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的——喀秋莎,你還記得——那往事麼?……
捉迷藏在——丁香花下,我跌倒泥坑你把——我拉,——我吻了你滿臉紅霞——你遮羞去——摘紫丁香花……
呵——呵,我永遠忘不了你——可愛的——喀秋莎……
千山萬壑中,一抹夕陽照在一條峭壁嶙峋的山溝裡。不畏嚴寒的小溪,越過亂石,穿過樹叢,潺潺地流著,彷彿一個調皮的、不怕冷的孩子,光著身子在寒風中歡蹦亂跳。
柳明拿著一籃子帶濃血的繃帶,在這條從山上流下的、沒有結冰的小溪邊洗濯著,和她同來的還有一個小女護士。她倆一邊在小溪裡洗著繃帶和戰士們的髒衣服,一邊唱起當時在根據地非常流行的《復活》中的插曲——這首歌子是苗虹最近教給她的。不知怎的,柳明非常喜歡起這支感情真摯、優美動聽的歌子。她幾年前就讀過托爾斯泰的這部小說,女主人公喀秋莎的命運,曾深深打動過她的心。這首愛情歌曲,雖然和當前的戰爭環境有點不協調,然而和柳明的心境卻是吻合的。每當工作完了,每當瀟瀟細雨,每當深夜、黎明,她就懷念起曹鴻遠——這時候,她就想唱歌——甚至唱起電影《夜半歌聲》中那些充滿纏綿之情的愛情歌曲。
繃帶、衣服都洗完了,手和臉全凍得像紅紅的玫瑰,柳明挎著籃子,跳過一塊塊岩石,繞過彎曲的小溪,出了山溝,向村裡的後方醫院走去。忽然,遠遠地一匹馬順著山路奔了過來。老遠就聽見喊聲——山谷間傳來的回聲:「小柳!柳明!你們洗完東西了麼?」這是常裡平的聲音。一聽見這聲音,柳明的神經就有些緊張。他那種過於慇勤的關心,使得柳明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恐懼。
快和柳明走到對面時,常裡平跳下馬來,瞇著圓眼笑道:「天快黑了,怕你們遇見狼,我來接接你們……柳明,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告訴你,我們就要到平原去了!」「什麼?到平原去?……」柳明吃了一驚,挎著沉重的籃子,停住腳步。
「是呀,我昨天接到北方局的命令,調我到平原去工作。有一批你們一起從北平出來的學生——民運隊的學員,還有王福來父子,也都一起到平原去開闢根據地。我想,連你的好朋友苗虹都要去平原,怎麼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山溝醫院裡呢!所以,我向上級要求,已經得到批准,你也一起去平原。」說到這裡,常裡平頗有得意之色,「小柳,聽到這消息,你一定高興吧?」「嗯,去平原……你怎麼知道我一定高興呢?我喜歡做醫務工作,我不願離開醫院!」柳明斜睨著常裡平,臉上毫無喜色。
這個回答,有點兒出乎常裡平的意料。不過,天色黑下來了,旁邊還有個護士,他改變腔調,換了話題:「小柳,你們的籃子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多沉。一會兒,都得凍成冰坨子了。快拿到馬上來吧。」「用不著!」柳明冷冷地回答,頭也不回,挎著籃子快步向村裡走去。常裡平只得牽著馬和小護士一起跟在柳明後面。
聽到要去平原的消息,柳明心裡很亂。她已經對這裡的醫院、對老院長以及一些傷病員有了感情,她喜愛這個工作。在不斷的實踐中,她覺得不但在學校裡學到的醫學理論有了提高,更可喜的是,還得到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另一個隱秘的原因也使她不願離開山區。她想到,如果曹鴻遠在北平的任務完成了,他一定會回到山裡來。那時,他回來了,可自己又走了——天涯海角,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不過,組織上已經決定。而且,苗虹、高雍雅、王家父子,還有聞雪濤、吳華林這些一同從北平出來的熟人,全都要去平原。最後,柳明還是服從分配,離開了後方醫院,來到民運隊所在的村莊,準備和大家一起過鐵路到平原去。常裡平是他們的隊長。
她又和苗虹、王家父子、聞雪濤這些熟人在一起了,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平原是個什麼樣兒?平原游擊戰爭是個什麼樣兒?以後會經常處在戰爭生活中麼?……一些新鮮事物、新奇情景、富有傳奇性的生活,開始魅感著她,在她心裡模模糊糊閃現出種種夢幻般的景象來。
晚間,民運隊員都在學習的時候,柳明被一個警衛員叫到江懷的房間裡去。
江懷的瘦長臉,和在根據地裡不多見的黑邊玳瑁眼鏡,總給柳明一種陰沉不祥的感覺。可不是嘛,每次見到他,總沒有叫她愉快的事。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莫非他是只烏鴉變的?但是,她又立刻自責:他是首長,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她不該討厭他、輕視他……
今天江懷的態度出乎柳明的意料,和藹、親切,一改過去見面時的陰沉冷漠。他站起身讓柳明坐在一張椅子上,並且和她握了手。
「柳明同志,聽說你在反掃蕩鬥爭中表現得很不錯呵!城市裡的知識分子能夠和群眾打成一片,經受了戰爭的殘酷考驗是不易的呀!」柳明的臉紅了。從江懷嘴裡說出的這些話,更加出乎她的意料,她坐在椅子邊上,小聲說:「首長,您過獎了。我做得還很不夠——咱們死了許多傷病員……」「這哪裡能夠怪你!戰爭嘛,哪裡能夠不死人。反掃蕩結束前,因為傷病員斷了糧,聽說你還主動背著米袋子,一個人爬大山,冒險走黑路,去找衛生部搞糧食給傷病員吃。你的這種精神是可嘉的。怎麼樣?現在又到民運隊裡去了,就要去平原了,你的意見如何?高興去麼?」「我是搞醫的,咱們邊區缺醫生,我是願意留在山裡的。」柳明拘束地回答。
江懷吸著煙,那副玳瑁眼鏡後面的眼睛,閃動出微微的光亮。沉默了一會兒,出乎柳明的意外,江懷卻談起了李彥祥司令員。說這位首長在保定教會醫院住院期間,多虧柳明和其他地下工作人員的保護,才得以恢復健康。他很感動。不久,他也要分配到平原去。江懷一再強調說,他是個在「秋收起義」前就參加了紅軍的老幹部,文化不高,可是戰鬥經驗豐富,為人正派,黨性強。他很愛慕柳明,對她早就一往情深。江懷自稱是搞人事保衛工作的,所以他很關心李司令員的這樁婚事,如果柳明能夠跟他結婚,「那麼、那麼……」江懷說到後來,連說了幾個「那麼、那麼」,使柳明有點兒莫名其妙。看江懷不說話了,她才低下頭,輕聲答道:「江懷同志,共產黨不是講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麼?我非常尊敬李司令員,可是,同他結婚——我不能從命。我年紀還小,不想結婚……」江懷扔掉手中的煙蒂,清清喉嚨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睨著柳明那副拘謹不安的神態,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我替你們介紹,這也是婚姻自由呀!我——一個老布爾什維克,難道能夠強迫你一個知識分子、大學生的婚姻自由?笑話!不過,柳明同志,正由於你是知識分子,文化高,你的思想感情就不是無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思想、資產階級思想在你身上還嚴重地存在——所以你和李司令員如果結合了,這對你思想意識的改造……」柳明霍地站起身來,她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突然似有一隻烏鴉在她眼前掠過。她努力壓抑住心頭的惱火,一句一頓地說:「您說我的身上還存在著嚴重的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思想,這表現在什麼地方?剛才您還誇我在反掃蕩當中表現不錯呢,怎麼一轉眼,一不同意您的主張,我立刻又變成資產階級了?!」江懷不說話,用細長的手指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邊拿出一封信,舉起來,在柳明眼前晃了晃:「這封信你一定認識的,你看看。」柳明舉目一看,正是她為了救苗教授而寫給白士吾的那封信。為這件事,常裡平已經批評過她了,並叫她趕快寫檢查交待。可是,她沒有寫。她一提筆就想大哭。她懊悔自己的幼稚無知;她也恨自己的靈魂深處,還留給白士吾那麼一點點情感的粉末,還幻想他會為她出力……
「這封寫給你過去愛人的信,不正是你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的證明麼?柳明,我們共產黨裡是講批評、自我批評的,白士吾是個什麼人?日本大特務!你竟然寫了這樣一封帶著感情的信給他,你的立場站到哪裡去了?你究竟是革命的人,還是反革命的……你要好好想一想。」這又是一個意外!好傢伙,這位江懷竟要把她推到反革命那一邊去!她雖然感到驚懼、不平、冤枉,但此刻,她那倔強的脾性上來了,居然撕破情面,和江懷大聲爭辯起來:「您想把這封信當成我是個反革命的證據來打擊壓制我麼?我看呀,辦不到!苗教授被捕是件大事,他的生死關乎我們根據地大量藥品的來源。劉志遠是位很正派、忠於祖國的進步人士,為了支援革命,他不惜花掉個人的大量財產;為了營救苗教授,他不辭勞苦去北平奔走。他送X光機來根據地,知道我和白士吾過去的關係,才一再勸我給白士吾寫封信,他自己也準備送給白士吾一筆錢。這樣做,我們全是為了救出苗教授。怎麼,您一點也看不出我的寫信動機,看不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拿大帽子壓人!……」柳明越說越激動,不但口不擇言,而且一氣之下,站起身就想走。
江懷威嚴地擺了擺手,要她坐下。然後摘下眼鏡,用手帕慢慢擦拭著鏡片,似乎為了把柳明的模樣、神態看得更清晰,才利於有的放矢,把對方壓服。
「柳明,你真是個典型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視高人一等呀!仗著你有點技術——會動手術,就更認為自己了不起了!可是,共產黨是講階級鬥爭的,你學過沒有?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階級鬥爭史;離開了階級鬥爭,你就會迷失方向,就會陷入罪惡的泥潭。那白士吾是什麼人?一個滿清王爺的後代,一個花花公子,一個大特務!你當初跟他要好,就證明你不像一個窮小學教師的女兒,早就失掉階級立場了。不過,那時,你還沒有參加革命,你跟他好還可以諒解。可是,現在,你是什麼人了?你已經參加了革命隊伍,參加了抗日的八路軍,這一點,你已經不同於一般老百姓。為了李彥祥司令員的病,也因為北平方面的要求,我們才把你派到保定去工作。聽說你在那兒就跟一個偽軍團長的老婆拜了乾姐妹,要好得很。這個,你又嚴重地失掉了立場。還有,你在保定還見到了特務白士吾,你們的關係也很暖昧。試問,你的行為還有多少革命者的味道?你不是跟反革命靠近是什麼?……說到劉志遠叫你給白士吾寫信,那劉志遠又是什麼人?地主、資本家嘛!不過是個我們的利用對象。你就那麼信任他?而且寫了信,也不向領導上請示報告。柳明,我不得不警告你,你已經站在萬丈懸崖的邊上了!或者說你已經站到敵人那方面去了……常裡平同志曾去警告你,叫你寫個檢查交待,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如果寫了,好好認識了自己的嚴重錯誤,我們一定挽救你,對你的問題寬大處理。可是,你,你,據說你就是不寫。柳明,你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呀!現在,我是在苦口婆心地挽救你,你明白麼?」江懷一口氣滔滔說了這一大套話,柳明聽著,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似理解,又似不理解。她真不明白:給白士吾寫一封信,利用他救出苗教授,怎麼問題就這麼嚴重,嚴重到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了……而且,那封信又怎麼會落到江懷手裡呢?……很可能是劉志遠也被懷疑了,被搜查了,所以這封信就落到了烏鴉的手裡。想到這裡,柳明心裡非常難過……「呵,爸爸!」她心裡喊著口裡又想跟江懷爭論。可是,她忽然覺得渾身癱軟,心亂如麻。爭什麼呢?他那大套革命的、階級的、鬥爭的大道理,小小的柳明怎麼說得過他?他一傢伙就給她扣下來那麼多的帽子,今後將會怎樣對待自己呢?……她終於醒悟到,這次叫她離開醫院——儘管醫院裡多麼需要她,實際上是撤了她醫務主任的職;叫她到平原去,叫她回民運隊去,可能都和江懷對她的態度有關。這麼一想,她的心立刻沉到深淵裡,涼徹了骨髓——她不再出聲了。她又想起來剛進屋門時,江懷對她的態度還是不錯的。因為不聽他的話——和李司令員結婚,他的態度才陡地變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她十分崇敬的共產黨裡,怎麼也有這種事情出現呢?她憤懣,但更多的是悲哀、是失望。她覺得人與人之間是那樣難於互相瞭解;甚至感到了互相傾軋的可怕……
柳明坐在椅子上,忽然望見屋裡牆壁上貼著幾個醒目大字,這是一對條幅,用毛筆寫得端正、遒勁。
一聯是:「明辨是非」。
一聯是:「大公無私」。
望著這八個大字,柳明頓時淚如雨下。
江懷看柳明哭了,立刻把口氣和緩下來,輕輕敲擊著桌子,慢條斯理地說:「柳明,我知道你已經感到內疚,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回去後要好好反省,不要一味固執,自以為是。三天內你能寫出交待書麼?」「不能!我處事雖然不一定妥當,可是,我是要革命的青年,是堅決要抗日的青年!和反革命毫不相干。您要叫我交待和白士吾的關係麼?我恨死他了!一個『白』字也不能寫!」玳瑁眼鏡突然摘了下來,瘦長臉突然拉得更長,這個也是充滿知識分子味道的江懷,忽然神秘地向柳明說:「你明白麼?日本已經把中國的托派收買過去了。這些人都是口稱革命的知識分子,日寇把他們派遣到抗日根據地來,據我們瞭解,為數還不算少。這是根據地裡的心腹大患。柳明,你是不是先參加了托派,然後才到根據地裡來的?」轟地一聲,柳明像被電擊了一般,耳邊轟隆隆,頭昏昏然。她覺得好像剛作完一台大手術,累得滿眼金星,屋內屋外的顏色全變了樣。
「托派?——怎麼我又和托派有關係了?」她立刻想起了曹鴻遠,掙扎著、喘息著說:「我是曹鴻遠同志介紹來根據地的。他參加過紅軍,也不是知識分子出身,難道他也是托派麼?」江懷微微一笑,點燃一根紙煙吸著,慢慢地說:「凡是到革命陣營裡來的人,凡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幹部、黨員,甚至公務員、勤務員,全都要接受革命的審查——這次不審查,下次也要審查。不管你是什麼人介紹來的都一樣。尤其知識分子,社會關係複雜,思想更複雜。這樣龐大的抗日隊伍,這樣艱巨的抗戰任務,對一些有嫌疑的人,不審查,我們如何保持隊伍的純潔性?如何保證抗日戰爭的勝利?所以,柳明,從今以後,你必須接受革命的審查。既然已決定你到平原去,那裡也有黨組織,你就到那裡去接受考驗和審查吧。」柳明從江懷的院子裡走到街上。一彎明月斜掛天邊,她步履蹣跚,一邊走,一邊向冷月輕輕浩歎:「真沒想到,真沒想到!竟會被自己的人這麼懷疑……他,他會知道我現在的景況麼?但願他不要像我——願他平安!……」「重大的打擊,絕不能擊倒堅強的人,反能增強其勇氣。」柳明忽然想起了這句德國民諺,心情倒輕鬆了。「怕什麼!參加革命死都不怕,還能怕什麼飛短流長的閒話!」她的頭昂起來了,步子邁得也大了。一隻烏鴉似乎飛了過來,她用手向外一揚,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彎冷月伴著她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