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正忙。平原的大秋比麥收持續時間長,玉米收了,還有谷子、高粱、棉花等待收割。有的人家土地肥,割淨玉米就趕種小麥。老百姓說的"爭秋奪麥",這是中國農民世代相傳的最繁忙的季節。這些天安定縣的幹部除了有些同志為部隊動員新兵,運送公糧,還有病號和工作離不開的之外,都去幫助農民搶收莊稼。有的地方發了水,後來補種的莊稼長勢挺好,原野裡一片碧綠,又大片橙黃。農民們收割的,人挑的,小車推的,熙來攘往,燦爛的陽光下,一派繁忙景象。
林道靜領著縣幹部,分散在區、村幫助農民收割莊稼。常裡平說有病,照例不參加勞動。道靜懷孕已三個多月,她坐在村邊大場的地上,和一些參加了互助組的老太太、小媳婦一塊兒剝玉米皮。一邊剝,一邊說說笑笑。
"林書記,您可是個大官兒啊,聽說比縣太爺的爵位兒還高,怎麼還下到咱老百姓當中,幹起這髒活兒來啦?"一個瘦瘦的大眼睛老太太瞅著道靜說。
沒容道靜答話,另個大腳老太太搶先發言:
"我說黑子他娘,你可是白長了兩個大眼珠子,怎麼沒看清這個世道啊!如今是共產黨八路軍的天下啦,共產黨講那個平--等,大官兒、小官兒跟老百姓一律講平等。林書記是個女官兒願意跟咱們老婆子在一起幹活,聊天兒,這就叫平等。於老婆子,你明白麼?"
被批評的於老太太的臉掛不住了,一個老大的玉米棒子連皮兒飛到大腳老太太的身上,唾著吐沫說:
"你這個大腳老婆子!怪不得長到三十多歲才尋上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大腳片子耽誤了你的青春少年呀!少嚼舌頭根子,平等--平等,老娘我早就比你喜歡八路軍共產黨的平等……"
"呸!你這個老浪貨,想跟老頭子睡覺,回你家炕上去,別跑到這地方撒浪來!"
大腳老太太話音剛落,大眼老太太一頭就撞了過來。
兩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扭罵在一起。道靜急忙站起來,顧不上渾身塵土,用力揪開她們,用身子擋住,不叫她們扭打。
"二位大娘可別真生氣!你們的爭論是因為我鬧起來的,我對不起你們二位。八路軍共產黨跟咱老百姓是一家人,我們這些幹部要不是有你們眾多的老百姓掩護、幫助,捨出性命救我們,鬼子鬧得這麼厲害,我們在這塊土地上,怎麼站得住腳啊?沒有老百姓,我們一天也過不了!謝謝二位大娘,可別吵了!"道靜婉言相勸。
兩位老太太氣消些了,各回各的地方坐下,又拿起了玉米棒。旁邊觀看熱鬧的幾位中年婦女也在各自的地方坐下來。道靜坐在玉米皮鋪墊著土地上。暑氣消盡,紅彤彤的太陽照得人們怪愜意的,她又認真地剝起玉米皮來。
大腳老太太愛說話,一邊剝棒子皮,一邊問道靜:
"我說,林書記,你叫鬼子逮住過麼?一定遇見過不少危險吧?給我們說說吧。"
道靜用手把短髮掠了掠,望著六七個中老年婦女微笑著,看看日頭,約莫已經上午十點鐘了,想了想,不能放鬆一切可以工作的機會,她答應了:"嬸子、大娘,我給你們說一件麥收前我親身經歷的真事。"
這天,道靜叫小馮一大早出去送信,一個人住在馮村一家老寡婦家。正準備出去找村幹部談點事,老寡婦忽然慌慌張張從門外跑進來,喘吁吁地說:"不好了!鬼子包圍這個村了!"林道靜急忙收拾好文件,準備衝出村外去。寡婦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這可不成!鬼子四面包圍了村莊,白脖子都進了村,你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不是白送命麼?"道靜說,她有槍,也許可以迂迴著邊打邊退,撤到交通溝裡就不要緊了。大娘拉住不讓,不容分說,把道靜拉到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裡,掀開土炕頂裡面的一塊四方大土坯,下面黑黑的空空的像個無底洞。大娘命令道靜鑽到這個洞裡去,還一再小聲叮囑,到裡面不許動,不許出聲,我不來掀炕坯,你可千萬不能出來。聽到外面馬嘶人叫、槍響,道靜一看情況緊急,就順從地鑽進這個炕洞裡,人只能像只蛤蟆蹲在裡面。大娘迅速把炕坯仔細安放好,一塊大坯正好蓋在道靜的頭頂上。一到炕洞裡,缺少空氣,又黑又悶。人蹲在裡面,周圍都是硬邦邦的土塊卡著,一點也不能動彈。道靜握住手槍,憋在黑暗的窟窿裡,越來越難過。一陣陣心慌氣短,一股潮濕的臭味還不斷往鼻子裡沖。她大口喘氣。時間一長,頭眩暈,人似乎就要昏迷過去--實在忍不住了,有幾次,她真想用頭一頂,躥出洞外。可是,想到大娘的叮囑--她不來掀土坯,千萬不能動……道靜忽然領悟,這個小洞,大娘不知救過多少個八路軍的命。她有經驗,要聽她的。於是強忍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由於空氣稀薄,道靜已經昏迷過去。
當頭頂上的土炕坯被掀開,道靜被拉上來,過了一會兒,她才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一個景象掀動了她的心:那個乾乾淨淨,白淨面皮,頭髻齊整的大娘不見了;站在她身邊,用手扶著她的是一個滿面血污、披頭散髮、身上衣服條條縷縷的老婦人。沒容道靜開口,一個慈祥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
"閨女,好險啊!這個屋子裡鬼子進來了七趟。你看--"聽聲音,道靜才明白站在身邊扶著她的就是勸她下炕洞的房東大娘。她睜大眼睛望著那張淌著鮮血的臉,眼淚滾落下來。
"大娘,鬼子把你打傷啦?"她用顫抖的聲音問。
大娘笑笑說,這不算什麼。看你多懸啊!真沒想到,鬼子會進這屋七趟,用刺刀把缸、甕、罈罈罐罐全捅過了,好像那裡面就藏著八路軍。你看炕上這些破棉花套子,掃帚苗子也全用刺刀挑開看了。那工夫我跟著他們,心想,萬一把你翻出來,我就說是我的親閨女……今兒怪了,鬼子、翻譯官、白脖兒進到這個院裡,就要我交出八路。我猜想準是有漢奸告密。他們要找人,我說沒有。怎麼打,我也回答一個沒有……後來,聽說咱們隊伍開過來了,這伙該千刀萬剮的才急忙走了。要再翻下去,閨女,咱娘倆的命可就都完了……
道靜一邊剝玉米,一邊向幾個婦女講述這段故事。聽故事的幾乎個個用衣襟擦起淚來。
"大娘,嬸子,你們說,我們八路軍、共產黨要不是有咱平原上這麼好的老百姓,我們能存在麼?"
"林書記,你說的是一面理。俺們老百姓要不是有咱八路軍豁出命來打鬼子,要不是實行合理負擔--還有減租子、減利息,叫俺們窮人有碗飽飯吃,這荒亂年月,俺們也難活下來呀!"大腳老太太又發表意見了。
"你們村合理負擔、減租減息的工作做得怎麼樣?"道靜想趁機瞭解村中的情況,只見柳明匆匆走來,玉脂般的臉龐慘白慘白的。
"林書記,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句話。"柳明站在場邊向道靜招手。
道靜來到她身邊。
"林書記,我實在受不了啦,你救救我吧!"說著,柳明含著眼淚,癡癡地站在那裡,像棵風雨飄搖中的小樹。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柳明,說給我!"
"嗯,我只能跟你說,請你幫助我……"
"咱們到那邊樹下去說。柳明,別難過,堅強些!"
柳明原是跟著聞雪濤也在這個村子勞動的。她們幫助群眾割谷子,砍高粱。柳明不聲不響低著頭奮力干,手被鐮刀磨出了泡,她也不管。聞雪濤和其他幹活的姑娘、媳婦--也有些老頭兒、老太太,隔著各家的地塊有說有笑,只有柳明一人悶聲不響。聞雪濤見她那副旁若無人的神態,心裡已有幾分不快,忽然,苗虹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找見了柳明,一把拉住她,就要把她拉走。這時,聞雪濤過來了,對苗虹說,現在正幫助群眾搶收大秋莊稼,任務很緊,不許她帶走柳明。苗虹說,她從分區文工團跑了五十多里來找柳明有事,怎麼不可以耽擱一會兒?要是沒有柳明,這塊莊稼就收不成了麼?柳明也說,她累了,想休息一會兒,請半小時假就回來。聞雪濤就是不准,張口又說柳明是有問題的人,必須絕對服從紀律,不准離開就不能離開……苗虹和她爭吵起來,越吵她越不叫柳明離開。柳明沒辦法,只好跑來找道靜。
聽了這些話,道靜心裡很不安。這個聞雪濤怎麼這麼機械、這麼生硬?對待柳明這樣的知識分子,就是她真有問題,用這種強迫的甚至侮辱人格的辦法,能夠把人爭取、改造過來麼?她沉思一下,對柳明說:
"你坐在這兒歇歇,等我一下,我去把苗虹給你領來。"
不知道靜用了什麼辦法,工夫不大,苗虹臉上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來找柳明瞭。她一把抓住柳明的手,喜不自勝地說:
"明姐,咱們到村裡說話去,氣死那個聞雪濤!老教條,活該!只能一輩子當老處女!"
苗虹把柳明拉到村裡一家中農家裡。院裡、屋裡都挺乾淨,但靜悄悄的沒人,大概全到地裡去了。
一進北房西間屋,高雍雅正靠坐在炕上被垛前,手裡拿著一支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什麼。
"小高,明姐好不容易才叫我拉來了。那個聞雪濤仗著一個小小的縣委組織部長,大抖威風,說明姐正在勞動,不許她離開。真不像話!我明姐犯了什麼大罪,連行動自由都失掉啦?明姐,咱們還是乾脆離開根據地,回北平--或者到別處抗日去吧!再別受這份窩囊氣了。告訴你,我又改變主意了。"
柳明大吃一驚。那雙雖然失神,卻依然美麗動人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苗虹的小嘴巴。半天,才從喉嚨裡咳出一句話:
"苗苗,說什麼?你改變主意啦?還是要離開根據地?這是怎麼回事?"
"明姐,知道麼,羅大方被捕之後,前天趙士聰那個好小伙子也被逮捕啦。當時,他正來看小高,小高又在場。可把他嚇壞了!他又連夜找到我,跟我商量。這裡的抗日氣氛實在不好,還是要走。我同意咱們換個地方去抗日。小高主張先回北平看看父母,我也贊成,可我不放心你,不能叫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受苦。你也跟我們一塊兒回北平吧!小高說,他認識人,他有辦法幫助我們走,兩、三天就能回到北平。"
苗虹又像炒爆豆似的,巴巴地說起來。
柳明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感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急迫地提到面前來。她的腦海裡閃電似地思忖著:如果離開烽火連天的抗日根據地,如果再回到敵人的魔窟中去,不僅有被敵人發現逮捕的危險,而且,而且怎麼對得起根據地裡那麼好的老百姓,那麼多對她好的同志--尤其林道靜。她不歧視她,信任她;叫她幫助做了汪金枝、馬寶駒的工作;那麼關心她的生活、工作;還幫助她打聽曹鴻遠的下落……想到這兒,決心形成了--不能走!何況鴻遠的消息還沒有得到……於是,她抬起頭,臉色莊嚴地看看苗虹,又看看高雍雅--他還一直沒有開口呢。
"苗苗,這又是高雍雅的主意吧?你在部隊上工作得很好,你的歌聲鼓舞了千百萬群眾。你怎麼突然心血來潮,聽信小高的話改變了主意,真要回北平去?我不贊成!我不走,我也不贊成你們走。咱們都不要當可恥的逃兵!"
瞪著鏡片後的鼓鼓眼泡,高雍雅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說,我們大家捨棄優裕的生活來參加抗戰,應當受到領導的歡迎和信任那才合乎道理,順乎人情。可你們看,他們對待知識分子是什麼態度?總是不放心,總是要審查。哎呀呀,那麼忠誠的曹鴻遠被捕了,忠心革命的羅大方被捕了,趙士聰那樣的一些愛國青年、積極分子也被捕了!這樣做法,算什麼共產黨?倒像法西斯黨!可怕,太可怕了!只怕我們幾個人離被逮捕也不遠了。柳明,你有什麼問題,他們卻對你審查來,審查去。你雖然沒有正式被捕,可是,你的命運,你還沒有感覺到麼?難道你受的種種虐待,還不能促使你覺悟麼?他勸柳明快下決心,趁現在還有莊稼掩護,可以逃走。他還說,我高雍雅到了北平保險不當漢奸,可以另謀抗日之路,云云。
"你自私,你膽小,所以你一再拉苗苗和我一起逃走。我不贊成!"柳明瞪了高雍雅一眼,用力抱住苗苗的肩膀,深情地望著她,"苗苗,你是個有志氣的姑娘,決不會為了愛情出賣靈魂吧?勸小高千萬不要走這條路,千萬不要走這條路呀!"說著,柳明的眼淚流了下來。
苗虹睜圓大大的眼睛,驚異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她歪著頭看看高雍雅那張灰溜溜的長臉,又扭過頭看著柳明激動的神色,直爽的姑娘囁嚅著說:
"怎麼辦?你們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都有說服力,我聽你們誰的話好呢?"
"苗苗,我們是不能分開的,你當然要跟著我走!"高雍雅摘下眼鏡甩了一下,狠狠地瞪視著柳明。
"胡說,我為什麼要當然跟著你走?我有我自己的主旋律!"苗苗忽然改變態度,高昂著頭,衝著高雍雅開了火。
"都不要爭了。我現在必須趕快回去勞動。你們等著我的回音,讓我仔細考慮考慮再回答你們好麼?"柳明看一對情人要鬧翻,急忙改變了口氣。
"可以,可以!不過時間不能拖得很長--因為夜長夢多呀!"高雍雅口氣和緩了,戴上眼鏡,清秀的長臉上有了微微的笑容。
苗苗卻一把抱住柳明的脖頸,流著淚水,說:
"明姐,你太苦了!曹鴻遠被他們抓走了,剩下你,那麼孤單,還要受氣……還有,想不到連羅大方也被捕了--他唱的歌多好聽!生在那麼樣的富貴人家,卻願意出生入死地來干革命,可還要遭到懷疑……為這個,我才生氣要回北平的……"說著,說著,兩個女孩子互相緊挽著手臂,淚流滿面地走出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