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您也不要呆在家裡!您去散散步,跑一跑,娛樂娛樂。”她繼續催促道。“奇怪,”我想,“她怎麼就能猜出我。已底的感情,她這個陌生人總能知道我的需要,我的痛苦,而他,我的知己,怎麼總是錯看我,摧殘我。”這我也答應了她。我感激地抬起頭來望著她,我發現了一張嶄新的面孔,有了這溫柔關切的目光,那張帶著譏諷和傲慢,像頑皮的男孩臉一樣的面孔不見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端詳過她。“為什麼他從來不這麼好意地看我呢?”我心中一種迷們的感情充滿向往地自問道。“為什麼他從沒感覺到傷害了我?為什麼他從不把他溫柔體貼的手放在我的頭上,放在我的手裡?”我感激地吻了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幾乎有些生氣地把它抽了回去。-“您別再折磨自己了。”她又重復了一遍,她的聲音離我是那麼近。
而後她的嘴唇又堅硬起來;她猛然站起身,匆匆地小聲說道:“您相信我,他木值得您這樣。”
這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話把我幾乎平靜下來的心又推回了痛苦之中。
我在那天下午、晚上的所作所為,現在想起來是那麼幼稚可笑,甚至在幾年之內我都羞於去回想它——這是內心中對自己的評判,它使所有的記憶都黯然失色。現在,我不再為那樁蠢事羞愧了——相反地,我今天是那麼理解當年那個放蕩不羈的年輕人,他的熱情誤入歧途,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卻極力想要擺脫現狀。
仿佛從一個極長的通道後面,仿佛透過顯微鏡我看到了我自己:一個心不在焉的、絕望的年輕人,在自己的房裡走來走去,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付自己才好。他突然穿上外衣,改變了步態,做了一個狂熱的、決定的手勢,然後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走到街上去了。是的,這就是我,我認出了我自己,我了解這個愚蠢、苦惱、可憐的年輕人那時的每一個想法。我知道。我突然僵直地站。在鏡子前,對自己說:
我再也不理他了;讓他見鬼去!我為什麼要為這個老笨蛋折磨自己呢?她說的有道理:向前看,高興些,出去散散心!
真的,當時我就是這樣走到街上的。我感到一下子就被解放了——但這種快樂並不能使我解脫,那個堅硬的冰塊還是和以前一樣沉重地懸在我的心上。我逃開了,像個膽小鬼那樣逃避這一切。我還知道我是怎樣走的:手裡緊緊摸著手杖,狠狠地盯著每個同學;在我心中翻騰著一個念頭。想故意與什麼人爭吵一番,把這些無處排遣的、四處亂撞的怒氣都發洩到在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身上。但僥幸的是,沒有一個人引起我的注意。於是我又去了咖啡館,我們一起聽課的大多數同學常聚在那裡。我已經准備好了,一即使他們木招呼我,我也要坐到他們桌邊去,抓住哪怕是最小的一點點挖苦,挑起一次爭斗。但是,我挑釁的想法又一次落空了——天氣非常好,大多數同學都去郊游了,那裡只坐著兩三個人,他們有禮地和我打了招呼,沒有給我——激動而又神經質——一點點把柄。我氣憤地立刻站起來走了,去了一個在我心目中已不是齷齪的酒館,那裡放著震耳欲聾的唱詩班音樂,小城裡游手好閒的渣滓們就擁擠在煙霧之中。我把兩三個杯子使勁摔在地上,邀請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女人和她的女友,同時又招了一個瘦瘦的女人坐到我的桌邊來。我心中有一種病態的快感,使自己的舉止格外引人注目。城裡所有的人都認識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那個教授的學生;他們又因舉止和穿著怪異顯得與眾不同——我享受著這種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樂趣:使自己也讓他出丑。
我想,只要他們能看到我不願與他為伍,我並不關心他——在所有人面前我用最丟臉、最不知廉恥的方式向這個胸脯肥大的女人大獻殷勤。我醉心於憤怒的幸災樂禍之中,而後真的沉醉其中:我們亂喝一氣,葡萄酒、燒酒、啤酒,東倒西歪地擠在一起,連沙發都倒在地上,鄰座的人都小心地讓開了。我一點也不感到羞愧,正相反,我認為他應當知道這一切、我要激怒這個傻瓜,他應當知道,他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無足輕重。我一點也不傷心,我一點也沒被傷害——恰恰相反。“拿酒來,酒!”我用拳頭砸著桌子,桌子上杯子都跳了起來。最後我們走了,我右手摟著一個,左手摟著另一個,從最主要的街道上穿過,每當節日慶典時,學生們、姑娘們、市民及軍人總是在九點鍾聚集在這裡。像搖搖擺擺的、骯髒的樹葉一樣,我們三個人在快行道上大聲喧嘩,終於有一個警察被激怒了,他費了很大氣力才使我們安靜下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已不能很確切地描述了——一團藍色的煙霧遮住了我的記憶,我只知道,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識了,但我十分厭煩那兩個喝醉的女人,我擺脫了她們,又跑到什麼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蘭地、在大學的樓前,為了尋開心,我進行了一次抨擊教授們的演說。然後出於模糊的本能,我想把自己弄得再骯髒一些,想再公開侮辱他一次——多荒唐的想法,我的憤怒過於偏激而誤入歧途——,我還想到一個公共教學樓去,但是我找不到路,最後我惱火地跌跌撞撞地回家了。我的手已經不聽使喚,開門費了我很大力氣,我搖搖擺擺地爬上了第一級台階。
但是,一到他的門前,就好像一瓢冷水澆在了頭上一樣,所有迷霧般的喧囂都追去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意識到自己扭曲著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無能的傻事。羞愧使我無他自容。
為了不讓人聽到,我像一只被鞭打的狗,躡手躡腳地悄悄地溜進自己的房間。
我睡得像個死人一樣;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已經鋪滿了地板,正慢慢地向我的床邊爬來,我一下子跳了起來。昨天晚上的記憶漸漸地從疼痛的腦袋裡跳出來,但我把羞愧壓於去,我不想再為自己感到羞愧了。這都是他的錯,我有意這樣對自己說,如果我這樣墮落的話,全都是他的責任。我讓自己安靜下來,昨天的事不過是個充滿書生氣的玩笑,對於∼個幾星期以來只知道工作的人來說是允許的,但是這種自我安慰也沒能使我感覺好起來,我非常惴惴不安地、沮喪地下樓到我老師的妻子那兒去,回想著昨天她答應與我一同去郊游的事。
奇怪的是:我幾乎還沒碰到門把手,我仿佛就又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隨之而來的還有灼熱的、沖動的絞痛和那種憤怒的絕望。我輕輕地敲門,他妻子走過來,眼神異常溫和。
“您都干了些什麼傻事,羅蘭德?”她說,同情多於責備。“您為什麼這麼折磨自己?”我僵直地站在那兒,她肯定也聽說我干的傻事了。但她很快就使我脫離了窘境又高興起來。她說:
“今天我們要理智一點兒。講師W和他的未婚妻十點鍾到,然後我們去劃船、游泳,忘掉所有的蠢事。”我還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詢問,教授是否回來了。她看著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我的詢問是徒勞的。
講師十點鍾准時到達,他是個年輕的物理學家,因為是猶太人,所以在大學的同事中相當孤立,他是唯一與我們這些與世隔絕者有交往的人。他的未婚妻——一個年輕姑娘陪伴著他。她似乎更像是他的情婦,笑聲不斷地從她嘴裡發出來,幼稚又有些傻乎乎的,所以那些市民都認為她是個輕浮的姑娘。我們首先乘火車去附近的一個小湖,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吃、閒聊、互相嘲笑。幾星期以來緊張、嚴肅的工作使我失去了平日的健談和爽朗,這一時刻甚至像易起泡的葡萄酒一樣令我癡迷。真的,他們孩子氣的、大膽的活動非常成功地使我脫離了平素冥思苦想的工作。我剛剛走到野外,偶然與這個年輕姑娘賽跑使我又變成了原來那個強健的、無憂無慮的小伙子。在湖邊我們租了兩條小船,我老師的妻子劃著我的船,講師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劃另一條船。船幾乎還沒離岸,比賽的興致就感染了我們,我們都想超過對方。我當然處於劣勢,因為他們兩人一起劃,我必須∼個人與兩個人競爭;但是我甩掉了外衣,擺好了姿勢,作為一個在這項運動上訓練有素的運動員,我拍擊水面遠比他們有力得多,互相嘲笑的話飛來飛去,此起彼伏,刺激對方。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七月的炎熱,不在乎汗如雨下,我們就像被判在船上劃槳的囚犯那樣機械地運動,以極大的熱情進行著這場體育比賽。我們終於接近目的地了,這是個被樹林覆蓋的半島。我們更奮力地劃槳,我的同伴也沉浸在這場游戲中,在她的歡呼聲中,我們的船首先觸到岸邊。我走下船來,熱血沸騰,激動不已,汗流浹背,沉醉在不尋常的陽光中,沉醉在成功的喜悅中,我的心都快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衣服被汗水濕透了,緊緊地粘在身上。講師的情況也不比我好,我們兩個兢兢業業的英雄不僅沒有得到贊揚,反而因為我們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被兩個女人大肆嘲笑了一番。
終於,她們給了我們一點兒時間冷靜下來;我們開玩笑似的當場分成了男部和女部——灌木叢左邊和右邊。我們飛快地換上游泳衣,在灌木叢後閃出光亮的內衣及赤裸的胳膊,並傳來辟辟啪啪的腳步聲。我們同時也做好了准備,兩個女人愜意地跳進水中。講師沒有我那麼疲勞(我一個人戰勝了他們兩個),緊接著跳進水裡。我因為劃船時用力過猛,還感覺到心髒在狂跳,所以我悠閒地躺在蔭涼中,耳中輕微地嗡嗡作響,愜意地讓雲彩從上面飄過,任由血液在身體中翻滾,盡情地享受這份疲倦。
但是沒過幾分鍾就從水面上傳來了急切的聲音:“羅蘭德,來呀!比賽游泳!有獎勵的!
潛水!”我沒有動,好像我能夠這樣躺一千年一樣,我的皮膚在透過來的陽光下微微發燙,涼風溫柔地輕撫著它。但是又傳來了笑聲,講師的聲音說:“他不行了!他徹底完蛋了!您去把那個懶鬼弄來!”我真的聽到水聲近了,現在她的聲音就在耳邊:“羅蘭德,來呀!比賽!我們必須讓他們瞧瞧!”我沒有回答,我喜歡讓別人找我。“您在哪兒呢?”我已經聽到赤腳在沙子上走動的聲音,突然她站到了我面前,濕滴滴的游泳衣緊緊地貼在孩子般苗條的身上。“您在這兒!真夠懶的!現在起來,懶鬼,我們都快到那邊的小島了。”我舒適地躺著,懶洋洋地挪了挪,說:“這兒好得多,我隨後就到。”
“他不願意,”她笑著用手指著水的方向。“快跟牛皮大王一起過來!”遠處回響著講師的聲音。“快來吧,”她急切地催促著,“別讓我丟臉。”但我只是懶懶地打著哈欠。她就半生氣半戲謔地折了一根灌木枝。“起來!”她堅定地重復著,並用枝條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上起了紅紅的一道。“現在我可真不干了,”我半開玩笑地激她說。但現在她真的生氣了,她命令說:“快起來!快!”當我固執地不肯動的時候,她又用鋒利的枝條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氣憤地騰地跳起來,去奪她的枝條。她向後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搶奪枝條的扭打中,我們半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得很近很近。為了強迫她扔掉手裡的枝條,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她又繼續向後退。這時,突然晰的一聲——她游泳衣腋下的別針撕掉了,左邊一片從她的胸脯上垂落下來,她胸脯上紅紅的“蓓蕾”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向那裡望去,只有一秒鍾,但已足以使我不知所措,我顫抖地、羞怯地放開了她的手。她的臉紅起來,用一個發卡試著把衣服別上。我站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她也沉默著。這一時刻我們之間的氣氛簡直令人窒息。
“喂……喂-…-你們在哪兒呢?”他們的聲音是從小島上傳過來的。“好,我來啦。”
我大聲回答著,一下子撲入水中,滿心歡喜能夠擺脫這窘境。幾個沉浮,趕緊逃開的欲望和血液的嘶嘶聲都被更強烈、更清晰的欲望沖刷得一干二淨。我很快就趕上了他們兩個,和孱弱的講師又進行了一次比賽,我贏了。我們又游回半島去,她已經穿好衣服等在那裡,我們在野外愉快地野餐了一頓。雖然在我們四個人的小圈子中大家都放肆地相互嘲諷,但是我們倆都不自覺地互相回避,不直接與對方交談;我們聊天,我們大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她總是敏感地立即避開,那段插曲引起的尷尬還沒有消逝,我們總感覺到對方還記得剛才的事,因而更加羞愧不安。
下午過得非常快,我們又重新分組劃船,但是對體育運動的興致總是要導致愜意的疲勞,酒、溫暖、陽光漸漸地溶入血液中,並留下了它紅色的印跡。講師和他的女朋友已經開始進行一些小小的親熱,我們兩人只能尷尬地忍耐著;他們靠得越來越近,而我們倆卻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但這種方式就已經讓人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兩人在樹林中故意落在後面,肯定是想不受干擾地接吻;每到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們的談話總是陷入僵局。最終,我們四個人都滿意地重新坐上火車,我們似乎預感到那晚的事,終於排除了彼此間的尷尬。
講師和他的女朋友把我們送到門口,我們自己走上樓梯;幾乎還沒有走進房間我又感到那麼痛苦、那麼迷亂,同時又那麼渴望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若是回來了多好!”我煩躁地想。就在同時,仿佛她感覺我唇上沒有發出的感歎一般,她說:“我們看看他回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