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區尤莊距離縣城不過十七八里,但這個村莊的群眾已充分發動起來,雖在敵人經常騷擾、盤查中,各種群眾組織仍然暗中進行著抗日工作。審查結束後,柳明被派到分區衛生部當了醫務主任,她在這個村莊秘密建立了一所地下醫院。一些重傷員行動不便,便在這個村莊的地下堡壘裡堅壁起來。這裡還建立了手術室,柳明經常留在這裡,必要時,可以隨時給傷員做手術。
這天午後,苗虹忽然找到柳明。她倆已經三個多月不見面了。柳明被審查,又被隔離,文工團的領導就警告苗虹,不許她再去看柳明。
"明姐,想死你了!"苗虹一見柳明,用力抱住她的脖頸,眼淚汪汪地喊了一聲,接著,伏肩抽泣不出聲了。
"苗苗,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傷心--小高好麼?好久都聽不到你們的消息了。"柳明也抱住苗苗,聲音低沉,像個木偶。
"還提他呢,他跑了--偷偷地一個人跑回北平去了。"小苗說著,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跑了?他逃跑了?"柳明重複著小苗的話,眼神呆滯,似無感覺。
忽然,苗虹鬆了雙手,扳起柳明的臉端詳起來。她左看看,右看看,臉上掛著淚珠,嘴裡喃喃地說著:
"明姐,你變了!你怎麼完全變了一個人?又黑又瘦,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了。是把你這個-托匪-折磨的吧?聽說,你和林道靜還一起陪綁,差點兒死了。聽說羅大方也被處死了……這是真的麼?我不相信!"
柳明拉著小苗一起並坐在炕上,轉頭對跟進來的房東大娘,指著苗虹說:
"大娘,這是我的好朋友,比親姐妹還親。您給-表哥-(傷號的代號)燒水的時候,也給我們舀一壺來。"
五十多歲的大娘,一把拉住苗虹的手笑吟吟地:
"你姐姐這個大夫可好哩!俺家孫子病了,發高燒,她整整守了一夜。治好了俺孫子的病,又去給傷號治療……哎呀,看把話說到哪兒去了,我這就點火燒水去。閨女,看你一身的塵土,准走了不少的道兒。這不,這兒有笤帚疙瘩,叫你姐姐給你撣乾淨身上的土,我就去燒水做飯。"
大娘一出屋門,柳明怔怔地望著苗虹那張圓圓的仍然像熟蘋果一般的臉,好像不認識似的,半晌不出聲。苗虹急了,推著柳明說:
"明姐,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啦?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告訴我,你這些日子的情況;你不知道我多惦記你,多想念你呀!小高這傢伙,自從趙士聰--他原是縣青救會的,後來調到部隊--那天去看小高,當著小高的面被抓走以後,高雍雅嚇壞了,便連夜逃跑。跑到火車站附近時,才托個老鄉給我捎來一封信,說他實在害怕也遭到曹鴻遠、羅大方、趙士聰的命運,他只好逃回北平去。希望我也去……他說他永遠愛我,永遠等著我……明姐,他真的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明姐,我,我怎麼辦呀?"說著,姑娘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本來小苗是要問柳明的情況的,結果,她倒滔滔不絕地把她和高雍雅的情況叨咕個沒完。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明姐,我心裡矛盾:他當了逃兵,抗日的工作半途而廢,我恨他,我瞧不起他。可是我們倆好了三年多了,他為了我,毅然拋開大少爺的優裕生活,和我一同到根據地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他雖然有些毛病,可是,他還是做了一些抗日工作的。只是怕共產黨也審查他,抓他,他才跑了。一想到這些我就原諒了他,想他……明姐,你說,你說,我怎麼辦好呀?"
"你到北平找他去。"柳明臉色冷漠,一點兒不像在說玩笑話,這使苗虹大吃一驚。她用力搖晃著柳明的肩膀,瞪圓眼睛,說:
"你,你瘋啦?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我是想他,忘不了他,可是我認為共產黨的抗日大方向是對的,我已經入了黨,還當了黨小組長,我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怎麼能夠為了一個落後的--就說是愛人吧,也逃到敵人統治下的地方去呢?叫敵人發現了,說不定還要逼迫你當漢奸--像白士吾那樣,我可不幹!"
柳明望著小苗的嘴巴,脆脆地像炒爆豆般響著,她側著頭像聽見,又像沒有聽見。沉了一陣,才悄悄在小苗的耳邊,又說出叫她的好友十分吃驚的話:
"苗苗,我也想逃走--我後悔當初你勸我倆和小高一同逃走時,我不同意,沒有走。現在,我想走了--可是,我還沒有最後決定。"
"你要逃到哪裡去?"苗虹吃驚地問。
"我想到山裡去尋找曹鴻遠的屍骨--最後看他一眼也好。"
"什麼?"小苗吃了一驚,"曹鴻遠也叫他們處死了?我不信!他還參加過紅軍呢,那麼堅強的同志,怎麼會和什麼托派聯結在一起!真是海外奇談。咱們黨是怎麼搞的呀?這樣做法,把許多優秀幹部都糟踏了,咱們的抗日根據地還怎麼堅持呀?怨不得近一時期敵人掃蕩、侵略頻繁加緊,我們文工團都要化整為零。所以,我才能跑來找你--唉,真是,真是……"
苗虹和柳明一同躺在炕上,久別重逢有許多話要說,高雍雅的逃跑和曹鴻遠的死訊,給她倆的震動尤其大。苗虹變化不大,她雖然怨恨、傷心高雍雅的逃跑,可是,當想到他還活在世上,還有可能見面時,她寬慰,有希冀。每當月圓時,苗苗常獨自一個人躲在沒人的地方欣賞那神秘的月亮--啊,高雍雅,你忘掉我了麼?如果沒有,這圓圓的月亮就是我的臉,你吻吧,你飛得高高地來吻我吧!我願意屬於你,一切都屬於你。現在沒有了你,你變成了天上的月亮,我想到月亮上去找你……我後悔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和你縱情地親熱,沒有結婚同你住在一起,享受人間最迷人的愛情……如今,一切都夢幻般地消逝了,我再也無法見到你了。你回到北平還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小姐包圍著你。而我……苗虹一個人哭著,悄悄囁嚅著。此刻,她忽然緊緊抱住柳明,輕輕擂著她的脊背說:"明姐,你的審查已經結束了,又恢復了你醫務主任的職務,你為什麼還這樣消沉?黨信任你了,你要好好地幹,難道你聽不見、看不見成千上萬的難民、災民到處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我們不該趕緊打敗日本侵略者,解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民麼?"
半天,柳明才答話,
"苗苗你說的話,勸我的話,我理解。我也要盡力做好我的一份工作。可是,曹鴻遠,世界上這個唯一應該屬於我的人,我忘不了他!自從聽到他的死訊後,我也像死了一樣。我的靈魂已經飛到遙遠的九天,飛到他身邊去了。沒有了他,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除了痛苦,還有什麼?現在--我只能把心裡的想法對你一個人講。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直率地批評我。"沉了一會兒,雙目呆滯的柳明,眼角忽然浮上一絲笑意,"這些天我也在考慮我的去向。為了那些殘肢斷腿的傷員,為了把我的點滴能力貢獻給抗日事業,我當然甘願留在根據地。可是,我太想他了,夜夜夢見他。醒來,真痛苦呀!我總念著這兩句:-魂歸離恨天,淚灑相思地。"說著,淚泉似已乾涸的柳明,咬著自己的手指,淚,滴滴嗒嗒地流到手指縫間。
"不行,不許你這樣折磨自己!明姐,你怎麼變得這麼軟弱了啊?過去,你哪裡是這樣的人!把丟失的品質找回來吧!讓那蓬勃向上的熱情再回到你的身上吧!咱們都堅決不走,抗日根據地裡知識分子不是太多,是太少了。"
"太少,還要殺。這是為什麼呢?"柳明搖著頭。
"這個問題很複雜,不是一下子可以說得清的。現在,不是給你平了反,又恢復了你醫務主任的工作了嗎?這就證明黨知錯能改。"苗苗瞪圓眼睛說服著柳明。
"現在平了反,沒有事兒了,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事呢!紅軍時候殺了-AB團-,根據地不是又來了個-肅清托匪-,聽說延安那裡也開始搞-搶救。知識分子的處境,總像在刀口浪尖上。苗苗,說真話,我害怕了,也心灰意冷了……"說著,柳明又發起呆來。
苗虹擂著柳明的脊背說:
"你這個強脾性,我最清楚。無論如何我得把你的腦瓜轉過來。你仔細想想,共產黨不是在真空中存在的,它也會受到各種各樣錯誤思想的影響--像錯怪了幹部,甚至害死了幹部。但是和黨的偉大功績相比,這究竟是次要的。人誰能無過呢?為這肅托問題我也思考了許久,甚至去找過盧嘉川向他請教。這個知識分子的軍事幹部,真有一套,他既不贊成肅托,卻又認為這是黨內不可避免的事。他說蘇聯肅托比我們厲害多了,斯大林把當時蘇共中央的領導人幾乎多半都殺掉了,可是斯大林現在正領導蘇聯人民堅決抵抗德國法西斯,不斷取得偉大的勝利,他仍然是個偉大的領袖,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明姐,你把眼光看遠點兒,不要只為個人--為個人的愛情才活著。小高跑了,我難受,可是,我堅決留在根據地,絕不為愛情而犧牲我的政治信仰。"
小苗的一番話,把柳明聽愣了,也聽清楚了。那顆被愁苦填滿的心,似乎鬆動了一下,她驚奇地凝視著小苗的圓眼,似笑非笑地說:
"苗苗,怪不得你入了黨,還擔任了小組長。你比我進步得快多了。我接受你的勸告,一定努力振作起來,好好工作,可是,我還是想到山區去尋找曹鴻遠的屍體,我要再看看他--即使只剩下一堆屍骨也好……"
苗虹變成了姐姐,她把柳明抱在懷裡,輕輕撫慰著:
"明姐,老曹也許沒有死呢。不要隨便相信一些人的話。有的人並沒死,竟有人傳說他死了,這種事不是沒有過,盧嘉川不就是這樣嗎?讓我猜猜,那個告訴你,說老曹死了的人準是常裡平,對不對?"
柳明蒼白的臉浮上淡淡的紅暈。
"你這小傢伙,變得真不簡單!是常裡平在我被抓起來的時候告訴我的。接著他就寫信說他如何愛我,向我求婚……"
"那他不怕你這頂托匪大帽子嗎?"
"他說,只要我肯和他結婚,我就沒事兒了……但是,我沒有理他。接著我和林姐姐就被拉出去陪綁--那個夜晚我還真以為我和林姐姐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呢。"
苗虹忽閃著大大的圓眼睛,想了一陣,說:
"明姐,我從來就討厭常裡平那個人。就是老曹真的死了,你也不能和他那種人結婚啊!就是當一輩子尼姑,也不能要他!"
柳明苦笑笑,轉了話題:
"你知道不,林姐姐早產了一個嬰兒,還是男孩!當時,我正跟她在一起,那個江華為了劃清界限都不理她,可難為她了,她內心的痛苦,我知道。盧嘉川對她真好,生了孩子奶不夠吃,他立刻把繳獲的戰利品奶粉送來了許多……我知道他們互相深深地愛著,可是誰也不表示。江華對她這麼無情,林姐姐還不想和他離婚。她的腦子裡大概也有不少封建蟲兒。"柳明見了苗虹後,情緒好了些,話漸漸多了。
苗虹見柳明的情緒逐漸好轉,高興起來,大發議論,談起愛情這個永恆的主題。她說有人追求異性,不是由於愛情,而是由於和動物一樣,求肉慾、求生存的本能、求一時物質的享受和物慾的滿足……這種男女關係,幾乎等於動物的關係。而真正的愛情則把兩性關係從動物本能的基礎上,昇華到高尚的人的水平上。愛情是人類最高尚的感情的一種。愛情的實質是,一個人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吸引力,從而產生了強磁石般的戀情。這種戀情在"自我"中忘掉了我,從而在"他"或"她"中,產生了新的"自我"。在雙方創造的新的"自我"中,人類產生了最奇妙最深沉最強烈的幸福感。這種愛情已經遠遠超脫了世俗的一套,是兩顆心靈的相撞而迸發出的永不熄滅的火花……苗虹接著說,這種愛情,她從林道靜和盧嘉川兩個人身上感受到了。他們是真誠的相愛,是兩顆心靈互相擁抱的最純潔的愛情。他們早就無聲地相愛著,但從不要求對方支付任何代價或補償。也就是不向對方提出任何要求或任何條件。盧嘉川已經等了林道靜六七年,甚至會永久地等下去。林道靜已經和江華陰錯陽差地結了婚,還有了孩子。盧嘉川並沒有因此對道靜有任何不滿,更不提任何要求--雖然,他知道道靜愛他勝於江華,而且那兩人的感情也不好。盧嘉川對林道靜只像個好朋友那樣關心她,幫助她,好像只要她能夠活在世上,能夠好好地工作、生活,他便能從中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幸福……再說明白點兒,他要的是她的心,不是她的身。身,他當然也是想要的,因為他也是人。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他能夠獲得她那顆純摯的心,也就滿足了……
"明姐,我還得說,人應當是大寫的-人-,不是動物。人類已經進入到精神、物質都高度文明的階段,愛情能夠靈肉結合當然更好,然而,在這個複雜的世界上,靈肉不能相結合的人太多、太多了。因此,心靈的愛就變得更加能體現人類的高尚美、道德美,它遠遠脫離了原始的動物性……"
"告訴我,根據地沒有書可讀,你這丫頭怎麼想出這些道理來,這是誰灌輸給你的愛情高尚論?"柳明笑著問。
苗虹嘻嘻笑著,把舌頭一吐:
"還不是咱們那位盧司令員唄。有一陣我們文工團常和他一起行軍,有了空,我就去找他聊聊。他這個人直爽、熱情,十分灑脫,沒有半點兒官架子。我問他跟林道靜的關係,他坦率地都對我說了。他說他們相愛,但不一定結合。他不願意林道靜離開江華,反倒希望他們幸福。前面有關愛情的那套理論,就是他對我闡述的。我聽著有點兒玄,不像他那樣幹部的思想感情。可是,知識分子就是怪:柴可夫斯基和那位梅剋夫人相愛,通了一輩子信,就是誰也不見誰的面。直到梅剋夫人死了,柴可夫斯基也很快死了--甚至說他是為她自殺的。這種只有靈魂結合的愛情,盧嘉川好像挺欣賞,有些同志給他介紹愛人,他就是不要……"
聽到這兒,柳明心裡翻攪起來:不管曹鴻遠生也罷,死也罷,她要永遠愛他。他的肉體消逝了,還有他的靈魂。她要永遠愛他那高尚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