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手記 正文 第九章
    新時代運動的健將們說,柏拉圖大年換月,走完黃道一圈十二宮是一個大年,需時兩萬五千八百年,移動一宮乃一次大月,兩千一百五十年。逢換柏拉圖大月,舊去新來,分崩離析,麻姑三見滄海變桑田。這次換月,太陽從雙魚宮逆入寶瓶宮,在本世紀未。從雙魚時代的基督教文明,過渡至今日後基督教時代,於二○○一年跨入寶瓶時代——NEWAGE,新時代。

    唐葫蘆教誨我,寶瓶座,其星座是一個人肩上負著水瓶向下施水,象徵柔性,包容,人道與和平。所以未來的寶瓶時代,是柔性生態主義對抗剛性物質主義的時代。

    仙奴附議告訴我,意識必須變革。

    他們拿些書給我看,有一本寶瓶同謀,為新時代手冊。唐教我該如何操控意念,他說意念這個東西,是宇宙間唯一超光速的能量,可使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唐銀仙奴信得很誠,道友更勝情侶關係。吧聚會,他倆連袂來,不忘傳道。唐最近學會唱張清芳的歌,MENS-TALK,他唱你說你有個朋友,住在淡水河邊,心裡有事你就找他談天,愛人不能是朋友嗎,你怎麼都不回答,你的心事為什麼只能告訴他……

    唐,賠光老本追尋愛情的坎坷,多年來為了幾樁愛情賠掉一幢房子數十萬積蓄,愛人們還是都跑了。現在他跟仙奴住在一起,仙奴尚有舊愛未了結,他對仙奴唱道,我和你就像天和地,你是雲天上飛,而我的淚水滴成了河……

    仙奴點燃臘燭,傾斜著將臘油滴入盛水的盤中,端詳臘的凝結形狀來占卜。燭光隱飾掉歲月烙紛,烘托出眼睫鼻翼很立體,因太專心詳兆而頭疼起來似的以食指戳著太陽穴,妖麗如京戲裡花旦把胭脂直擦進兩鬢去。他詳罷自語自解,情字路上,誤會,謠言頻頻,注意言辭和行為。

    我乍然醒悟原來費多的咖啡算命法,大約就是這樣罷。於是我亦朝水盤滴下臘油,請仙奴幫我看。臘凝成依稀船形,仙奴解碼說,你常存懷疑,要使感情和諧,應更具信心。

    仙奴每喜獨坐燭光裡,若有新加入者跟他攀談,他便永遠再講一遍他的故事。

    無非十二年前他去公司打卡時釣到一個這輩子最愛他的老外,他苦讀通過托福考試,到美國和情人賦居。情人住在船上,為歡迎他上船,把他照片放大幾百張貼滿屋子每個角落。這楝不能給他安全感的船屋,一直是他任性找碴的藉口,一個月後地返台認命度日。十二年間,情人每趁休假來台與他短暫相會。情人在這裡認養了幾名孤兒,來就帶禮物到育幼院慰問,倒不曾給過他一分錢。年前情人捧來一紙結婚證書請求他簽字,為使日後合法繼承產業,他沒有接受。不久美國來信,情人死了。

    至今他常常夢見船屋搖蒙,情人抱著他當時珠貝色柔潤的身體入睡,他睜大眼看著船窗寶藍夜空裡杏仁白的月牙,像剪貼在那裡的,他患了治癒不了的思鄉病。

    歌又唱起來,歌詞曰,無需喊叫,雁啊不論你飛到哪裡,都是同樣的浮世。

    我仍記得那人姓施,我們每星期週末會面,延續一個月,他突然在不是應該連絡的時間打電話找我,向我借兩萬元。我沒辦法跟他講,我的總共存款不過五萬,大部份是退伍時同僚們還我的存款,我且未有工作。我答應了他,一文不少。我們在老地方見,龐畢度風的餐飲店裸露著水管鐵材斑駁牆壁,空調太冷每使我凍成霜雞般木訥寡言,以至炎炎夏日我得牢記要攜帶那件有僧侶帽的外套赴約。施則穿得過於少,他自恃可媲美阿諾的健美體格,不擇時地總那一身裝束,背心式棉恤扎進超短牛仔短褲裡,高筒球鞋翻出有馬球標記的線襪,軍綠帆布書包。

    施迂迴說了很多很多,不說時便用一種受傷小動物的眼神望著我。我心知已交到他手上的兩萬元,肯定是有借無回了。他傾訴自己的苦境和賤性,似乎越拉大我們之間的尊卑懸殊,他就越有理由接受這筆饋贈。他期待我最好能啐他幾口苛薄話,臉色,甚或暴力虐行,他就可以放膽的安心理得了。因此我不得不起疑,從我們頭次上床以來,他是那樣,那樣慇勤於翻過身去,曾令我無比歡快,感涕交加的,那麼,他其實並非如我所認為的雙偕治蕩,共臻夢土了嗎?沒錯,他更多是為了取悅於我。或者我得忍痛看清真相,我們的相處關係原來也沒能逃脫出,嫖與被嫖,他只是採取了零存整付的收費方式。

    我唯有呢喃著同樣的辭,沒關係,就這樣好了,別放在心上,唉你不要這麼說……我處在不平等待遇的折磨中,但願趕快結束這場災難。但我越仁慈,施則越自行貶抑。我們那個傍晚到晚飯後的冗沉談話,便像唱片跳針週而復始播著同調,終至向來露肩露腿不畏強冷空調的施,亦被凍得鼻尖淌水稀里稀里吸著氣不讓鼻水滴落,而我受刑的忍耐度已瀕於臨界,終於我下了決斷說,走了吧。

    他透出驚煌之色,簡直像我把他棄之於野。

    但我也再不能了。做個道別的了結之辭我說,你再要去哪裡?

    他卑微說,不曉得款誒。復幽怨說,你要嗎?天啊如何我每次被自己的語言所困,我的修辭總是跟我意圖之間存在過大過多的空隙。我真正的意思是,OK,銀貨兩訖,拜拜。然而施得到的訊息卻是,我們去床上吧。當然我要告訴他,不,我一點也不想要,但我說出來的話是,我們該走了。於是從他較為釋放的倉促笑容裡我明白他所獲取的回答會是,要呀,不都是吃完飯去吧喝杯酒然後去旅館的麼,何苦例外。

    勢格形制,我已失掉辯解之機,我怕我若回拒他,他會當場痛哭失聲。

    所以我們仍去了路橋下的小吧。我沮喪之至,多喝了兩杯曼哈坦,存心報復他不付賬,讓他也付一次。他努力要弄暖氣氛,變成花蝴蝶般亂招展。我恍惚一下子看清楚他,奇怪他當游泳教練領固定薪水可怎麼還向待業中的我索錢?還賭債?不良嗜好?桶漏子了?或是拿去養情人?總之,我不相信這筆錢是給他姐姐住院開刀用的。我才驚覺,對他其實我是一無所知,而我居然以為我們可以長相廝守。

    離開吧我們仍去上床。我闌珊走後面,有意教他付櫃檯宿費,反正也是從我兩萬元裡支出,不為過。然則他呢,他媚術依舊,又實在更溫柔,把我的恨念融解掉,倒也回心轉意。男色當歡直須歡,人騙人本來一齣戲。我仍想好好玩一回,卻何以都走味了,萬般不聽我使喚,七零八例不得個收場,讓我真感到抱歉,對他不起。

    如此,似乎我們也夠扯平了,誰也不必再留住誰。性與權力,其消長,好難說。

    離開旅館我們仍搭計程車,順路我送到近他住處的十字路,他下車。夏天亮得早,男女清道夫在掃街。不過昨天以前,他強烈吸引我的力量,完全消失了。一旦消失,就像製造香水過程中的熱淬法冷淬法或油熱淬取,淬盡香氣之後的花瓣只剩下一堆黃焦渣子。每次我自後車窗回戀他越過馬路並開始期待能很快再相聚的身影,現在,我連一眼不想再看。我害怕只會看見他的平凡,醜陋,不堪入目。我注目街上披背心戴黃帽的清潔隊員,視覺上很刺激。我多番看到他們,這番才發覺有他們,聽說他們工作中被酒醉開車撞死的比率甚高。我再不會跟施見面了。

    想必,對施我也失去了魅力,人渣一具。

    我再度,又掉入了傷郁的淵藪。看不出何時,何人,才有獲救的機會。

    我屢屢被自己催眠啊,夢想這次遇見的必就是唯一的,固定的。我太恐懼揭破真面目,這表示,又再一次落空。然後是又再一次的低潮,虛耗,一息尚存於早上醒來,為什麼沒有死,遂又要開始度過一個白天。隨日照漸漸西移,人一寸一寸減弱下去,到黃昏最後一線夕光收盡人亦形骸銷散,飄零的只魄只想找到」件物體可以附身,暫棲一宿到明天,誰知道,恐怕今夜就過不去了,那也沒什麼分別。

    我曾經在滿室斑斕斜陽的星期六下午翻遍電話簿,包括服役期間認識的幾位南部兄弟,皆找不到誰可以聊聊,見個面,去哪裡坐坐。我破碎而游離的狀態,將使我的出現在任何一位朋友面前,都是個突兀,打擾。我找不到能有哪個倒楣鬼來聆聽我的猥瑣告白,靈魂探索。我看著斜陽剩下幾道欄干就要沒入黑暗,胸腔狂鼓不已猶如十三道金牌來索命。我幾乎要打電話給蓓蓓向她求婚,懇請她睡在我旁邊讓我能握住她手度過即將來臨像死亡一樣的寂寞長夜。事實上我抓起電話撥了,傳來她好明亮的喂喂聲。我一時傻口,只在喘氣真是斷命之人。蓓蓓可就聽出來是我,喚我小韶嗎?

    我吞嚥大氣說是,問她在做什麼。她道家庭聚會,放空電話讓我聽,果然一屋子大人小孩喧嘩和嬰兒的啼哭,問我何事。

    我說,本來想找你出來看電影,改天吧。

    她說,你沒事哦?

    我說,沒事沒事。

    她等我掛電話,我也等她先掛,一陣空檔她問喂?我忙答喂。她笑了說沒事哦,我說沒事,她說那就再聊,掛了電話。

    我掉落深淵。

    夜幕業已降下,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梳洗好自己,灑上古龍水,如德古拉夜行覓血般我也得盡快找到一枝可棲。我說不在家吃飯了,母親很失望。這個國宅區此時揚溢著不知哪家的蔥爆醬油香,中庭天井大孩子們在投籃球,幼兒騎三輪小車繞逐,妹妹當家教剛剛回來。彷彿陰陽兩界,同存共榮,卻有一條森嚴的自然律無形隔阻開,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他們根本不能想像我去的地方,無光之所在,終老一生他們是永遠也到不得的。

    我曾經,那是傑不曾給我一絲一毫預警之下對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便與那男人離開家說是去排練場。我留滯他租來的頂樓,心被搗爛成泥,悶入他常穿的布褂裡癡狂嗅啃好像救命之急的呼吸著氧氣筒。兩天假期,大寒流之夜我離營搭快車從屏東直奔台北,一整夜想念傑連盹沒打,把自己燒得通體透明,兩眼灼灼。我有他房屋鑰匙長驅直入,看見他與一男前胸貼後背抱在一起睡得正酣。是那人先睜開眼發現我,傑也醒來。他們紛紛坐起張目看我,一名闖入者。我瞪著傑覺得不認識地了他變成了一個狼人。

    直到他二人離去前,我們三人還共同吃了頓泡麵。那人算是和善,避開一角盡量不礙眼。我必定像一棵失去仰望能力的向日葵萎頓根植於床沿,波西米亞式鋪在地上的床褥,公寓樓頂違章建築,天花板矮矮的。我兩手插進頭裡,頹憤視線僅及於傑的膝蓋和兩腳,步過來移過去,嘈亂,窒問。不知多久,到傑叫我吃麵,我動亦沒動。

    傑過來拉我,把我安插坐在一碗泡麵前,面裡攤個蛋。他們各吃著,傑告訴我這音樂是這次舞碼用的,我才聽見錄音機放著打擊樂間雜笛笙之類不協和音,傑說粗稿還在修增,把蛋白撥到我碗裡。他素來只吃蛋黃,蛋白都給我,截至目前這是我僅僅還認識他的,令我幾乎失控。可我也真頂得住,哽咽吞面,一碗麵竟給我吞精光。傑謂排練時間到了,他們得趕去,叫我好生補個覺,躺一下。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我捂在傑的布褂裡睡著了,夢見入伍後首次回台北。前一天我電話告知傑,他正忙公演囑我在家裡等他。下火車我直奔傑家,連爬六層樓,綺想說不定他會現身在下一個轉彎的階梯上迎接我。至家門口,我探手廊個邊幾盆迷你仙人掌底下,摸得鑰匙果然他尚未回來。我開了門進屋,一切如常,好比我從來沒有走開過這間屋子。既看不出因相思而導致作息環境的什麼變化,也看不出為歡迎我回而有的一點點準備,我稍感落寞起來時,傑突然出現把我抱了個結棍,他躲在浴廁門後偷看我進屋種種。我驚喜問他不是很忙怎麼在家,他堵住我嘴胡言亂語因為想我不能再等等不及了,就再沒有講話的份,狠狠做了回。不得歇息,他趕起來穿衣,要我一道,跟人約了有個訪談。他拿件橘紅空軍夾克給我穿,飛官朋友留給他的。我們一路跑下樓,親吻撩撫什麼都來,剛完倆倆又起,互相指笑……

    笑聲裡我轟然而醒,分不清哪邊是夢境,我像在屋裡俯瞰,床鋪上的我冷汗潮濕如屍體拉出來在解凍中。我以為睡了幾劫幾世,十來分鐘而已。

    日射以東,國境以南,這邊的夢域太殘酷。我復蒙進布褂,吸嗅傑的氣味眠入回憶不願再醒來。

    傑穿藏青棉襖,盤鈕一路敞到底不扣,裡面純棉大格子襯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褲外面,手柄黑布鞋。鞋跟襖,他去香港時買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館,窗外遮陽棚的橙色光映進來使他像林布蘭畫中之人。他散發著狂狷氣質,令女採訪者幾度錯愕失笑。我坐遠方一側吃完了大盤通心粉,水蜜桃蛋糕,喝紅茶,目光不離傑,耳聞飄來的隻字片語即知他談話內容大約是講哪一塊。我瞥見壁鏡裡的臉,性感嗎?傑說我剃了平頭的阿兵哥樣子出乎意料很性感。我低下頭,嗅著自領口冒上來的味道,混合了剛才傑的我的我們來不及沖洗的,使我翻湧起一陣甜暖,一陣酥麻,一陣熱流……

    我在暢快中醒覺。僅以爬蟲類視網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線,有覆蔽物,有溫漸熟悉的氣味。

    我裹著蛋殼與黏液復又伏蟄,聽到血液打著拍子流過身體。

    舞者隨拍子起舞,舞者傾聽他自己的身體。他的記憶已身體化,依賴身體的辭彙和節奏。

    他的臉的確比一般人多長了骨頭,嶙峋,崢嶸。舞者說,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時間,你可以分明感覺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頭。在尼金斯基躍起他驚世一跳之前,他已跳了千遍萬遍。

    舞者默誦口訣修煉真身,似儷似駢他哦吟——緩緩吐氣,收縮到深度的收縮,我彷彿看見天。沉沉吸氣,開張到深度的開張,我彷彿看見地。身體擴展之時,我了望懸崖,身體高舉之時,我住在自身裡面。收縮搖擺之時,彷彿卜卦,擲jiao3[上竹下交]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擲,依然無答,終至身體抬起,雙臂開張,是的是的,月滿天、心……

    我夢囈若祝禱,先知無眠,你須真識灼見,度此暫生,當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則越活於天主……

    我夢見他緊緊匝住我軀體的實感,一股不容爭辯不容猶疑的靶力,勁且強。我若偃而依順,他蕩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飄起我駭怖焚風,自焚焚他。

    他清瘦之身裝著一股命定狂熱,他說他從來不選擇自己的命運,包括舞者,同性戀者,他是被召喚的,天生注定只此一路。

    他說他沒有選擇,他是被選而做為一名舞者。他這股宿命熱力,不由分說進入我意識穴牢,放虎出柙,我的可哀性覺醒,悲戀初情。

    在傑的滲透著我們汗水跟慾望的床鋪上,我不斷醒來,不斷睡去。每一睡去醒來之間彷如永死那麼久,其實短促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開又闔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只剩下熒熒一念不滅,等傑回來,等他走進屋裡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時,魔咒解除,曾經發生在我眼前的不幸景象不過是幻術一夢!

    是夜傑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漸漸酵變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辯護,才恨他,使原諒了他,相信他必回來,剎那又蕩然無存。意念果然比光速還快,泡滅泡生,其酵力也果然驚人,正像後來高鸚鵡給我的一瓶金橘漬,我忘了啟食儲藏櫃中一年待取時,訝見金橘發酵的能量已把肥胖玻璃罐從腰到底裂成了幾塊。我亦然。那個冬日泛澹泛白的午後,我起床離屋走出樓寓,不吃不飲不知要往哪裡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車到西門町,由於錢不夠,就也擺脫了町內密佈於途的拉客。可能,我到紅樓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當我緩慢適應了週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身在夜潮的灌木林裡。我背後一叢叢灌木發出咻咻聲,漫山遍野騷攪著亂影,煽出腥味。我冰冷顫抖像枯木上僅剩的一片黃葉,抖至劇終散場,我見自己臨崖懸坐在陡峭廂樓,腳軟嘴麻。我不敢回頭,但我還是回頭,瞥見了空蕩座椅地階上散棄著擦拭過的衛生紙如一坡地盛開的白牽牛。

    我走出戲院,黃寒燈火,沙沙而行。

    走了一程又一程,徒步橫越台北市西區到東區。再回來傑家,從樓下望見房子有燈亮著,我差點休克,扶住胃躲往街角,直想腹瀉。我折走離去,一圈一圈繞著附近巷子想,反覆辯證,推理出完善堅固的邏輯返來樓底,然而仰頭一望,頓刻崩解,被自己轉回身時的影子嚇一大跳逃跑。

    我驚疑每個往巷裡行去的形影是否傑,或那人,屏息跟蹤,像一顆搖晃的露珠隨時會涸沒。後來我把自己一層樓,一層樓往上搬,每上一層蹲蜷階口大吐氣以免昏厥。來到傑家,輕敲門,準備說出業已操練了千百遍的台辭,我將平常極了的說,我回來拿東西的。

    很久很久,久到我石化如巫峽神女,無人應門。我取出鑰匙開門進屋,立刻明瞭,傑沒有回來過。我摸探床鋪凹陷的臥跡,嗅見老窩的氣息一似出門前不曾被侵入。我絕望不相信,一再察嗅著,連那紙糊罩燈灑下的光塵似牛毛細雨,亮了整個白晝到晚上溫度甚高。我把它熄掉,廢坐黑暗中,確定了傑壓根沒有回來。

    這樣我坐到天亮,決定寫一封信給傑。寫了無數張,皆只是個稱謂,mylover,愛跟恨,排山倒海向我湧來再也寫不出第三個字。mylover,mylover……

    我留下一堆揉掉的空白信,我得回營了。

    冬天的紅樓戲院啊,於是我又再來。

    更乾更凍的街市,乾得起粉起屑,我一路咳嗽。可以說,這是有備而來,也可以說,我亦不知我這樣是到底要如何,我和我的牛仔褲之間什麼都沒有穿。

    我記得,那是一團噴撒了濃重發膠的粉味,在零落還未活動起來像大倉庫的早場戲院裡,它從另一端移往我這裡,移到我旁邊。我又冰又燙感到曝屍於野的,委實,太空曠了。我起身走出座位,到廁所去。我面池站在那裡,阿摩尼亞味,高窗上毛灰的老陽光,和我燭重吐出來的氣馬上凝結為一股一股白煙。那發膠味果然跟來了,在我背後。它很快撫索上來,不一會兒便褪下我的牛仔褲。我一直沒有回頭,任它做了它會做的事,我也沒有勃起。我只聞見撲蓋住我的發膠味,那嗡隆嗡隆電影放映中的一片沌雜聲效,那窗項混蒙白日。然後,那發膠味離開了我,總共不超過三、五分鐘罷,我的後面濕冷又刺痛。我直打寒顫連衛生紙也掏落掉地,於是我看見自己兩根凍腿,和堆疊在膝敞著口的牛仔褲子好無辜的仰望著其主人。

    我落荒而去。

    大街人生,衣冠楚楚,我冒充於其間行走,越超窺覷,椎心感到陽界的律軌條條不容情。我怕太陽再大一些,就無所遁形了。

    我買好火車票在後車站一帶走,瘋狂撥電話,不相信傑就不回家不接電話不出現,就不見了。

    至此我驚悚發覺,除了他那個家,我們的窩,我竟然再無可與跟他連繫的點,線。我不知道他去的排練場在哪裡,他的工作夥伴們,社交圈,他的家人。我和他之間缺乏任何人際網絡,只有愛情。愛情迷亂了我的眼,以為全世界都在這裡了,這個窩,這張床。突然這一天,霧障消散,只剩我一人獨在荒野,我們的歡樂華屋原來是青塚一堆。

    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是的,我用光我極有限的那幾年黃金青春在習慣這邊陰界的法則。

    一直到退伍的後來一年半之間,我著魔般往返於高雄台北,台北高雄的火車上。

    但凡有假,短瞬週末,暮來晨去,朝花夕拾。

    無數個夜晚,我不喝不食,望著黑邃窗鏡裡我的臉和車廂列列盞燈滑行過島嶼以南到以北,夢中風景,疊映其上。有時,我看見煉油廠的火舌舔著夜空。有時,又紫又藍的大平原邊緣一串星稀燈火如鑲釘珠鑽,不知名小站浮洲般漂過。有時一片水光誤為銀礦陸地,有時明月溝渠十幾輪月亮。景物匆匆而逝,放快的影帶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跟腦子,洗到澀了,白了,乾了,天也亮了,我下車。

    日以作夜,縱北縱南。我染患車站憂鬱症,至今不能被除。

    那些巖黃車站大廳,擁擠似人肉市場,但是去洗手間一趟出來,人不知都哪兒去了,漠蕩起風,留下廢報紙在地上拍飛。那些擴音器裡的女聲廣播著班車時刻行次的奇異腔調,直如吸星大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時若有誰效妲己的背後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樣仆地而滅。以及那些倉皇在等候在奔赴的旅客,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去。而我,站都走空了,依然,我不知,該投往何處。

    如此如此,一再重覆的情境和事件,是織毯翻過面來的漫漶紋理,織著我無望無止的空待。

    我漸習慣於這種空待。

    經歷過一回合復一回合的不信,求證,明白,否定之否定,所獲得的空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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