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本相簿給胡老師看,貼滿了國中以來購集的黑白明星照,大部份是費雯麗,《亂世佳人》、《魂斷藍橋》、《安娜卡利尼娜》的劇照,還有奧黛麗赫本。
胡老師像一般男生看這些是女孩玩意兒的不屑神氣,很快翻完,笑還給我。我也像一般女生的必要從對方口中聽見讚美這些收藏的話語,胡老師指幾張說:「以前的人比較有個浪漫。」拾起我的詞選課本翻翻,見註著密麻解釋,說:「我們從前唸書不這樣的。」又說:「最好的老師是無師,無師自通。」
原來他教我們讀書,不過就是提個頭,去看《高祖本紀》、《項羽本紀》,散步途中間看完了嗎,喜歡誰。我熟讀胡老師的著述,無論如何先講喜歡劉邦,他點頭說:「項羽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劉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樣大。」同樣的意思,他讀完時人寫的《蘇東坡傳》之後說:「人還是不能寫比他高的人物,看不到,也寫不到。」於是講起劉邦漢民族,與項羽楚民族的不同。楚很華麗,深邃,是月亮的。看馬王堆出土衣裳的繪繡著星辰、月亮、蘭草植物、波紋,有一種洪荒草昧之感,神話很多。李白自己是漢民族詩經的,太陽的,但他非常迷戀那些神話故事,他是亦楚亦漢。漢賦已經融目了楚漢,去把《司馬相如列傳》找出來看。
項羽和劉邦的話題,是在去年香港書展時再談起。郝明義請吃飯,因《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裡寫,毛澤東從來不經手錢,且是不耐煩錢,便聊到政治人物對取捨的判斷。壁如陳水扁拆違建,若是率先把自家的違建拆了,政治聲望和資本將不知漲幾番呢,何以陳水扁不做?阿城說,這跟出身有關。陳水扁律師出身,律師但凡講條件跟底線,他這底線是絕不能讓的。毛澤東像劉邦,打天下出身,沒有底線,就是一個肉身,保住肉身,行了。項羽不成,他是貴族,到哪裡總之有個貴族的身份和場面,架在那裡了,所以無顏見江東父老會是這麼重要。
當年我讀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暑氣騰騰,昏困得簡直無法。那些描寫水流的情狀,水中生物的種類,稀怪到必須一字字錄寫,否則根本映不進眼睛裡。胡老師過來望望,見只上歪歪倒倒的佈滿了瞌睡字,哈哈笑起來,掏出陳皮梅給我吃。
他屋裡常放著大包陳皮梅,取代了香煙的效用。關於戒煙,他曾說:「你若只想吸煙的害處,是戒不掉的,你倒要想李白蘇軾不吸煙也寫得好文章,吳清源不吸煙也下得好棋,有一個好的憧憬,就戒得煙了。」如此拙異的戒煙法,讓人以為是個諷刺笑話。
漢賦辭藻繁縟,被批評為堆積文字,胡老師說這是學者不懂文學。秦皇漢武為求仙丹長生,幾次被人利用誑騙,班固因此認為司馬遷寫《封禪書》是諷刺漢武帝,胡老師也說這是後世儒者不懂文學的詩意。他有時差不多快要像劉邦那樣嫌惡儒生了。有台大學主來拜見論學,我坐旁聆聽看不出哪裡不好,走後胡老師說:「這個青年沒有詩意,學問做得來是枉費。」司馬相如、李白、蘇軾、都愛封禪,他們的是黃老。司馬遷自己也是,遭評為「多愛不忍」,對奸壞佞小也有喜愛,所以《史記》寫得比《漢書》是文學。《史記》寫項羽,會著墨項羽的一匹馬、一美人。而劉邦得了天下,至武帝拓疆開邊盛極,新朝的萬般事物都是撻亮,一時代人對眼前景、眼前人的感激好奇發出了頌歎,這是漢賦。《百年孤寂》開頭寫,那個時候世界太新,一切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漢賦便是興高采烈的指述新物新事,不厭其煩的詳繪凡百細節,成段成篇列舉出聲、色、犬,馬,不為什麼,只因為喜歡。
然後讀《封禪書》,《樂書》。
神話若可喻解為民族的記憶,所謂人類共通的集體無意識。西天王母瑤池,蟠桃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這是漢民族來源的古早記憶普遍深植於民間。《山河歲月》申述了二、三零年代考古學上的新發掘,包括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的蘇撤、毗鄰亞述的古墟,和印度全境。阿瑙蘇撤時代的日石文化,是音樂的民族。
前此舊石器人是繪畫的民族,洞穴壁畫及石斧,唯摹仿自然物,顏色濃烈刺激,是人的沉重的存在。新石器時代的音樂,則生於喜氣。兩個時代並非連續而來,倒是一次蛻脫,一次飛躍。其間奧秘在於,舊石器人眼裡的大自然是威嚇恐怖的,新石器人則對大自然感激。前者仍處於無明狀態,後看開了悟識一躍而為文明。當年孔子著力於華夷之辨,孟子明人與禽獸幾希?義與利之別。宋儒分辨天理與人欲,釋迦講法與無明,基督講屬靈的與屬世的,胡老師則斤斤於文明與無明之別,也是到了不妥協的地步。便看這阿瑙蘇撒的文明人,一隊往西南到了尼羅河流域,一隊往西至兩河流域,一隊往南至恆河流域,又一隊往東到了黃河流域。如此建起了埃及巴比侖印度及中國的文明,其早期彼此許多地方相似,實出於同源。胡老師說得好像他自己去過那裡,現在邀我們同往。
於是漢民族一路東來,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陸地的東極,於其上築土為壇祭天,其下除地小山,報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禪。《舊約》裡亞伯拉亞西去迦南地,在示劍設起第一座祭壇,向耶和華感恩。對天地感激,是文學的源起。「幸甚至哉,歌以言志」,胡老師認為曹操此言,是古今詩歌的極則。漢民族來到泰山,已是發展的終極,可是那開疆拓士的興沖沖還收不住,都教衝到海上,開出了蓬萊、方丈、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師說:「司馬遷寫封禪,一是寫對於漢民族來源的古老記憶。二是對於漢民族未來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寫文學的一個「興」字,生命的大飛揚。」
求仙的想頭,生命飛揚到要將自己整個人舉起來,乘風而去。讀《樂書》,就再讀《禮書》,樂是發動,禮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樂,樂求同。文明的表現在於差異,禮為異。「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這似乎是胡老師心中的大同之治。
在他東京福主的家裡,牆上一大幅橫條寫著,「禮樂風景」,是他嚮往追求的理想國嗎?
胡老師跟孫兒一清每在那牆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響。胡老師耿耿不忘的禮樂盛世,畢竟只是一場癡說夢,從來沒有存在過的烏托邦嗎?還是申曲裡的那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官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多麼天真純潔的字宙觀,曾今張愛玲思之淚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師說:「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終奏雅,變調逸韻因於黃老,雅則是儒的。《易經》講開物成務,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只講文明在於天人之際,黃老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則明於人事。」
並說:「平常我愛《易經》,愛它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到漢初,也還儒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孟子也後車數十乘。」
打天下的多是黃老之輩,無從傚法,亦難以為人師表。張愛玲給父親的信上抱歉沒有接見某人,解釋道,「西甯的學生遍天下,都見起來還行?」而胡老師說他是沒有學生,不收徒弟的,要麼就是強者自己上來。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眾生,黃老卻是扶強不扶弱。此言又驚得我沒處檢點起,勉力做強者可不知夠不夠資格呢。
蘇軾詩:「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強弓」,胡老師從浙江一介農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他教我們要有讀全部書的魄力,四書五經與《老子》、《莊子》必須以自力全讀。西洋文學如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都要讀,科學家的傳記也要涉覽,他說:「如國父即是讀書極多的,唯不要像現在教授們的讀書法。」
又寫信叮嚀,「我昔曾全讀曾國藩奏議,又全讀楊增新治新疆文牘,今希望你們能全讀國父全集,此是為知識,同時更為一種情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