地方,同時也無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膽戰心驚,從第一眼起始就像遇著魔法似地有了一個感覺,只感到在這場賭博中有點什麼,遠超出輸贏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見生命從他的眼裡突然逃遁,這張剛才還那麼靈活的臉竟被死亡罩上一層灰白,我只覺得一陣黑黝黝的閃電,猛力打在我的身上,當這個人從座位上忽然抽身瞞跚著走開時,我不由自主——他那種雕塑式的身姿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為,那種蹣跚的情狀現在也從他的步態裡傳到我的身上來了,正像在這以前他的昂奮緊張感染我的血脈和神經一樣。
可是後來,我還是被帶走了,我一定得跟隨著他:一點也不是出於自願,我的腳步開始移動了。這一切完全是不自覺地發生的,並不是我自己在行動,而是行動來到我的身上,我對誰也不加理睬,對自己也毫無感覺,逕直向著通往門外的過道跑去。
「他在存衣處那兒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轉動不靈了,慇勤的侍役幫他穿上大衣,費了好大的勁,像是幫助一個手臂折斷了的人。我看見他把手伸進背心口袋裡,機械地摸索著,想要賞給侍役一點小費,可是,抽出來的還是一隻空手。馬上,他像是突然間記起了一切,喃喃著十分狼狽地向侍役說了一句什麼,便又像剛才那樣驀地一下轉過身去走開了,跌跌蹌蹌跨下賭館門前的石階,完全像個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對他身後望了一會,作出輕蔑的樣子,隨後又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他的這些動作非常令人感動,我在一旁看著很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