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像火蛇一樣四下亂動。他為什麼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問了千百遍,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特意在夜間溜上著,愜意地讀著書,聽著熟悉的音樂。有些白色的窗框後面已是一片黑暗,那裡的人肯定已經安然入睡了。在所有這些安睡著的屋頂上,寧靜像月亮一樣在銀輝中飄浮。只有我在房子裡感到清醒,感到陌生思想的惡毒的包圍。一種內心的感覺熱切地渴望理解這些竊竊私語。
突然,我嚇了一跳。樓梯上怎麼會有腳步聲?我邊傾聽邊站起身。真的,有人在小心翼翼、猶豫不決地摸索著爬上樓來:我熟悉這踩壞的木樓梯的歎息和悲吟。這一腳步聲只能是朝我來的,只能朝我而來,閣樓上除了住著那個聾子老太,別無他人,而她早已睡下,不接待任何人。是我的老師嗎?不,這不是他急匆匆的腳步聲,這個腳步聲每一級都怯懦地——
又來了——猶豫著、磨蹭著:一個潛入者,一個罪犯才會這麼走近,不會是一個朋友。我緊張地傾聽著,耳朵裡轟轟直響。突然一股寒意從我光著的雙腿升了上去。
這時,鎖輕輕地響了起來,那個可怕的客人一定已經到了門口了。我光著的腳感到一股微弱的氣流,外門被打開了。可他,只有他,我的老師才有鑰匙。但如果是他,為什麼這麼陌生,這麼遲疑?難道他不放心,想來看看我?這時,像賊一樣悄悄接近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為什麼這個可怕的客人還在外間屋猶豫呢?我自己也由於恐懼僵住了。我覺得我想喊,但我的喉嚨粘糊糊地像就上了一樣。現在我們倆,我和那個可怕的客人只有一牆之隔,但我們倆誰也沒有向前邁出一步。
這時教堂塔樓上的鍾敲響了:只有一下,十一點一刻。這一響打破了我的僵硬。我拉開了門。
真是我的老師站在那兒,手裡拿著蠟燭。猛然打開的門激起的氣流使藍色的火苗一下子躥起老高,在他身後,他僵直站立看的身影一下子變得巨大,像個醉鬼一樣在牆上晃來晃去。
他望著我,自己也動了一下;他鍛縮在一起,就像一個人被呼嘯的風聲226從夢中驚醒,凍得發抖,不由自主地拉緊被子一樣。然後他才朝後退去;燭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顫抖著,嚇得要死。「您怎麼了?」我只能結結巴巴地問道。他望著我,一言不發,有什麼東西也把他的話噎住了。後來他把蠟燭放到五斗櫥上,馬上,像媽幅一樣在屋子裡飛來飛去的影子安靜下來。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我想…-」他的聲音又頓住了。他站在那兒,耷拉著腦袋,像是一個被發現的小偷一樣。這種恐懼,這樣地呆立著,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只穿著襯衣,冷得直抖,他蟋曲著身體,羞愧難當。
突然那個虛弱的身影動了一下。他向我走來,臉上帶著惡毒、淫狠的微笑,這一微笑只危險地在眼睛裡閃爍著,嘴唇卻緊緊地閉著,這個笑臉像一個可怕的面具一樣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後,他的聲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樣躥了出來:「我只想跟您說……我們還是不要以『你』相稱了……這……這……在一個大學預科生和他的老師之間不大合適……您明白嗎?……得保持距離……距離……距離」他邊說邊望著我,滿懷仇恨,滿懷惡意,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我踉蹌著朝後退去。他瘋了嗎?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兒,手振著拳,好像要向我撲過來或給我當頭一擊。
但這種恐懼只持續了一秒鐘,這道通人的目光隨後給縮了回去。他轉過身去,嘟昧著什麼,好像是道歉,然後拿起了蠟燭。那個螺縮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來了,像一個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搶在他前面向門口搖搖擺擺地走去。而後他也走了,樓梯在他沉重的腳步聲裡痛苦地呻吟著。
我忘不了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熾熱的慾望交替地折磨著我。
我的思緒像火蛇一樣四下亂動。他為什麼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問了千百遍,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特意在夜間溜上樓梯,只是為了懷著敵意當面侮辱我?我怎麼惹他了,我該怎麼辦?我都不知道怎麼傷害了他,怎麼與他和解?我渾身滾燙地倒在床上,又爬起來,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但那個陰森森的畫面總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師躡手躡腳地走著,被我的出現嚇呆了,他的身後,巨大的陰影怪異在牆上晃動。
整夜我只短暫地迷糊了一陣。當我早上醒來,我先告訴自己,這是個夢。但五斗櫥上仍飄著蠟燭流下的圓圓的、黃色的燭淚。那一個昨天晚上像賊一樣溜上來的客人一再出現在我的記憶裡,彷彿還站在明亮的房間中央。
我整個上午都沒有出去。會遇上他的想法讓我失去了力量。我試圖去寫,去讀,但什麼也幹不成。我的神經變得很脆弱,隨時都可能發生強烈的痙攣.一陣抽泣或一聲怒吼——一我看到我的手指像樹上的樹葉一樣瑟瑟發抖——∼我都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我的兩腿發軟,好像它們的筋隨給割斷了。幹什麼?幹什麼?我把自己問得精疲力竭;我的太陽穴上霍霍直跳,眼前發黑。在心沒有平靜下來。神經沒有重新獲得力量之前,不要出去,不要下樓,不要突然面對他。我又倒在床上,很餓,昏昏沉沉的,沒有洗漱,頭昏腦漲,我的感官再次試圖穿過那薄薄的牆壁。他現在坐在哪兒,在幹什麼,他也像我一樣地醒著,一樣地絕望嗎?
中午了,我還在迷惘中煎熬,終於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所有的神經都發出警報,這個腳步聲卻很輕快,無憂無慮,一步兩級地躥上來——接著,有∼只手敲響了門。我跳起來,並不去開門,問道:「誰呀?」「您為什麼不來吃飯?」他妻子的聲音有些生氣地回答道。「您病了嗎?」——「沒,沒有,」我驚慌地結巴道,「我就來,我就來。」現在我只能飛快地套上衣服下樓去。我的四肢抖得厲害,不得不扶著樓梯的扶手。
我走進餐室。桌子上放著兩套餐具,我老師的妻子正坐在其中一套的前面等著,她輕微地責備道:「你怎麼還讓人催啊?」算是問候。他的座位空著。我覺得血湧了上來。這個出乎意料的不在場意味著什麼?他比我更害怕見面嗎?他覺得羞愧,還是他從此以後不想再與我同桌吃飯了。我終於決定問一問,教授為什麼沒來。
她吃驚地抬起頭,望了我一眼:「您不知道他一早就走了?」——「走了,」我躡南道,「去哪?」她的臉馬上繃緊了。「這,我的丈夫可沒有承蒙賞臉告訴我,顯然——又是一次他慣常的郊遊。』」說完她突然嚴厲地、一疑惑地轉向我,「您會不知道這件事?他昨晚又特意上您那兒去了一趟——我以為是去告別……奇怪,太奇怪了……他連您也沒告訴。」
「告訴我,」——我只能發出一聲大喊。這一聲喊把過去幾個小時裡危險地積聚在心底的東西暴露出來,成了我的恥辱。突然,從我的體內爆發出來一陣抽泣、一陣咆哮的痙攣——
我叫喊著,傾訴著胸中的苦楚,我哭喊,不,我戰慄,我在歇斯底里的抽泣中把鬱結在心頭的苦楚從顫抖的口中傾洩出來。我的拳頭瘋狂地擂著桌子,我像一個狂怒的孩子一樣,淚流滿面,把幾個星期來像陰雲一樣積在心頭的東西發洩出來。我在這種瘋狂的發洩中感到輕鬆,同時也為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而感到無限的羞愧。
「您怎麼了?天哪!」她跳了起來,手足無措。而後她快步走過來,把我從桌邊扶到沙發上。「您潔倘一會兒裡靜一靜。她撫摸。一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我顫抖的身體仍隨著憤怒的餘波抖動著。「您不要折磨自己了,羅蘭德——不要折磨自己了。我瞭解一這∼切。我預感到它會發生的。」她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髮。但她一的聲音突然變硬了。「我清楚,他能使一個人怎樣地瘋狂。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但您相信我,我看到您這麼依戀他這個一無所依的人,一直想警告您。您不瞭解他,您變得盲目,您是個孩子——您什麼也沒預感到,即使今天,您還是什麼都沒預感到。
也許您今天第一次開始有些明白了——這對您、對他都更好。」
她溫暖地俯身在我的身旁,我感到她的聲音像從一個透明的深谷中傳來的,她的手的撫摸使我安靜,麻痺了我的痛苦。好舒服啊,終於,終於又感到了一絲同情,還有,終於又一次這麼近.地感到一隻女人的手,這麼溫柔,像慈母的手一樣。也許我也長時間沒有得到這麼溫柔的撫摸了,現在,透過憂愁的面紗,我又感到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的關懷,這使我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些快慰。可是,我多麼羞愧啊,我為那洩露了秘密的爆發而羞愧,為那暴露了內心的絕望而羞愧!我的意志不能控制自己,我艱難地坐起身來,又一次喊出了一大堆抱怨他的話——他怎樣將我推開,又過來糾纏,將我重新拉回身邊,他怎樣無緣無故地生硬地對待我,——他是個虐待狂,我卻依戀著他,懷著愛意憎恨他,又懷著仇恨愛著他。我又一次激動起來,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她不得不重新使我安靜,用那溫柔的手輕輕地把我接回到沙發上,終於,我平靜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沉默著,我感到,她理解這∼切,也許比我理解得還要多。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而後女人站了起來。「現在您已經做夠了小孩,該拿出男人的樣子來了。去坐到桌邊上吃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個誤會,就會解開的。」看我不太情願,她又強硬地補充道:「會解開的,我不能再讓您聽任擺佈,糊塗下去了。這得結束了,他得學著克制自己。您太善良了,不能捲入他的冒險遊戲。我會跟他說的,您就相信我好了。可現在您得吃飯。」
我羞愧地聽憑她把我引回桌邊。她馬上開始談起一些閒事,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或者已經把它忘掉了一樣,我心裡對她十分感激。明天是禮拜天,她逼迫道,她要和W講師以及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個湖上去郊遊,我一定要一起去,去散散心,把自己從書本中解放出來。我所有的不快只能歸結於過度勞累和神經過度緊張;游游泳或散散步,我的身體馬上就會恢復平衡的。
我答應∼起去。幹什麼都行,只是別孤獨,別呆在我的房間裡,不要再有那些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