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靜、鴻遠,和縣大隊長王永泰,帶著十幾個戰士,走在交通溝內。一個戰士化裝成老百姓,走在溝幫上■望。
正走著,忽見一群老弱婦孺背著包袱、趕著毛驢沿著一條道溝逃跑著。鴻遠和王永泰急忙趕上這群逃難者,向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打聽:
"大伯,你們是哪個村的,為什麼跑?鬼子出擊啦?"
"馬官營的鬼子帶著十多個白脖兒(偽軍)到俺們村要糧、抓人平道溝--俺們是趙各莊的。"
"看見鬼子了麼?有多少?"鴻遠不慌不忙的神態,使逃難者的心安定下來。那個答話的老者繼續說:
"鬼子不多,一共三個。白脖兒也只有十多個。馬官營新來的鬼子班長外號-大下巴-,膽兒挺大,常跑出崗樓,跟附近村子要花姑娘……嚇得大姑娘、小媳婦,一聽說-大下巴-出來了,都急得逃跑。這伙該千刀萬剮的傢伙,淨糟害老百姓!"
"大伯,你看清了麼?鬼子白脖兒就是這麼多人?他們帶著機槍沒有?馬官營據點裡,不就駐著三個班麼,新增加敵人沒有?"鴻遠拉著老者靠著溝幫說起來。他示意王永泰把戰士們都帶過來,林道靜也過來了,大家圍著逃難的群眾說起話來。
"馬官營崗樓沒有聽說增加人,還是那三十多個。出來的-大下巴-也沒帶機槍。同志,對你們實說,我是這個村的村幹部--糧秣主任。我叫趙殿臣。"老者見鴻遠這麼關心他們,高興地說,戰士裡面還有趙老頭的一個外甥,老者知道這幾個人都是縣裡的領導,索性都說出來,"是區長佈置的,鬼子、白脖兒來了,俺幹部們能應付的就應付,不能應付就跑,剛才俺還出面跟他們招呼一陣子呢。他們多少人、多少槍,看得清清楚楚的。眼下,設了崗樓,白天鬼子抓人平道溝,夜裡,咱民兵、區小隊又給它挖成大溝。現在,他們就又抓人平。不少年輕人都參加八路了,哪有那麼多勞力給他們平溝呀!……這不,剛才他們又抓了二三十人,逼著給他們平溝呢。唉!這夥人真不是玩意兒,咱隊伍怎不狠狠打他們一傢伙呀?!"趙殿臣說著,深深歎了一口氣。
曹鴻遠把王永泰和道靜拉到道溝裡的一個轉盤(註:轉盤--交通溝裡每隔幾十米挖一個約十米直徑的圓形溝,當中有一個隆起的小丘,兩輛大車對開,可在轉盤處錯車通過。)處,低聲說:
"群眾對咱們有意見了。這個-大下巴-很壞,膽子又大,竟敢常跑到村裡來要花姑娘。今天我們趕到這裡,就狠狠打擊敵人一下怎麼樣?"
道靜沒有出聲。王永泰沉了一下,皺著眉頭說:
"咱們人少,又沒有準備--還有……"他望了道靜一眼,不說了。
"你們怕我累贅嗎?還是怕我出危險--被鬼子當成花姑娘抓了去?"道靜微微一笑,把腰上掛著的二八盒子一甩,"我同意鴻遠同志的意見,-攻其不備-,趁敵人猖狂無所顧忌的時候,咱們突然打它一傢伙!"她把盒槍握在手裡晃了晃,仍然微笑著,"我有了槍,又從來沒有打過仗,正好趁這機會跟你們學習學習怎麼消滅敵人呢。"
王永泰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腰間的駁殼槍舉到手上,氣呼呼地說:
"林同志都敢打仗,我怕什麼!曹--書記,咱們說打就打,我王永泰決不含糊!"
"不行。"鴻遠搖頭笑笑,"硬打,咱們人少,又多半是新戰士,沒有戰鬥經驗,怕打不贏。這樣行不行?"他放低聲音,只有緊挨他身邊的道靜、永泰才能聽清他的話。
"好,好!曹大哥,你就是行!"王永泰一高興,又叫了當年的稱呼--曹大哥。
林道靜細白晶瑩的臉上,閃爍著愉快、興奮的光暈。她抿著嘴唇,仰起頭,兩隻大眼睛向溝外的原野凝望了一下--大地是靜謐的,天空是湛藍的,朵朵白雲就像仙女身上美麗的飄帶。可是人間--祖國和人民卻慘遭塗炭……她回過頭來,望著曹鴻遠,聲音飽含著激情:
"這是多麼有意義的生活!我沒有參加過戰鬥,我聽從你的指揮。請你允許我緊跟在你的身邊,好麼?"
"不行!打起來,槍子兒沒有眼睛--我們需要保護你……你、你是女--女同志……"曹鴻遠著急了,說話結巴起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你們是不是把我看成了家屬?"道靜也急了,漲紅著臉,帶著怒氣,"時間緊迫,老曹,趕快實行你的計劃吧!我跟著你學--以後,我很有可能要經常獨立作戰呢。"
曹鴻遠不出聲了。三個人一起跑回人群中,他對糧稼主任說:
"大伯,我們決定在你們這兒消滅-大下巴-一夥人。請您幫助我們做點工作行不?"
"行,行!"趙殿臣一聽說消滅"大下巴",別提多高興了,"說吧,叫我幹什麼,命令一下,俺立刻執行。"
"您回村去告訴-大下巴-,就說遇見了好些好些--比一個營還多的八路軍,正往你們村裡開來,好像要包圍他們。只要這伙敵偽軍跑出村子來--准往馬官營據點跑,我們就打他個伏擊……"不等曹鴻遠說完,糧秣主任舉起旱煙袋插了話:"這太好啦,太好啦!往馬官營方向走,正好離村二里地有一片松樹林子緊靠在大道邊。他們每回都走這條道--漫窪裡濕漉漉的不好走。他們只有順著這條道回崗樓。你們就在這樹林子裡埋伏吧,我這就回村報信去。"老者說著就要走。鴻遠拉住他,叮囑著:
"大伯,也得告訴那些平溝的人趕緊跑開,這兒老百姓都快走遠點,免得打起來傷著人。您回村去一定要沉著。"
群眾中的男女老少忽地吶喊起來:
"你們打仗,俺們助威,用不著逃跑啦!"
"我當八路軍,我幫你們喊叫,-衝呀!殺呀!-行吧?"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高興得眉飛色舞,做著拿槍衝鋒的姿勢。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道靜望著人群,興奮地綻出了微笑。警衛員小馮也笑著。
曹鴻遠目送糧秣主任朝村裡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和王永泰帶著十幾個戰士也順著道溝向趙各莊村裡走去。走出幾十步,王永泰帶著六個戰士迂迴走向村北的一條道溝;曹鴻遠和林道靜帶著六個戰士加上他們的警衛員小鄭和小馮,迅疾地走向村南。
約莫過了二十多分鐘,忽然,一陣嘹亮的衝鋒號音震響在夏日碧綠的原野上。那號聲清脆、洪亮,宛如裂帛、宛如洪鐘,又似陣陣擂響的戰鼓,轟隆隆碾過長空。
當趙殿臣驚慌失措地跑到"大下巴"面前,報告他碰見八路軍正朝這村子開來時,狡猾的敵人不相信,狠狠地打了糧秣主任一個大嘴巴。繼續挨家挨戶搜索可以平道溝的男人,同時也在尋找可供取樂的女人。可是,當衝鋒號猛地響起,又聽見村外響亮的吶喊聲:
"一連向西--二連向北--四連向東--徹底消滅趙各莊裡的敵人!"
不一會兒,三面的槍聲衝著趙各莊響了起來。
"大下巴"先是驚慌,接著冷笑一聲,肥手指頭指著兩個日本兵、一個翻譯官、十幾個剛剛集合的偽軍凶狠地吼道:
"八路大大地膽小的--不敢向南--向馬官營進攻的,走,快快地撤回馬官營!"
十幾個偽軍被"大下巴"拿槍逼著跑在前面;三個鬼子和一個中國翻譯官跟在相距十多米的偽軍後面跑。當偽軍跑過村外的一片松樹林子時,沒有動靜。眼看他們就要跑過去了,"大下巴"剛剛把提著的心放到腔子裡--因為,他知道,這村外到馬官營的路上有這個樹林子,雖然不是很稠密,隱蔽一排人卻沒有問題。他聽見後面的槍聲不絕於耳,喊殺聲也像澎湃的怒濤,可是,南面卻寂然無聲。
他放心了。剛剛放下手中舉著的張開了大小機頭的手槍,忽然從樹林子裡躥出了一束束奇怪的東西,一陣轟隆隆聲和沖天的火光鋪天蓋地而來。前面的偽軍不知怎麼回事,急忙伏倒在地。"大下巴"也愣住了。當他意識到遭到伏擊時,子彈立時雨點般向他和他的同夥身上射擊過來。他不知自己是否受了傷。幾個日本人猛然撲倒在地,同時舉起手槍或步槍向林子裡射擊……
曹鴻遠、林道靜和警衛員小鄭、小馮都緊挨著藏在幾棵粗大的松樹後,放過了偽軍,叫南面藏身的四個戰士和民兵去狙擊,他們四個人,還有兩個戰士,大小六支槍瞄準了跑在後面的日本軍。敵人憑著路邊還沒平好的幾條道溝的小土堆,和樹林子裡的八路軍對射起來。
鴻遠和兩個戰士向地下臥倒,小鄭背著他刻不離身的小號,伏在鴻遠身邊的樹幹下。道靜和小馮看他們全伏身樹幹下,忽然想:都臥倒了,地勢低,對敵人的情況看不清,我何不站在這樹後觀察敵人的動靜,隨時給老曹傳遞情況呢。身子纖細的林道靜站在一棵粗大的松樹後面,是可以隱蔽住的。但她必須不時探出頭去,一面用不熟練的槍法射向幾十米外的敵人,一面還得仔細觀察敵人的動靜。馮雲霞沒有戰鬥經驗,道靜站著,她也站著。道靜射擊,她端著馬槍也射擊。她們都看清有兩個鬼子負了傷,斑斑血跡染紅了土堆上的濕土。一剎那,興奮壓倒了驚懼。第一次參加戰鬥,第一次聽到這麼激烈的手榴彈的爆炸聲,這麼響亮嚇人的槍聲,道靜心裡有恐懼感,更有新鮮感。當她射完了一梭子子彈,從掛在腰上的子彈袋裡掏出彈夾向槍膛內壓子彈時,她心慌了,手有些哆嗦。她抿緊嘴唇,狠狠地命令自己--彷彿一個無形的神明在她頭頂上發出神聖的聲音:沉著--冷靜--視死如歸……於是,她冷靜下來,心不怦跳了,反而有一種投身新奇的神話般的生活的喜悅感充溢全身。當身邊的人都臥倒射擊時,她不想臥倒。
她舉著盧嘉川送給她的手槍,一槍、兩槍,把子彈射向不時抬頭射擊的敵人。忽然,一顆子彈從她耳邊猛地掠過--她的頭如果不是剛剛縮回一點,她就完了。這時已經幾次向她示意臥倒的曹鴻遠急了,一個就地滾,滾到她的腳下,一下子把她和小馮推倒在地,接著憤怒的低聲刺向她們的耳邊:
"你們找死!?不聽指揮立刻退出戰場!"
林道靜伏在大樹旁懵了。這是夢麼,這是真的麼?平生,自己長了二十四歲,除了小時候受過養母徐鳳英的叱責打罵,大了,參加革命後,何曾有人如此怒斥過自己……可是她立刻清醒過來,兩滴淚水盈在眶內。多麼好的同志!他是為了我們的安全,我們的生命,才冒著生命危險,滾過沒有屏障的開闊地來命令自己臥倒的。她忽然想起當年盧嘉川曾批評過她的英雄主義--啊,英雄主義,想當英雄。立刻臉上熱辣辣的,一種對不起盧、也對不起小曹的負疚自責的心緒油然而生……但顧不得多想,因為槍聲突然更加激烈。曹鴻遠已經另換了位置--伏在另一棵樹後瞄準敵人。片刻後,林道靜的眼睛突然亮了--那是什麼呀?就在對面三十米的地方,"大下巴"趴在小土堆上死掉了。那是小馮一梭子把"大下巴"打死的,兩個日本兵也死了。只有那個翻譯官,一個黃瘦的受了傷的中國人還在喘著氣……
王永泰帶著戰士,消滅了走在前面的偽軍。戰鬥不過幾分鐘就結束了。
兩處的戰鬥剛剛結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老老少少的群眾,還有不少婦女全擁上前來包圍了曹鴻遠、林道靜、王永泰和戰士們。在松樹林子裡,人們歡呼著、喊叫著:
"這一仗打得真痛快!你們還沒有敵人多,一下子全把狗日的消滅了!真是鐵腿夜眼神八路啊!"
"-大下巴-見他姥姥去吧!再也不能糟害咱老百姓了--老天爺真有眼啊!……"
此刻,一陣哭聲傳來,在"大下巴"血跡模糊的屍體前,一個老太太脫下大腳鞋子,用鞋底向鬼子的頭部、臉部狠命打去。一邊打,一邊哀哭:
"我那苦命的丫頭啊!要是咱八路早幾天來,早幾天把這個該千刀萬剮的打死了,也不至於把你逼的跳了井啊!"
林道靜不顧渾身塵土,跑到老太太身邊,把她拉了起來:
"大娘,你女兒怎麼了?她在哪兒?"
"她跳井死了啊!-大下巴-追她,她沒法子,跑到井邊上一頭跳了下去-大下巴-氣的不叫人撈,還叫人往井裡填土……"老太太哭訴著,臉色煞白,倒在道靜的懷裡昏死過去。群眾圍了過來,把老太太放倒在地上。這時一個穿著軍裝,身材竊窕的女同志飛跑過來,急忙解開老太太的上衣,熟練地、急急地做起人工呼吸來。
道靜一看是氣喘吁吁的柳明,高興得挨近她,輕輕在她耳邊笑道:
"你怎麼知道這兒需要你?我們還有兩個傷號也需要包紮呢。"
柳明搖頭不語,只是一起一伏地按著老太太的胸脯做人工呼吸。不過半分鐘,老太太醒來了。周圍的婦女們扶起她,高興地喊道:
"老嫂子,你看,就是這位俊閨女把你救過來啦!她也是個八路軍……"
"哎,這兩位女同志真像姐倆,怎麼長的一模一樣啊--都是一樣的大美人……"
道靜對群眾笑笑,拉住柳明的手走向松樹林子。一邊走,一邊說:
"是老曹在這兒指揮的戰鬥--大獲全勝!你知道麼?他就在這林子裡……"
柳明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她和兩個婦女幹部正在離這裡六里地的黃各莊組織婦女識字班。當她聽到趙各莊方向響起了激烈的槍聲,知道發生了戰鬥。她曾給自己立下一條規則:哪兒有戰鬥,有槍響,就到那兒去參加救護。不管聞雪濤和有些人說她什麼,她堅決這樣做。她對戰地救護工作有著強烈的、不能克制的熱情和責任感,也許這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她要在戰鬥中貢獻自己,完善自己,使別人對她刮目相待,其他一切,她都咬牙忍受……沒想到,竟在這裡碰見鴻遠。她想念他,時刻希望見到他。終於天遂人願,現在遇到了他。
她剛走進陰森森的樹林裡--這裡是一座古墳,有一個大土丘在林子的東面,她望見曹鴻遠站在土丘頂上,正在向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群眾講話。可是,他的臉色不大好,講著講著,忽然一個彳亍,幾乎摔倒。旁邊的王永泰一把抱住他,驚呼道:
"曹--書記,你受傷啦……"
林道靜的心猛地翻騰起來--是不是他在越過空地去拉我時受的傷?
柳明更慌了,她幾下就衝過人群,跳上土丘,跑到曹鴻遠身邊,幫助王永泰攙扶著他,把昏迷中的曹鴻遠輕輕放在平坦的土丘上。
柳明迅速打開他的衣襟,一攤鮮血已染紅軍衣。柳明的臉色煞白了,扭頭對王永泰和林道靜顫聲說:
"他肋部受傷了,要趕快把他抬到村子裡去。現在,我只能先給他止住血。"
糧秣主任趙殿臣也站在旁邊。那張黝黑多皺的臉上掛著淚水。
"他--他是為搭救俺村老百姓,為打死-大下巴-受的傷呀!他是個好書記呀!"
林道靜忽然想起她剛到安定縣時,常裡平那平安無事的樂呵呵的笑臉,心裡一陣慌悚不安,摻雜著慚愧、忿懣。
王永泰愣愣地望著曹鴻遠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抱著他的頭部哭聲說:
"曹--大哥……快醒醒!醒醒呀!"
柳明見曹鴻遠醒過來了,兩隻大眼睛定定地凝望著他,接著一隻涼冰冰的手緊握住她的手:
"我不要緊--小柳,你--也來了……"
柳明俯在曹鴻遠的胸部,輕聲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