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拖著軟弱的身體,三天後,終於在紫雲山的一條小支脈裡找到了她的十位女病員,開始過起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奇特生活:每天天不亮,女戰士們在一個小山坳的獨戶人家裡,吃罷用北瓜、豆角、土豆再加上少許糧食——玉米或小米做成的瓜菜飯,就分頭出去,各自在山間野草中尋找隱蔽地,分散隱蔽起來。一隱蔽就是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敵人的搜山隊回到集鎮臨時據點裡去了,大家這才一個個回到山坳中的小屋裡集中起來;再做一頓瓜菜稀飯吃,並在小屋的炕上、地上睡上半宿。
柳明每天的生活也不例外:在拂曉前吃罷用搪瓷小碗盛著的瓜菜飯——因為吃了這一頓,要到天黑後才能吃第二頓,大家都努力多吃。柳明一頓要在大柴鍋裡盛上七小碗才能吃飽。然後,她走出小屋,奔向草叢,獨自找尋隱身地點,隱蔽起來。所不同的是每天晚上,她都要花功夫為這些女同志一個個地檢查身體情況,雖然這十位同志都是不太重的病號。
敵人又向紫雲山追蹤而來,為了不洩露別人的隱藏地點,上級指示她們採用了地下工作的辦法——單線聯繫。晚上聚在一起,白天,誰也不知道誰藏在哪兒。好在這十位女病號身體逐漸好轉,連韓美琳和她的嬰兒也漸漸壯實些了。柳明對這母子倆格外關心,每天晚上聚在小屋裡時,她特地把粥裡的糧食多分給小母親一些,又怕嬰兒營養不夠,還每天撇出一些米湯親自餵給他喝。韓美琳是一個二十一歲的本地女幹部,原在北平上過高中,「七。七」事變後,本縣發起組織婦女救國會,她就參加了工作,並且是縣婦救會主任。她剛結婚就懷了孕;這次大掃蕩時,因快要分娩,就隨同醫院轉移了。她大眼睛、小嘴巴,一張好看的瓜子臉,渾身散發著一種質樸的青春氣息。別看生活艱苦,每當晚上大家坐在土炕上,她解開懷給孩子餵奶時,臉上就會浮現出一種幸福的微笑。柳明看著這慈愛的小母親形象,覺得很像她看過的一張聖母瑪麗亞的油畫,心裡也不由得滋生了一種母性的愛。她笑著向韓美琳說:「小韓,你們給孩子起了名子麼?這孩子長的怪不錯呢,像你,有雙大眼睛。」「柳主任,你為俺母子吃了大苦,還鬧了場病,你給俺兒子起個名子吧!往後好叫孩兒永遠記住你。」柳明當真地思索起來。過了一會兒,說:「這孩子生在苦難的戰爭年代,剛出世就遇上敵人掃蕩,就逃難受苦。給他起名懩涯褣好麼?你愛人姓張?就叫他張難吧?」韓美琳笑著點頭。立刻緊摟著孩子,吻著孩子的臉蛋叫起「小難難」來。
其他幾個女同志也都說好。年齡最大的朱大姐還說:「難」可以解釋成「困難中成長」,「克難成材」。大家吻著嬰兒。嬰兒也給大家帶來了歡樂。整個白天,面對莽莽群山引起的孤寂和悵惘,耳聽聲聲槍炮帶來的驚恐與疲勞,此刻全消失了。在窄小的茅草屋裡發出了女同志們特有的尖細悅耳的歡笑聲。
天上的白雲飄飄渺渺多麼美;巍巍的太行山脈多麼雄偉壯麗;荒山、小溪、巖洞、巨石,滿山遍野的荊條,把世界裝扮成一幅多麼粗獷美麗的油畫……我有恐懼,不時也有新奇和喜悅的感情蕩漾心頭……
柳明找到一個敞口的、只能容納一人坐在裡面,像個小佛龕似的巖洞。每天,她爬到峭壁上,用許多荊條圍插在巖洞外,好像是自然生長的紫荊。然後,她就成天打坐似的坐在裡面。即使敵人走到跟前,也不會輕易被發覺。天天這樣,枯坐著太無聊,唯一的消遣就是寫日記,要不,就擦拭醫院發給她的一支小勃朗寧手槍。她拿著鋼筆,不管槍炮聲如何時遠時近地發出驚人的聲響,她也可以專注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記。前面幾句描述心境和自然風光的話,就是她寫在日記上的。她寫著,不停地寫著,那個神奇的記事本,把她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忘掉了眼前危險的環境,忘掉了殘酷的敵人,也聽不見槍炮的嗥叫,一心撲在寫、記上,彷彿真是個坐在佛龕裡就要出世的小尼姑。
小佛龕似的巖穴,可避風雨、擋日曬,更重要的是,可躲避敵人的搜索。但除了寫日記,整天沒有一個人可說話;除了面前的荊條和透過荊條望到天上浮動的白雲,她什麼也看不見;除了槍炮聲,她什麼也聽不見。有時,她也愛遐想,但一旦回到現實來,就感到寂寞了。
寂寞中,她想起曹鴻遠。
他可曾把藥品買來?反掃蕩後,傷病員會更多,藥品、手術器械需要量也會更大。而且,他安好麼?遇到危險了麼?她懸心了。
寂寞中,她有時也想起白士吾。
她恨他當了特務,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他的感情的俘虜。可是,又常有微微的內疚,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尤其是在岩石下遭受風雨侵襲的夜晚,她怎麼忽然想起金絲籠子,想起雪白的病房來?她在日記上鞭撻了這剎那的動搖;狠狠地譴責了自己的懷舊情感。
寂寞中,那個圓臉、圓眼的人,也在她心上飄浮起。把臉挨得這麼近,還自稱「女婿」,確實使她著惱;但那種體貼入微的慇勤,又使她有點兒感動……高燒很快退了;衣服換得乾淨;整夜的照顧;不是常裡平,自己的病,能好得這麼快?以後,應當怎樣對待這個人呢?……
呵,還有,反掃蕩已經半個多月了。自己負責的十個女病號,加上嬰兒難難,連她一共十二個人,糧食已吃得差不多——一天兩頓,原來還能吃上稠粥,隨著和衛生部門、供給部門完全斷絕了聯繫,她們的飯就越來越稀了。而敵人還在搜山,情況一直很緊張。眾多的傷病員分散在這麼多條山溝、峽谷中,供給人員有限,許多零星分散的傷病員都互相找不到了,只有各自為戰,各想辦法。要不是她看到貧苦的老鄉只用少許糧食摻著北瓜、土豆當飯吃,及時動員大家學著吃起瓜菜飯,說不定早已斷炊啦!現在就仗著向附近幾家老鄉買些北瓜、土豆代替糧食,大家的伙食才勉強維持下來。想起往後怎麼當這個「家」,她手中攥著手槍和日記本,抬眼望著荊條縫隙中的白雲,發呆了,憂慮了……
一個夜晚,柳明回到山坳小屋。其他九個女同志都回來了,只有韓美琳母子沒有回來。天大黑了,做好了菜粥,該吃飯了,這母子倆仍不見回來。幾個女同志開始擔心了,尤其柳明,更加憂慮不安。是迷失了路?是掉在山溝裡了?還是?……她堅決不再等待了,找了兩個老鄉帶路,隨著他們舉起的火把,爬山越嶺,在荒溝草堰、巉巖亂石中到處尋找。
「韓美琳呀,你在哪兒呀?」「難難,張難難!美琳的兒子小難難,你們怎麼沒有應聲呀?」一個中年老鄉也用粗沙的聲音跟著柳明喊叫:「韓同志!韓同志呀……」敵人白天出擊搜山、掃蕩,夜晚都回到幾十里路以外的據點裡去了,這時人們可以盡情地呼喊,火把在黝黑的彎彎曲曲的山上閃閃發光。
夜深沉,一彎新月,斜掛天邊。山風呼嘯,寒氣襲人。
荒山沒有回聲。
峽谷沒有回聲。
他們又用鐮刀砍去一些野草與荊條,還是沒有韓美琳母子的蹤跡。
天都快明瞭,柳明累得沒有一絲力氣;她忽然生出希望:也許她早回去了呢,我們卻在這兒找她?
回到宿處,茅草屋裡的小炕上,泥胎似的坐著九位女病號,依然沒有韓美琳母子。
柳明擠坐在炕上,也不出聲。昨晚的菜粥還原封不動地冷在鐵鍋裡。大家難過得誰也沒有吃飯。凌晨,應當吃過飯上山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動——不吃也不動。
天大亮了,柳明悚然警覺,她是負責十位病號的生活和安全的。不能因為韓美琳,再使其他人遭到危險。於是,她忍住淚水,一個個勸說那些女同志。她們中最大的朱朋也不過二十六、七歲——一位軍官的家屬;最小的只有十七歲——一個剛從北平出來的中學生黎菊。其餘七位,多數是部隊首長的家屬,文化不高,都沒有鬥爭經驗。柳明勸她們仍然到山上各自隱蔽去。不知是疲倦了?絕望了?還是過分傷心?韓美琳不回來,她們一個個都擠著倒在小炕上不聲不響,不再動身。
柳明無奈,她又找來幾個老鄉,請他們分頭去尋找韓美琳的下落。她坐在門外一塊石頭上,為倒在小炕上的幾位女病號站崗放哨,也在等待小韓和難難的消息。這時她又展開了想像的翅膀:敢情是小韓的丈夫找到她了,把妻子接到他住的地方去,卻來不及給這邊送個信兒……
要是這樣就好了。她想像韓美琳的丈夫也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聽說他是地委書記,挺能幹的。柳明再沒有心思寫日記了,她的心思全被小韓母子所佔據。
多麼難捱的時刻呵!呆坐石上的柳明,朦朧中似乎看見了聖母瑪麗亞和她懷中那肥胖的嬰兒。望著望著,聖母忽然變成了韓美琳。她正懷抱難難,坐在炕上給他餵奶。柳明跳起身撲向茅屋,嘴裡喊著:「韓美琳!韓美琳……」屋裡的人都一躍而起,齊聲說:「小韓回來了麼?……」「沒有——她沒有……」柳明說著,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