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台灣獨有的城市天際線,米亞常常站在她的九樓陽台上觀測天象。依照當時的心情,屋裡燒一土撮安息香。
違建鐵皮屋佈滿樓頂,千萬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處。
我們需要輕質化建築,米亞的情人老段說。老段用輕質沖孔鐵皮建材來解決別墅開天窗或落地窗所產生的日曬問題。米亞的樓頂陽台也有一個這樣的棚,倒掛著各種乾燥花草。
米亞是一位相信嗅覺,依賴嗅覺記憶活著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場八九年春裝秀中,淹沒在一片雪紡,喬其紗,網綢,金蒽,紗麗,綁紮纏繞裹垂墜的印度熱裡,天衣無縫,當然少不掉錫克教式裹頭巾,搭配前個世紀末展露於維也納建築繪畫中的裝飾風,其閒翹楚克林姆,綴滿亮箔珠繡的裝飾風。
米亞也同樣依賴顏色的記憶,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和地方見過,但她確信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後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
不過比起嗅覺,顏色就遲鈍得多。嗅覺因為它的無形不可捉摸,更加銳利和準確。
鐵皮篷架,顯出台灣與地爭空間的事實,的確,也看到前人為解決平頂燠曬防雨所發明內外交流的半戶外空間。前人以他們生活經驗累積給了我們應付台灣氣候環境的建築方式,輕質化。不同於歐美也不同於日本,是形式上的輕質,也是空間上輕質,視覺上輕質,為烈日下擁塞的台灣都市尋找紓解空間。貝聿銘說,風格產生由解決問題而來。如果他沒有一批技術人員幫他解決問題,羅浮宮金字塔上的玻璃不會那樣閃閃發亮而透明,老段說。
老段這些話混合著薄荷氣味的藥草茶。當時他們坐在棚底下聊天,米亞出來進去沏茶。
清咧的薄荷藥草茶,她記起九零年夏裝海濱淺色調。那不是加勒比海繽紛印花布,而是北極海海濱。幾座來自格陵蘭島的冰山隱浮於北極海濛霧裡,呼吸冷凍空氣,一望冰白,透青,纖綠。細節延續八九年秋冬蕾絲鏤空,轉為魚網般新鏤空感,或用壓褶壓燙出魚鰭和貝殼紋路。
米亞與老段,他們不講話的時刻,便做為印象派畫家一樣,觀察城市天際線日落造成的幻化。將時間停留在畫布上的大師,莫內,時鐘般記錄了一日之中奇瓦尼河上光線的流動,他們亦耽美於每一刻鐘光陰移動在他們四周引起的微細妙變。蝦紅,鮭紅,亞麻黃,耆草黃,天空由粉紅變成黛綠,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從地平線燒起,轟轟焚城。他們過份耽美,在漫長的賞歎過程中耗盡精力,或被異象震懾得心神俱裂,往往竟無法做情人們該做的愛情事。
米亞願意這樣,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開始也不是要這樣的,但是到後來就變成唯一的選擇。
她的女朋友們,安,喬伊,婉玉,寶貝,克麗絲汀,小葛,她最老二十五歲。黑裡俏的安永遠在設法把自己曬得更黑,黑到一種程度能夠穿螢光亮的紅、綠、黃而最顯得出色。安不需要男人,安說她有頻率震盪器。所以安選擇一位四十二歲事業有成已婚男人當做她的情人,已婚,因為那樣他不會來煩膩她。安做美容師好忙,有閒,還要依她想不想,想才讓他約她。對與那些年輕單身漢子,既缺錢,又毛躁,安一點興趣也沒有的。
職業使然,安渾身骨子裡有一股被磨砂霜浸透的寒氣滲出。說寒氣,是冷香,低冷低冷壓成一薄片鋒刀逼近。那是安。
日本語彙裡發現有一種灰色,浪漫灰。五十歲男人仍然蓬軟細貼的黑髮但兩鬢已經飛霜,喚起少女浪漫戀情的風霜之灰,練達之灰。
米亞很早已脫離童年,但她也感到被老段浪漫灰所吸引,以及嗅覺,她聞見是只有老段獨有的太陽光味道。
那年頭,米亞目睹過衣服穿在柳樹粗椏跟牆頭間的竹竿上曬。還不知道用柔軟精的那年頭,衣服透透曬整天,堅質糲挺,著衣時布是布,肉是肉,爽然提醒她有一條清潔的身體存在。媽媽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齊疊好收藏,女人衣物絕對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堅持男人衣物曬在女人的前面。她公開反抗禁忌,幼小心智很想試測會不會有天災降臨。柳樹砍掉之後,土地徵收去建國宅,姐姐們嫁人,媽媽衰老了,這一切成為善良回憶,一股白蘭洗衣粉洗過曬飽了七月大太陽的味道。
良人的味道。那還摻入刮鬍水和煙的氣味,就是老段。良人有靠。
雖然米亞完全可以養活自己不拿老段的錢,可是老段載她脫離都市出去雲遊時,把一疊錢交給她,由她沿路付賬計算,回來總剩,老段說留著吧。米亞快樂的是他使用錢的方式把她當成老婆,而非情人。
白雲蒼狗,川久保玲也與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會風決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陣營。以紗,以多層次線條不規則剪裁,強調溫柔。風訊更皁已吹出,發生在八七年開始,邪惡的墮落天使加利亞諾回歸清純!一系列帶著十九世紀新女性的前香奈爾式套裝,和低胸緊身大篷裙晚禮服,和當年王室最鍾愛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場。
小葛業已拋置大墊肩,三件頭套裝。上班族僵硬樣板猶如圍裙之於主婦,女人經常那樣穿,視同自動放棄女人權利。小葛穿起五零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長袖。一念之間了豁,為什麼不,她就是要佔身為女人的便宜,越多女人味的女人能從男人那裡獲利越多。小葛學會降低姿態來包藏禍心,結果事半功倍。
垂墜感代替了直線感,厭麻喜絲。水洗絲的洗絲的生產使絲多樣而現代。嫘縈由木漿製成,具棉的吸濕性吸汗,以及棉的質感而比棉更具垂墜性。嫘縈雪紡更比絲質雪紡便宜三分之一多。那年聖誕節前夕寒流過境,米亞跟婉玉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閒雜誌拍春裝,燒花嫘縈系列幻造出飄逸的敦煌飛天。米亞同意,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
梅雨潮濕時嫘縈容易發霉,米亞憂愁她屋裡成缽成束的各種乾燥花瓣和草莖,老段幫她買了一架除濕機。風雨如晦,米亞望見城市天際線彷彿生出厚厚墨苔。她喝辛辣薑茶,去濕味,不然在卡帕契諾泡沫上撤很重的肉桂粉。
肉桂與薑的氣味隨風而逝,太陽破出,滿街在一片洛可可和巴洛克宮廷紫海裡。電影阿瑪迪斯效應,米亞回首望去,那是八五年長夏到長秋,古典音樂卡帶大爆熱門。
八七年鳶尾花創下天價拍賣紀錄後,黃、紫、青,三色系立刻成為色彩主流。梵谷引動了莫內,綻藍、妃紅、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線借衣還魂又復生。大溪地花卉和橙色色系也上來,那是高更的。高更回顧展三百餘幀展出時,老段偕他二兒子維維從西德看完世界盃桌球錦標賽後到巴黎正好逢上,回來送她一幅傑可布與天使摔角。
因為來自歐洲,用色總是猶疑不決,要費許多時間去推敲。其實很簡單,只要順性往畫布上塗一塊紅塗一塊藍就行了。溪水中泛著金黃色流光,令人著迷,猶疑什麼呢?為什麼不能把喜悅的金色傾倒在畫布上?不敢這樣畫,歐洲舊習在作祟,是退化了的種族在表現上的羞怯。大溪地時期高更熱烈說。老段像講老朋友的事講給她聽老段和她屬於兩個不同生活圈子,交集的部份佔他們各自時間量上來看極少,時間質上很重,都是他們不食人間煙火那一部份,所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提煉成結晶,一種非洲東部跟阿拉伯屋的樹脂,貴重香料,凝黃色的乳香。
乳香帶米亞回到八六年十八歲,她和她的男朋友們,與大自然做愛。這一年台灣往前大跨一步,直接趕上流行第一現場歐洲,米亞一夥玩伴報名參加誰最像瑪丹娜比賽,自此開始她的模特兒生涯。體態意識抬頭,這一年她不再穿寬鬆長衣,短且窄小。瑪丹娜褻衣外穿風吹草偃颳到歐洲,她也有幾件小可愛,緞子,透明紗,麻,萊克布,白天搭麂皮短裙,晚上換條亮片裙去KISS跳舞。
她像貴重乳香把她的男主朋友們黏聚在一起。總是她興沖沖號召,大家都來了。楊格,阿舜跟老婆,歐,螞蟻,小凱,袁氏兄弟。有時是午夜跳得正瘋,有時是椰如打烊了已付過賬只剩他們一桌在等,人到齊就開拔。小凱一部,歐一部,車開上陽明山。先到三岔口那家7-ELEVEN購足吃食,入山。
山半腰箭竹林子裡,他們並排倒臥,傳五加皮仰天喝,點燃大麻像一隻魑魑紅螢遞飛著呼。呼過放弛躺下,等。眼皮漸漸變重闔上時。不再聽見濁沉呼吸,四周轟然抽去聲音無限遠拓盪開。靜謐太空中,風吹竹葉如鼓風箱自極際彼端噴出霧,凝為沙,捲成浪,乾而細而涼,遠遠遠遠來到跟前拂蓋之後嘩刷褪盡。裸寒真空,突然噪起一天的鳥叫,乳香瀰漫,鳥聲如珠雨落下,覆滿全身。我們跟大自然在做愛,米亞悲哀歎息。
她絕不想就此著落下來,她愛小凱,皁在這一年六月之前她已注目小凱。六月MEN-SNONNON創刊,台北與東京的少女同步於創刊號封面上發現了她們的王子,阿部寬,以後不間斷蒐集了二十一期男人儂儂連續都是阿部寬當封面模特兒。小凱同樣有阿部宣毫無脂粉氣的濃挺劍眉,流著運動汗水無邪瞼龐,和專門為了談戀愛而生的深邃明眸。小凱只是沒有像阿部寬那樣有男人儂儂或集英社來做大他,米亞抱不平想。
因此米亞和小凱建立了一種戰友式情感,他們向來是服裝雜誌廣告上的最佳拍檔。小凱穿上倫敦男孩的一些heavy一些叛述,她搭合成皮多拉鏈夾克,高腰短窄裙,拉鏈剖過腹中央,兩邊雞眼四合釦一列到底,用金屬鏈穿鞋帶般交叉挈綁直上肋間,鐵騎錚響,宇宙發飆。
小凱長得太俊只愛他自己,把米亞當成是他親愛的水仙花兄弟。
米亞也愛楊格。鳥聲歇過,他們已小寐了一刻,被沉重露水濕醒,紛紛爬起來跑回車上。
楊格拉著她穿繞朽竹尖枝,溫熱多肉的手掌告訴她意思。但米亞還不想就定在誰身上,雖然她實在很愛看楊格終年那條李維牛仔褲,卡其色棉襯衫一輩子拖在外面,兩手抄進褲口袋裡百般聊賴快要變成廢人。她著迷於牛仔褲的舊藍和洗白了的卡其色所造成的拓落氛圍,為之可以衝動下嫁。但米亞從來不回應楊格接過來的眼神,不給他任何暗示和機會。他們最後鑽進車裡,駛上氣象觀測台。
水氣和雲重得像河,車燈破開水道逆流奮行,來到山頂,等。歐拈出一隻符片,指甲大小,分她一半含在舌尖上,化掉後她逐漸激亢顫笑不止,笑出淚變成哭也止不住,歐把車箱裡一件軍用大衣取出,連頭連身當她粽子一包,塞在袁氏兄弟臂下穩固。她愛歐敞開車門,音響轉到最大,水霧中隨比利珍曲子起舞,踩著麥可傑克森的月球漫步。
終初,看哪,他們等到了。前方山谷浮升出一橫座海市蜃樓。雲氣是鏡幕,反照著深夜黎明前台北盆地的不知何處,幽玄城堡,輪廓歷歷。
米亞漲滿眼淚,對城堡裡酣睡市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像阿舜跟老婆,又牽扯,又小氣。世界絢爛她還來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物質女郎,為什麼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
下山洗溫泉,車燈沖射裡一路明霧飛花天就亮了。熬整夜不能見陽光,戴上墨鏡,一律復古式小圓鏡片,他們自稱是吸血鬼,群鬼泡過澡躺在大石上睡覺。硫黃煙從溪谷底滾升上來,墨鏡裡太陽是一塊金屬餅。米亞把錄音帶帶子拉出,迎風咻咻咻向太陽蛇飛去,她牢牢盯住帶子,褐色帶子便成了一道箭軌帶她穿過沌黃穹蒼直射達金屬餅上。她感覺一人站在那裡,俯瞰眾主,莽乾坤,鼎鼎百年景。
八六年到八七年秋天,米亞和她的男朋友們沉溺玩這種遊戲,不知老之將至。十月皮爾卡登來台灣巡查他在此地的代理產品,那個月阿部寬穿著玫瑰紅開絲米尖領毛衣湖藍領帶出現於男人儂儂封面上,且躣登銀幕與南野陽子演出時髦小姐走過去了。卻不知何故今她惘然若有所失。
夕日之間,她發覺不再愛阿部寬。她的蒐集至次年二月終止,茫茫雪地阿部寬白帽白衣摟抱著白色秋田犬光燦笑出健唐白齒的第二十一期封面,多麼幼稚。那是只有去沒有回單向流通的不平等待遇,就算她愛死阿部寬,阿部寬仍然是眾人的不會分她一點笑容。她奇怪居然被騙,阿部寬其實是一個自信自戀的傢伙永遠目中無他人。
女人自戀猶可愛,男人自戀無骨氣。
米亞便不想玩了。沒有她召集,男朋友們果然也雲消霧散,各闖各,至今好多成為同性戀,都與她形同姐妹淘的感情往來。
分水嶺從那時候開始。恐懼AIDS造成服裝設計上女性化和紳士感,中性服消失。米亞告別她從國中以來歷經大衛鮑依,喬治男孩和王子時期雌雄同體的打扮。
那年頭,脫掉制服她穿軍裝式,卡其,米色系,徽章,出入西門町,迷倒許多女學主。
十五歲她率先穿起兩肩破大洞的乞丐裝,媽媽已沒有力氣反對她。儘管當年不知,她始終都比同輩先走在山本耀司三宅一生他們的潮流裡。即使八四年金子功另創一股田園風,鄉村小碎花與層層荷葉邊,米亞讓她的女友寶貝穿,她搭礦灰騎師夾克,樹皮色七分農夫褲底下空腳布鞋,只只上麥當勞吃情人餐。寶貝腕上戴著刻有她名字的鍍金牌子,星月耳環,一隻在寶貝右耳,一隻在她在耳。三一冰淇來那一年出現,三十一種不同口味色彩繽紛結實如球的冰淇淋,寶貝過山羊座生日,兩人互相請,冰天凍地,敞亮如花房暖室,她們編織未來合夥開店的美夢。
這半生她最對不起寶貝。首次她以斜紋牛仔布胸署代替襯衫穿在短外套裡,及臀棉窄裙,身段畢露準備給玩伴們吃一大驚時,寶貝極不高興,反應過度貶她一通。寶貝變得好像媽媽,越反對她越異議。帶頭把玩伴很快捲入瑪丹娜旋風,決賽時各方媒體來拍。往後她看到有一支MTV把她們如假包換的一群瑪丹娜跟街上吳淑珍代夫出征競選立法委員的宣傳車,跟柯拉蓉和平革命飛揚如旗海的黃絲帶,交錯剪接在一起。熱火火圈子又結識另外一批人她的男朋友們,寶貝越漂越遠,偶一回眼,她會看到漣漪淡去的遠處寶貝用寂寞的眼睛譴責她。
二十歲她不想再玩,女王蜂一般酷,賺錢。羅蜜歐吉格利崛起,心儀龐貝古城壁畫的意大利設計師,採緊身裡纏線條發揮復古情懷。
米亞將髦發中分攏復盤起,裸出鼻額,肩頭,和鵝弧頸項,宛如山林女神復生。她遇見老段。
寶貝約她出來長談。因為聽說她跟人同居,竟然想勸服她離開那個已婚男人。她傲慢拒絕,把忠言全部當成是寶貝自己私心。寶貝對她如死諫,她冷冷像看一個心機已暴現無遺卻渾然不覺的拙劣角色在扮演。充塞著寶貝一貫的香水氣味AMOUR,AMOUR,愛情愛情。好陳腐的氣味,隨時今她記起這天下午呆滯出汗的窗樹,木棉花像橘紅塑膠碗踱滿樹枝。寶貝傷痛哭起來,她悶怒離去。
不久她接到寶貝的結婚喜帖,地址是寶貝的字,帖裡除印刷體外隻字無。喜帖極普遍不過,肥香衝鼻臭,陌生名字的新郎,廉價無質感名字的新郎父母親,寶貝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她很生氣有人會如此作賤自己,不去參加寶貝的婚禮。
音訊斷絕。隔年法國大革命兩百週年,聞知寶貝到榮總生產,她在永琦買好了紅白藍國旗色包裝的革命糖打算探望寶貝,許多事情打岔便岔過去了,直到傳聞寶貝離婚,開一家花店,女兒才三歲。
九二年冬裝,帝政遺風仍興。上披披風斗篷,下配緊身褲或長襪,或搭長及膝上的靴子。
台灣沒有穿長靴的氣候,但可以修正腿與身體比例,鶴勢螂形。織上金線,格子,豹點圖案的長襪成為冬季主題。她帶著三年前買的革命糖去寶貝花店,三年後革命糖已不再上市,因此升值為古董絕版品,稀珍之物。
花店,原來也賣吃,寶貝坐在紫籐圓桶凳上的背影,婦人身材穩實像一尊磐石。她躡進去從後面一把蒙住寶貝眼睛,thisisrape,這是搶劫。她很早以前從色情錄影帶上看到的用來嚇寶貝,日後變成她們之間親密的招呼。寶貝閃脫開,半身藏在花櫃側,喜怒參半,嘴上就一直怪責不先通知害她這樣沒有打扮醜死了。這一刻米亞但願自己顯得老黯些,絕非歲月不驚的重逢。那麼是不是她在店裡等,讓寶貝回家梳頭換衣服,還是下次再來。寶貝選擇約期再見,她們便也不及任何敘舊,如往日,向寶貝飛了吻道別。
花店現在是她們女伴常常會聚的地盤,地段貴,巷內都是小門面精品店。米亞嗅見一家一家店,有些是顏色帶來的,有些是佈置和空間感,她穿過巷子像走經一遍世界古文明國。
繁複香味的花店有若干宮廷刺繡,不時湧散一股茶咖啡香,喚醒邃古的手藝時代。喬伊管花店吃食,都是自家烘製的水果蛋糕,契司派,麥片餅乾,花瓣布丁。
米亞正好有一筆進項,拿給寶貝投資店。寶貝佔三分之一股,另外兩個合夥人一是前夫,一是做陶朋友,他們都說不認識米亞婉謝了她。被排拒,倒是高興。在兩人盈虧的感情天平上,她這端似乎補上了一丁點重量。
復古走到今年春天,愈趨淫晦。東方式的淫,反穿繡襖的淫,米亞已行之經年領先米蘭和巴黎。她駐足於花店對面拉克華,窗景只有一件摩治哥式長外衣,象牙色粗面生絲布與同色裝潢跟燈光溶成漠漠沙地,稀絕的顏色,是大馬士革紅織錦嵌滿紫金線浮花,從摺起的一角在腳露出,寬敞袖筒中窺見。米亞聞見神秘麝香。
印度的麝香黃。紫綢掀開是麝黃裡,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紅杉,翡翠織翻出石榴紅。印度搏其神秘之淫,中國獲其節制之淫,日本使一切定形下來得風格化之淫。
一面富麗堂皇復古,一面懺侮回歸大自然。八九年秋冬拉克華推出豹紋帽,莫斯奇諾用的紋滾邊,法瑞綜合數種動物花紋外套,老虎,斑馬,長頸鹿,蛇皮。今人湎懷兩自年前古英帝國,從殖民地進口的動物裝飾品像野火燒遍歐洲大陸。
當然都是假皮紋。生態保護主義盛興下,披掛真品不僅干犯眾怒,也很落伍。不要做流行的奴隸,做你自己,莫斯奇諾名言。那是騙人的,米亞幾乎司以看見莫斯奇諾在他的米蘭工作室內對她頑黠眨眼說。
人造毛皮成為九零年冬裝新寵,幾可亂真,又不違反保護動物戒今。但是何苦亂真呢,豈非蠢氣。不如贗品自我解嘲,倒更符合現代精神,一點機智一點cute.布希夫人頸上一組三串售價僅一百五十美元的人造珠,尚且於八九年名未掀起配戴真珠項鏈熱潮。米亞的九一年反皮草秀,染紅染綠假皮毛及其變奏,俏達又蜚興。
環保意識自九零年春始,海濱淺色調,沙漠柔淡感。無彩色系和明灰色調,不同於八零年代中性色的,蛋殼白,珍珠灰,牡蠣黑,象牙黃,貝殼青。自然即美,米亞丟掉清楚分明的眼線液和眼線筆,眼影已非化妝重點。凸顯特色,而不修飾瞼型,顴骨高低何妨,腮紅遁走。杏仁色,奶茶色,光暗比例消失,疆界泯滅,清而透。粉底,梨子色的九零年代更栘了八零年代橄欖膚色。
老段使米亞沉靜,她日漸已脫離誇張的女王蜂時期。合乎環保自然邏輯,微垂胸部和若即若離腰部線條,據稱才是直正的性感。
再度單身,寶貝每個星期六去前夫家接女兒出來共度週末。花店晚上八點半打烊,留一盞銅燭台點著靛藍蠟燭。有時和米亞一起吃消夜,有時到米亞家喝她新配方的藥草茶,把老段丟在一角聽音樂,她們講不完的悄悄話而老段著實插不進。寶貝女兒天蠍座,尾後帶鉤的,難纏。她們三人出遊時,寶貝開車,她抱小天蠍坐旁邊,或在後座玩,寶貝從後照鏡看著她跟女兒。米亞預見,寶貝終將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度過罷。
克麗絲汀自許是睡衣派女人,一批堅拒穿任何制服的頑固份子,例如女強人的三件頭套裝。憎惡頸部受到領子任何一點壓力,她們穿法國式的最愛,直筒長T恤連衣裙。無領,V字領,船型領,細肩帶針織棉衫,鑲一圈米碎花邊。
婉玉便是可憐的行動派女人。擅於實現別人夢想,老公情人兒子的,為了自我犧牲抑或為了不讓他人失望,忙碌不已。她們甚同情婉玉,行動派女人,留給自己一些空白吧,大哭一場也好,瘋狂購物也好,或只是坐著發呆,都好。
米亞卻恐怕是個巫女。她養滿屋子乾燥花草,像藥坊。老段往往錯覺他跟一位中世紀僧侶在一起。她的浴室遍植君子蘭,非洲董,觀賞鳳梨,孔雀椰子,各類叫不出名字的綠蕨。
以及毒艷奪目的百十種浴鹽,浴油,香皂,沐浴精,彷若魔液煉製室。所有起因不過是米亞偶然很渴望把荷蘭玫瑰的嬌粉紅和香味永恆留住。不讓盛開,她就從瓶裡取出,紮成一束倒懸在窗楣通風處,為那日日褪暗的顏色感到無奈。當時她才鬧翻搬離大姐家,逃開大姐職業婦女只薪家庭生活和媽媽的監束,脫網金魚,馬上面臨大海覓食的脅迫感,抓狂賺錢。
碰到有些場合拮据玩不起時,她會擺出玩夠了不想再玩看破紅塵的酷模樣,超然說她要回家睡覺了。的確她也努力經營自己的小窩,便在這段日子與那束風乾玫瑰建立起患難情結。
她目睹花香日漸枯淡,色澤深深黯去,最後它們已轉變為另外一種事物。宿命,但還是有機會,引起她的好奇心。再掛上一叢滿天星做觀察,然後一捧矢車菊,錦葵,貓薄荷,這樣啟始了各類屬實驗。
老段初次上來她家坐時,桌子尚無,茶咖啡皆無,唯有五個出色的大墊子扔在房間地上,幾捆草花錯落吊窗邊,一陶缽黃玫瑰乾瓣,一籐盤皺乾檸檬皮柳丁皮小盆橘皮。他們席地而坐,兩杯百分之百橙汁,老段一手拿著洗淨的味全酸酪盒杯當煙灰缸,抽煙講話。問她墊子是否分在三處不同的地方買到,米亞驚訝說是。那兩個蠟染的是一處,那兩個鬱金香圖案進口印花布的是一處,這個繡著大象鑲釘小圓鏡片的是印度貨,還有這兩隻馬克杯頗後現代,米亞真高興她費心選回的家當都被辨識出來,心想要買一個好的煙灰缸放在家裡。次日她也很高興,她的屋子是如此吃喝坐臥界限模糊,所以就那麼順水推舟的把他們推入纏綿。
老段而且把蘇聯紅星錶忘在她家,隔日來取錶,仍然忘,又來,又忘。男女三日夜,廢耕廢織,米亞差點把一場先施的亞曼尼科裝展示耽誤掉。不是辦法,都說分手得好,紅星錶送給她做好念。他也得恢復工作。
米亞屋裡溢滿百香果只酸又甜的蜜味,像金紅色火山岩漿溢出窗縫,門縫,從陽台電梯流瀉直下灌滿寓樓。為了等老段說不定打電話過來,她整天吃掉一簍百香果,用匙子挖,一勺一勺放進嘴裡,至晚上酸液快把鋼匙和她的手指牙齒潰蝕了,才停止,蒙頭倒睡。大大小小的百香果空殼弄乾淨鋪在陽台上風曬,又叫羅漢果,鴉鴉似一台羅漢頭,米亞非常懊喪。
早晨她提了背包離家,決心不理拍廣告的通告,因此失業也算了。她只是不要傻瓜一樣等電話,變成一米軟蟲齒咀苦果。
她買了票隨便登上一列火車,隨便去哪裡。出總站,鐵道兩邊街容之丑舊今她駭然,她從未經過這個角度來看台北市。越往南走,陌生直如異國,樹景皆非她慣見。票是台中,下車。逛到黃昏跳上一部公路車,滿廂乘客鑽進來她一名外星人。車往一個叫大平鄉的方向,越走天越晴,颳來奇香,好荒涼的異國。她跑下車過馬路找到站牌,等回程車,已等不及要回去那個聲色犬馬的家城。離城獨處,她會失根而萎。當她在國光號裡一覺醒來望見雪亮花房般大窗景的新光百貨,連著塞滿騎樓底下的服飾攤,轉出中山北路,樟樹槭樹蔭隙裡各種明度燈色的商店,上橋,空中大霓虹牆,米亞如魚得水又活回來了。
去找袁氏兄弟。袁爸爸開一家鋼琴吧,設在大樓地下室,規定不准立招牌,他們便雇一輛小卡車佈置為招牌每晚停到樓前面。釘滿霓管的看板,銀紅底奔放射出三團流金字,謎中謎。大袁衰運服兵役去,小袁見她來,興奮教她一種玩法,將接進大樓的霓管電源切掉插上自備電瓶,叫她上車,兜風。駕著火樹銀花風馳過高架路,繞經東門府前大道中正紀念堂回來。米亞得意給小袁看她腕上的紅星表。剝下借小袁戴幾天。
這才是她的鄉士,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游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
面臨女性化,三宅一主改變他向來的立體剪裁,轉移在布料發揮。
用壓紋來處理雪紡和絲,使料子顯出與原質完全相反的硬感,柔中現剛,帶著視覺冒險意味。鰭紋,貝殼紋,颱風草紋,棕櫚葉直紋,以壓紋後自然產生的立體效果來取代立體剪裁,再以交叉縫接,未來感十足,仍是他的任性和奇拔。
漢城奧運全球轉播時,聖羅蘭和維瑟斯皆不諱言,花蝴蝶葛瑞菲絲的中空,蕾絲緊身褲,可讓手腳大幅度擺作方便運動的剪裁法,已出現在他們外出服宴會服的設計中。
米亞年幼期看過電視上查理王子黛安娜王妃的世紀婚禮,黛妃發人人效剪。這次童話故事沒有完,繼續說,可哀啊。
老段就又來看米亞。米亞快樂衝前去抱住他脖子,使他措手不及踉蹌跌笑。敞著房門電梯通道上,米亞像小猴子牢牢攀吊在母猴身上再不下來的,老段只好趕快拖抱回房,對她的熱情有些窘迫不會應付。米亞很愛使力抱起他看能不能把他抱離地面一寸,不然雙足踩在他腳背上,兩人環抱著繞屋裡走一圈,都使老段甚感羞拙,是情人,稚齡也夠做他女兒。
等她出嫁的時候,老段說,他的金卡給她任意簽,傾家蕩產簽光。
米亞靜靜聽,沒有說什麼。隔天老段急忙修正,不應該說嫁不嫁人的話,此念萌生,災況發生時,就會變成致命的弱點阿奇裡斯腳踝,因為米亞是他的。隔不久老段又修正,他的年齡他會比較早死,後半生她怎麼辦,所以,聽天由命罷。米亞低眉垂目慈顏聽,像老段是小兒般胡語。
正如秋裝注定以繼夏裝,熱情也會消褪,溫澹似玉。米亞從乾燥花一路觀察追蹤,到製作藥草茶,沐浴配備,到壓花,手制紙,全部無非是發展她對嗅覺的依賴,和絕望的為保留下花的鮮艷顏色。
老段他們公司伉儷檔去國家公園森林浴回來,補給她一袋松果松針杉瓣。她用兩茶匙肉桂粉,半匙丁香,桂花,兩滴薰衣草油,松油,檸檬油,松果絨翼裡加塗一層松油,與油加利葉扁柏玫瑰花葉天竺葵葉混拌後,綴上曬乾的辣紅朝天椒,荊果,日日紅,鋪置於原木色槽盆裡,聖誕節慶風味的香缽,放在老段工作室。
最近我們重新用洗石子做轉角細部處理,過去都是洗寒水石,現在希望洗三分的宜蘭石,護老一輩的技術能夠有一個新視野,也是解決磁猶工短缺的辦法。DINK族與單身貴族的住宅案,老段想幫米亞訂一間,但米亞喜歡自己這問頂樓有鐵皮篷陽台的屋子,她可以曬花曬草葉水果皮。罩著藍染素衣靠牆欄觀測天象,曠風吹開翻起朱紅布裡。
她比老段大兒子大兩歲,二兒子維維她見過,像母親。城市天際線上堆出的雲堡告訴她,她會看到維維的孩子成家立業生出下一代,而老段也許看不到。因此她必須獨立於感情之外,從現在就要開始練習。
將廢紙撕碎泡在水裡,待膠質分離後,紙片投入果汁機,漿糊和水一起打成糊狀,平攤濾網上壓乾,放到白棉布間,外面加報紙木板用面棒趕淨,重物壓置數小時,取出濾網,拿熨斗隔著棉布低溫整燙一遍。一星期前米亞製出了她的第一張紙箋,即可書寫,不欲墨水滲透,塗層明礬水。這星期她把紫紅玫瑰花瓣一起加入果汁機打,製出第二張紙。
雲堡拆散,露出埃及藍湖泊。蘿絲瑪麗,迷迭香。
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