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手記 正文 第十一章
    啊狗狼暮色,magichour.希伯來古文雲,「人們無法辨認是狗是狼的時刻」,白日將盡與黑天交替之際,這裡有魔術的八、九分鐘。

    搶在此瞬息萬變的每一秒刻,攝影機逐日競走,捉住仍見得著的螢藍天空和雲層,和天際線底下的萬物輪廓,排排人煙。立即,天就黑了。整部電影用魔術時間拍成的都市夜景,霓虹燈縱溢橫流,叢林建築體,營塑出這座頹圮之城,香蕉共和國。

    那個冬季,一種內部來的自毀力量,總在一天裡這個時刻勃發至最大。我血醣降到很低很低,呼吸微弱,飄搖的魄苗似乎只要我准了自己一聲,算了吧,就會熄滅。值此,我必須頂住最後一點點,僅如芥菜種子那麼一點的意志,逼迫自己去吃一塊餅乾,吐司,喝杯熱水,然後靜待其轉換為能量。天完全暗了,我挨過來。

    如此的,我挨過墓穴歲月,剝掉數層皮,俯首稱臣,認同了一個新身份。

    我有了工作,不再去公司打卡。我變得很挑,只肯摘取歡快,而絕對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負荷,瓜葛,當然我更不付出感情。我注重儀表,修飾細節,從中得到莫大樂趣。我也開始保養體格,魚目混珠加入雅輩們的健身信仰,毫不猶豫追隨廣告詞所說,身體就是你的神,膜拜它,然後全世界都會膜拜它!我每每穿越城市版圖,悉知城市存在著的好多秘口,從那裡滑入,抵達各種異教殿堂,進行著陸離光怪的儀式。

    多番日夜我曾沿牆外走過的林蔭紅磚路,通往或離開秘口之路,到我不走時,始知牆裡是醫院太平間及手術完內臟的焚化爐,隔大街相望立法院。那陣子報紙連篇討論立法院風水犯沖,說是原本議場前的蓄水池,假山金魚,用來鎮邪驅魔,若有髒物直衝立法院則必落水滅頂。但那次休會期間整修院區,把乾掉多月的蓄水池拆除,建為中庭廣場,破了風水,自此立院無寧日。

    我走濟南路,朝盡頭高聳的焚化爐煙囪行去,煙娓娓淡入空中。我木然想著至少我回到了台北,與傑同在一城,與陌生人野合,也同此城。

    我只淬取我要的,餘皆棄忘。

    過盡千帆,缺乏面孔,沒有姓名。可能,他是一截騷蕩肚腹,牛仔褲扒緊穿到胯骨,敞開釘扣,上身裸空套件黑色皮背心,引爆人人想去戳戮他肚臍的火熱慾望。

    我跟他,就做了,在沙灘廢置的碉堡裡,遙遙嬉水聲可聞。海洋,陸地,耀白框在碉堡方洞似一頁月曆。散後,我折返人群,腳力綿綿,一高一低踩在滾燙沙裡像在女人軟陷起伏的身上行走。我回目遮住太陽,見他躍入浪頭沖濕全身衣褲,亦走回人墓,沿海浪線走。他看向我這方,我們在各自遠離的視線中很快變成了點狀。

    也可能,他是一口稜線分明紅潤透了的嘴唇。紅唇的紅,太異色,只屬於一種,德古拉剛吮過人頸的嘴,兩片紅汁。因此我們相互親吻,吸吮,我就像是血液源源不絕流入他嘴裡的遭受著噬虐而我任憑之,華麗的放逐掉生命。

    也可能,他是一股十分陰柔的香氛。吧裡,他溢散著檸檬、橘、佛手柑的前味,他似乎害怕被漠視或擱置了,頻頻上洗手間補香水,我少見這樣沒信心的人。他散著中味茉莉、迷迭香、梅子,後味則融入一片橡木苔、巖蘭草、檀香的濃濃綠野中。

    他將我順倒於床上,手指闔閉我目,開始撫撥樂器般靈敏操縱我。呵他三階段的熏人香調,奏著快板長笛,隨之以奢逸鋼琴,遂續出沉鬱的低音合唱。

    他是釘鞋的稀里嘩拉響,使我緬懷起蓓蒂戴維斯她最痛恨像貓一樣的鞋子,她要別人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卸去了重金屬服飾配件的光身,項上,腕上,奴隸般全著銅銀環扣,鏈牌。過程中銀鐺碰撞,激起一切關於刑具,捆綁,鞭笞的無明邪淫之火,驅出了連我自己也羞恥相認的意識暗影,那個拖在人類背後無形大爬蟲的尾巴。

    他是深層肌肉按摩法調理出來的比松阪牛肉還嫩,還軔的肉。他用KAMASUTRA系列之愛油,塗滿肉身。系列之海底寶藏,沐浴沙讓一缸清水化成土耳其藍,讓水變厚,我與此肉纏抱其中如在清膩但不沾身的泥裡,品嚐KAMASUTRA,業經,古老印度的性滋味。

    他是BANANAREPUBLIC服裝海報上又酷又淒迷的美少年。是李維牛仔褲SIL-VERTAB廣告裡那名頭髮梳齊,裸身只穿一條牛仔褲的俊男。是荒誕白日夢裡的對手,共赴想像所可拓達之邊境。

    他是我們時代的詹姆斯狄恩。

    維斯康提啊,其黃昏三部曲,我與阿堯僅能看到的,納粹狂魔。我們跑去板橋一家小戲院看,改名叫納粹女狂魔,剪得不知伊于胡底,並插播一段瑞典性愛集錦。

    他是——阿堯到了紐約連連寄信寄卡片來,天啊他看到了完完整整一刀未剪的納粹狂魔!片中一群褐衫隊同性戀士兵遭射殺。他說,我們都被騙了。他在文化震撼時期,信上最常講的話。他在一堆中英夾雜的亂麻字裹偷渡一句英文,知道嗎,我們被騙了三十年。

    他是偷渡到大銀幕上正大光明放映著的殉情記,羅蜜歐李奧納懷汀。他瞬秒便逝的床上裸臀,癡純美貌,在我們立即學會了哼唱的主題曲中衣再現身。我們的臥底者,偽變代言人。

    他是服食了什麼藥物之後的亢奮持久力,不眠不休玩,通宵達日赤不能射出,吊乏體疲,精神卻昂揚。第一道晨光鑽進屋來,照見慘白面容上一層青氣,霜柿的唇裂開殷紅肉褶,下眼瞼一抹泛紅血光勾勒至眼尾,酷似歌舞伎化妝。

    他是一雙濃濃睫毛覆遠見不著眼珠的眼睛,不時自那密藏的叢隙裡閃動星芒。

    我感覺到芒刺在背,回眼迎接,它又不在了。我決定起來去追索,經過旁邊擦撞其身,並無回訊。地方就那麼大,轉過來折過去,時隱時現,迂迴如天體迷宮,且有人借酒狂癲來啃我肩膀,我只一心一念要緝捕那星芒。驟然,星芒迤邐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出。我身陷五里霧海,見不到任何座標指引去向。我亂走亂走,走入一區工程警示幟號的旋轉紅燈裡困步難脫時,驀見星主就在天橋上。

    我跨越腳下鯊陣般的鋼筋鐵板大坑小洞躍上橋,橫渡市街上空,跟隨那墜下的星芒步往暗路。忽地他掉頭走來,瞎子般行經我身邊,穿過斑馬線到對面。我起惑返行,胸腔砰砰砰鼓響。馬路銀河,分在兩岸,我如影隨形。他轉進小街去了,我突奔跟往。奔至街盡頭,死巷無蹤,溢滿殘餚蒜味。我折回,猛見招牌柱子底倏起一道火光點著了香煙。我直走向前,炙燙的眼睛快冒出煙來,暗中那定定在候著的星芒,終於,被我一,烙住了。他遞交煙,我接著哺滋哺滋痛吸了一口,回過氣來,凶狠盯牢那星芒不准閃跑。他順了我,上我們該上的去處。我放蕩為官能享樂的淘金者,逐夜於城市之中搜尋運氣,瀝取奪目碎片。

    與此同時,歇斯底里,我犯了渴婚熱。

    因為我是如此疲憊於無限制無止息的性享筵,淘盡風流,我的燃點高到非下重劑不足以引燃。

    去勢焦慮的,我真怕不久一日艾略特的詩預言就會應驗,「我的確做愛了,但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像紅菱艷裡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的雙足,除非外力斫斷。我渴望安息。

    我的唯一救贖,結婚而已。

    我打算認真約會蓓蓓。妹妹的高中死黨,後來她們疏遠了,同為單身未必貴族的我們,倒是結成莫逆。

    可怎麼說呢,我與蓓蓓,我們之間,沒有張力。

    我們如親人一樣熟悉,舊鞋子一樣合貼。好姐妹,好兄弟,她無話不跟我說,包括她跟男友間的瑣碎齜齟。她每回交案子OK後的PUB狂歡,總是醉蜷我身上收場,以及她的胃瘍,使我吃驚其工作的生態圈之扭曲人格,不輸吾等族類。

    她向我描述少女時代夢想,一個自己的房間,她可以漆刷她愛的顏色,一面大書桌安置有流蘇穗穗的檯燈。從小她跟哥弟三人共擠一間小室,儘夠放兩床並在一起的上下鋪,和一張配附四個淺屜的桌子。她獨睡上鋪,必得蹬踩桌子爬上去。到她十四歲,她覺出整間屋子的鹹鹼味裡,她身子滲出的是股甜酸味。她極欲掩蓋之,像貓撥物埋糞以免行蹤洩露,她師法父親吃大蒜,還藏蒜瓣於袋偽造氣味。她練就猴子輕功,瞄準無人空檔飛快上下床,唯恐肢體在哥弟眼前曝光。

    上鋪睡半邊,另一半高堆樟木箱子和度冬棉被,夜間她疑懼那裡頭埋伏著妖怪會侵襲她,將兩手交叉成十字架護在胸口入眠。寒流來開箱取厚衣服被褥時,母親總不明白何以抖落許多乾癟蒜頭和打十字結的霸王草,都是她的避妖符物,塞遍各個空隙,相信其確實具屏擋作用。室內二燈,一支鋁杓狀的夾燈,一支頭頂日光燈得看機率閃跳多久後才會穩定射出來慘青照明。所以她領到生平第一筆薪水,擲散千金,為自己買了盞大理石座的米白紗罩燈,全不管它擺在狹陋之屋成了個突兀。

    蓓蓓的戀燈情結,近日迷上古董燈。

    昔往今來,蓓蓓不懼細繁陳述,做為傾聽者,我卻倍感寂寞起來。

    它單向輸送給我很多很多,天真不保留。但是我呢,我能給她什麼?我三緘其口,吝嗇得從不交換給她一點點我的黑暗面。我的世界,有一半她到得的,而有一半,她終究也到不得。

    我依循常識展開追求步驟,約在一家稍貴的時髦店吃牛排,嚇到了她。她試圖化解不自然,嘲笑我說,來這麼雅痞的地方!

    我不勝困窘,未料心機乍起,她就敏覺到了。蒼白,呆言,昏滯,毫不風趣。

    我弄僵了,自暴自棄不再收納她視線。真是冗長得可怕的進餐儀式,後半段我只在擔憂快失水現形,黏澀的藻葉你千萬莫發出鹹臭味呀。結完賬,抱頭鼠竄,我跑掉了。

    自動消失於蓓蓓的生活網線上,我想我們無猜的友情便這樣被我毀於一旦。我無比悔愆思念著地,她穿西裝褲襯衫背心的安妮霍爾裝扮,盤據我腦海不去。我愛上了她嗎?男與女之愛。這個念頭,讓我快樂,也許我應當振作再試試。

    結果是蓓蓓先找來。她已打過兩次電話留口信,但我太慚愧了沒有回覆。她說,你失蹤啦!

    我感激涕零。默默訕笑,笑出聲音。

    她拉我去吃飯。又是她滔滔好辯的活力,我則善聽,善響應,又回復到我們最安適的相處基調裡。至今我仍如雷貫耳,她說,「女性們就像漲滿的帆準備迎接歷史的順風,男性卻像站在逆風口的一群傻瓜。」一位叫黑井什麼的傢伙的恫世警言。

    蓓蓓講的是廣告。她告訴我,男性公司主義已經瓦解了。在日本,公司,曾是國家與家之外的另一個家,終身僱傭制,永久寄棲的社。社,企業同心圓意識,武土道精神。末代的武士——戰後上班族。自上次石油危機後,男人們開始回家了。

    丈夫不安年,男性入廚會,書房復活,角落的幸福。

    她說,日本男人一直依附在企業和母性的羽翼下,尤其對母性的依賴,源遠流長。他們在團體裡的時候,都是可愛的男童。但一脫離團體成了一個人的話,不知怎麼就變得好無趣。

    她說,女人和孩子容易適應環境,男人總是後知後覺。

    我一路驚心動魄稱是,暗忖她似乎把我算做是她一國的而如此率言不諱。然我僅能搭搭馬庫色的話薄弱應和,對呀只要廢除掉那一大堆的社會機構,就可以出現類似於母子一體的理想境界了。我兀自懊喪,覺得是放了一顆空包彈,與蓓蓓所言並不相干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日語有一辭,甘り,AMAE,依愛。嬰兒緊偎母親懷中的感受,日本人將此綿延終生,深深泌入,養成其鮮明不可易拔的國民性。

    這個依愛的制度化,可說就是天皇制。

    依愛的語源,ama,來自於古事紀神話。天降ペ,amakudaru,下凡。天翔ペ,amagakeru,升天。日本人的天,對比於遊牧民族的斷裂之天,是連續之天。

    太陽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其弟素盞嗚尊,反叛她去建了男性的出雪之國。

    這是萬餘年前那次男神的性革命嗎?然而天照大神不承認他,另遣天孫代替他,授以一禾教之去建立大倭全境之國。

    天照大神本來有太子,因太子已成人,是男子那邊的人,所以不用。而天孫年幼,天照大神與之同殿同食,代表女家統治。自此萬世一系的天皇,也有成人男子的,但其所代表的女神地位不變。

    伊勢神宮祭天照大神,齋主是未婚的宮主內親王,女人才可以做齋主。對照祭祀上帝耶和華,齋主是教宗。還有老老古中國,天壇祭天地壇祭社稷,齋主是天子。

    記得不,聖德太子寫給隋文帝的信,直稱,日出處天子致日沒處之天子書。

    日出處,難波津,女人國。看哪當家的女主人,用了男人做總管,但她只在內裡,出面為主是以幼子或幼孫。幼主並非比總管更大的總管,他是幼主。他秉承是內裡主母的意旨,天照大神予以皇孫的約束。

    稚沖天皇,婦人顏色,倭國夢士,藝術造境。莫怪源氏物語裡以月亮喻男人,女人多半自己有家,男人是去尋訪她戀愛。日本文學的底蘊,原來是宮庭的女人文學,與民間的女人歌垣。

    我寂寞對學生們說,要瞭解日本席捲世界的生產力的奧秘,不如先瞭解日本的女人罷。

    事實依然是,婚姻現在不是私事,從來就不是私事,也不可能是私事。史陀的格言。

    不論夫兄弟婚制,或妻姐妹婚制,史陀指出,其親屬規則不外乎兩種,親暱的,與迴避的。

    族內婚,與族外婚。

    族外婚,乃通過一種聯盟手段,一個群體將自己向歷史開放獲得許多機會,其代價是冒風險。

    族內婚,則是另一種鞏固手段,將以前所獲利益保持,財產世襲,級別,頭銜,常規性。兩種手段,不斷的交換出來,與不斷的交換進來,矩陣代數模型,網絡於焉展開。

    那麼我跟蓓蓓,我的渴婚熱也差不多消退時,一日我們依例吃飯聊天,她講我聽,飯後逛到對街一家窄小卻迷人的個性店。蓓蓓眼睛亮如寶石,依依撫愛那些異國風味的玩意兒,帶著教徒壓迫性的熱情邀我加入她的歡歎。我煽動她買,她總說,白浪費。我知她在奮力攢錢想買下一間套房工作室之類,搬出父母家,便可為所欲為搞怪一番了。她矮矮的個子在我跟前,好貼近,誘發我講出秘密。我說如果我們結婚的話,這些東西都可以買回家去好好佈置呢。

    她裝沒聽到?還是我們熟同手足的關係以至這話根本不具意義,自口吐出便隱聲不見。我朝空嗅嗅,嗅無影,懷疑是在夢中說過的話,只有自己耳朵聽見。

    蓓蓓背轉來給我看一口白蠟鐘。由錫鉛合金的白槍打造成碑塔型,浮鑄貝殼、螺、星砂、雙魚圖案,凸處漆以金箔,鑲嵌石膏圓面木頭指針。手工品,由裡到外真做得是口鐘。我意思是,這十年間數位式鐘錶普及後,時間就以秒為單位的,消失。我唯用機械式鐘錶,堅信時間是這樣被空間一格一格慢慢的,侵蝕。我頑固要以這種速度,來走我的長夜歸鄉路。蓓蓓只要經過,都進來問候此鍾售出否。我又再說,我買給你吧,我們實在應該結婚的好。

    她說,不要,太貴了,你也沒有賺比我多錢。

    我說,對呀,的確有點貴。

    她是故意忽略,錯讀我的文本。我彷彿看見那些修辭的珠串斷落,叮叮咚咚滾向四方,柏金珂鋼珠般在一屋子待售什物裡彈跳滾跑。白蠟糖罐,磨胡椒器,古銀兔匙鑲紅珠眼睛,芥茉匙,水晶玻璃杯爬綴琺琅質甲蟲,手繪陶瓷碗盤,樹脂燭抬,黃銅熄燭器,赤銅修容鏡,焊接風向雞信箱……我可憐的求婚辭令全部解甲歸田被這些舶來玩意兒收納去了。

    我看見未來幾年內,早晨的速食店被銀髮族祖母進佔了,家庭主婦變成下午某新主流,空巢期的婦人們亦因忙著旅遊、探親而成了空中飛人。蓓蓓告訴我,八七年起日本上班族女性以替自己選購一克拉鑽戒為榮,很快八八年就有了二克拉鑽石女性,她們不再等待鑽石是愛情的饋贈。

    小鑽風潮,方興未艾。本島的鑽石消費客層尤其是,女性主動買給自己,然後買給父母,丈夫,朋友,呈現出母系社會傾向的特色,為世界鑽石市場所罕見。

    在重金屬上空疾速飛行,都市遊俠風,後現代羅賓漢,告別東京族,行動派拉鏈主張。我目睹千奇百艷個性店,春草漫生一夜間將城市佔領了。

    青花唐草,淚滴蜜臘,透明血珀,藍白相間蜻蜓石,色音圓珠,實心老料珠,蘇聯花琥珀,松綠石瑪瑙,古銅嵌景泰藍老太監指甲套……

    生活被切割成支離破碎的現代人,香味無疑是使其統一的妙方。用檸檬和鼠尾草清醒神智,薄荷和橘子活潑社交氣氛,檀香廣養香和香油樹促進臥房性感。用一七九二年,奇跡之水,修士贈配方予即將結婚的摯友銀行家繆倫斯。異乎香水之水,繆倫斯家族的秘密,必須儲存於黑森林懈木桶中四個月,待增陳熟化,以藍綠描金瓶子封裝送往世界各地,4711香水──兩百年後始輸入此東方島國,成為某同志的液體記憶,使用它,便記住那氣味所黏附而來的所有紛亂的生活碎片。

    於是我閱讀城市版圖,由無數多店名組成,望文生義,自由拚貼。我想像它們進入的秘口,各種族群跟儀式,如星宿散佈,眾香國土,如印度的千王政治,三千大千世界。

    KISSLABOCCA.當紅功酒,試管嬰兒,原來叫自殺飛機KAMIKAZI,改以試管盛裝,紅白黃三色,一次五十支三千元,老吧客和下班白領,吆喝共飲,一字排開,點燃汽油桶般用心情放火,騷勁夠。

    FRIDAY,CIRCUS,TOP,攤,VINOVINO,南方安逸,蝴蝶養貓,夏朵,把戲,SOMETIMES,息壤,雄雞,向日葵,躲貓貓,4T5D,後現代墳場。

    東京新宿式沙龍酒吧,異塵,挑高空間,用光束和碎玻璃為情調加料。

    IR,U2,老媽的菜,陽光空氣水,慾望街車,懶得找錢,不用客氣,布貓,清香齋,小熊森林,HOMELIKE.阮厝,食堂,酒菜,肌巷,阿嬤家,談話頭,花吃店。

    有反共標語和公賣局煙酒鐵牌和中美合作握手圖案的,阿財的店。有三輪車老收音機電話舊報紙梳妝柏的,阿爸的情人。後現代中國風的PUB,長安大街。ABSOLUTE.異形歌城皇宮,六層樓高店面攀附異形怪物。小弟們著迷彩裝如波灣戰爭時的帥哥美軍,穿梭帶路,搭電梯分赴卡拉OK區,KTV區,台菜區,啤酒屋,BB彈房,DISCO區,一攤搞定。

    台北尊嚴,有關單位。半個天堂,西西里人。參布伍石,4分33秒。文化雜貨,追逐遊戲。

    法國工廠,未設防線,三十三間堂……

    我坐在桌前,城市以文字排列組合的面貌構築,自我眼前像冰山浮升出水面,雲垂海立。我寫出來的城市啊,僅僅存在於文字之中的,字亡城亡。

    城亡之前,我記下我們的愛情。我與永桔的契約,和結盟。

    南風起,吹白沙,遙望魯國何嵯峨,千歲髑髏生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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