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客車在乎漢鐵路上飛馳。當車快到北平時,一陣汽笛長鳴,車速減慢了。列車上的旅客都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包裹,準備下車。
曹鴻遠穿著嶄新的灰色嘩嘰長袍,頭戴灰呢子禮帽,腳穿黑呢子鞋,鼻子上架著金絲細邊茶色眼鏡。一副闊少打扮。他提著一個考究的棕色小皮箱走下二等客車廂,車站上情況大變:站牌已經加上了白色的日文;鐵路職工的制服,也換成了日本式的;連播音員的說明,都先要用日語講一遍……一句話,這兒成了偽滿洲國第二。一派淪亡景象。
鴻遠提著皮箱隨著人流大步走著。那些偽警察和日本憲兵看他大模大樣的派頭,都沒有理會他;而對一些窮苦的工人、農民,又翻口袋,又解包袱,還伸手要錢,給少了,辟啪就是幾個嘴巴子。有的鐵路警察,一刺刀捅破了那些小販或農民肩上的糧袋,小米、豆子撒得滿地都是……人們面容愁苦、悲忿,有的說好話告饒,有的默然無語……鴻遠看看他們,痛苦地扭過頭去,夾在擁擠的人群中走向車站的大門口。
鴻遠雖然好像漫不經心地走著,暗中卻在注意觀察前後左右的人。突然,在離他約幾十米的一個查票口附近,站著一個歪戴禮帽、身穿一件密扣子對襟短襖的男人。這男人看去不過三十歲出頭,圓臉大眼,蒜頭鼻子,大嘴叉子,鴻遠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忽然,想起來了:兩個多月前,他曾騎著自行車去過一趟十三陵給駐在那裡的游擊隊送藥,因為發瘧疾,身體虛弱,又過於勞累,暈過去了。這不是那個把他背到長陵殿去的崗哨吳永麼?他怎麼沒有跟著游擊隊一起走,卻在這車站上東張西望?……
「叛徒!」這個字樣剛在他心上一閃,鴻遠立刻加快了腳步,從另一個查票口走出了車站外。
車站外,停著一些三輪車和小汽車。鴻遠徑直上了一輛小汽車。
那個吳永也發現了曹鴻遠。等他追出車站時,卻早已不見鴻遠的蹤影。
鴻遠首先去找張怡——他仍留在北平擔任地下黨的領導工作。
張怡住在一座闊氣的公館裡,鴻遠和他在後花園的一間花廳裡見了面。張怡穿著講究的料子西服、黑亮的皮鞋,臉上仍掛著鎮定、純樸的笑意。見了鴻遠,高興地拉著他的手,連聲說:「你又回來了!又回來了!……你那些同去的人都好麼?」「老師,又見到你,我真高興!同去的人都很好。」鴻遠高興地望著張怡,從皮箱特製的夾層裡取出北方局的介紹信,雙手遞給張怡。信裡說明了鴻遠這次來北平的任務。
張怡看罷,抬頭對鴻遠微微一笑:「小曹,你現在唱起『二進宮』來啦!這齣戲可真有點不大好唱呢……」鴻遠臉上煥發著光采一一他在根據地心情舒暢,瘧疾已經好了,年輕俊逸的臉變得黑中透紅。
「為什麼『二進宮』這齣戲不好唱?還求老師多多指教!」鴻遠在張怡面前,常常露出一股調皮的孩子氣。
張怡說:「你此行不是準備主要依靠苗教授,並通過他再聯繫其他愛國人士麼?現在情況有了變化。那個闊少白士吾已被東京大本營特遣組的大特務梅村津子收買,成了敵人的鷹犬。他很注意柳明和苗虹的去向,幾次到他們兩家去探問,他更注意你——他對你似乎恨之入骨,不共戴天……」「這兩家老人可好?」鴻遠沒有打聽白士吾怎麼恨自己,卻先問起柳明和苗虹家中的情況。
「柳明的父母說女兒跟著幾個同學到南方上大學去了;苗虹的父母說女兒到東京去找他哥哥,在那兒學聲樂,或者轉道去巴黎上音樂學院……總之,這兩家老人對白士吾倒還有所警惕。儘管這傢伙不大相信,但又抓不住什麼把柄。小曹,你這次回到北平,行動要特別小心——盡可能少在街頭露面。和苗教授見面,也不能在他家裡,我設法找人和他聯繫,另約個地方談。」鴻遠把下火車後遇到吳永的情況向張怡匯報了。沒有想到,張怡對吳永的情況早有所瞭解。
「吳永這傢伙當過國民黨軍隊的排長,以後又參加了在永定門打擊敵人的那支抗日游擊隊。他在北平有家,在北郊和敵人的一次遭遇戰中負傷後,借口回家養傷就脫離了游擊隊。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他可能被捕後就立刻叛變了。只是還沒弄清,他是和白士吾在一個系統——是梅村津子的部下呢,還是在北平特務機關長松崎的手下。現在北平的特務系統有這麼兩大派系。不管怎麼樣,這傢伙認識你,這對你的處境很不利。關於這一點,你也要有精神準備。」「老師,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可以相信,我不怕這些賣國賊,怕的是完不成黨交給我的任務。我一路上就擔憂,我能完成這艱巨的任務麼?……」鴻遠說到這兒,兩隻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張怡清秀的臉上,「老師,您情況熟悉。我想,您指揮,我行動,也許這艱巨的任務,才有完成的希望。」張怡坐在一隻小轉椅上,望著花園裡盛開著的、綺麗多姿的各色菊花,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小曹,你的擔憂有道理。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這項任務,談何容易!不但有叛徒和特務認識你,而且更艱巨、更困難的是,你前來尋找的苗教授,他肯不肯幫我們這樣大的忙?他有沒有勇氣和覺悟敢於承擔這樣大的風險……」「不,我認為他會幫助我們的。第一,因為他有愛國心;第二,因為他的女兒苗虹已經參加了八路軍,而且寫信來叫她父親務必幫助咱們。」張怡聽了鴻遠的分析,忽然笑起來。他這突然的笑,使鴻遠感到有些驚訝。他瞇縫著眼睛盯住張怕,也笑了:「老師,您這一笑,把我笑毛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難道有什麼意外的情況麼?……」他還想說什麼,沒有說下去。
張怡慢條斯理地說:「小曹,一切事物有它的一般規律,也有它的特殊規律。我們不能只看到一般,而忽視特殊。苗教授有愛國心是肯定的;他女兒的信會起作用,這也是肯定的。但是,你忽視了特殊情況——現在的北平,已經不同於淪陷前的北平了。日本法西斯加緊了對北平的控制,從事抗日活動的人隨時都有被殺頭的危險。苗教授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他當然要考慮到身家性命。再說,咱們要他幫的忙,並不是一件簡單易行的事——長期為華北的八路軍大批購買藥品,而且要分別從各條鐵路線上運輸出去,不論哪個環節出了一點點毛病,那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是不會輕易答應我們的要求的。」張怕的一席話,說得鴻遠啞口無言。彷彿一下子掉在深井裡,冰冷的水,浸漫著他的全身,浸透到他的心底。他默默望著大玻璃窗外,那些穩穩掛在莖上的菊花,五顏六色,姿態各異,爛漫喜人。可是,鴻遠視而不見。他的心飛得遠遠的,遠得好像抓不回來,又像已經離開了腔子,空落落的,虛飄飄的。他沉默好一會兒才張口:「我總覺得苗教授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而且,聽說他有個朋友、同學——佐佐木正義,是華北派遣軍最高司令官的弟弟。有這麼個有力量的日本人做靠山,他要幫助我們不是方便多了,老師,您說對不對?」談到這裡,從花園石子鋪成的甬道上,姍姍走來一個少婦。淺紫色花綢夾旗袍,棕色高跟皮鞋,燙著長長的卷髮,模樣兒挺標緻。她進到屋裡,向鴻遠微微一點頭,放下手腕上金光閃閃的手提包,笑著問張怡:「你們吃飯了麼?現在已經午後一點了。」張怡笑著向鴻遠介紹:「假如你喜歡叫我老師,那麼你就管這位方芳小姐叫師母吧。」隨即向妻子介紹,「他——這個棒小伙子,就是我常對你說的曹鴻遠。他——年方二十四歲,尚未娶親。」一陣愉快爽朗的笑聲,瀰漫在這間陳設富麗雅致的房間裡。鴻遠受到感染,情緒開始轉換了。
方芳不過二十五、六歲,叫她師母,鴻遠張不開嘴。只是訕訕地望著她微笑。心裡想,她一定也是地下黨員,可能因為和張怡一同「住機關」而結合的。他為張怡能夠找到這麼一位文雅漂亮、爽朗熱情的同志作妻子感到高興。他忘掉了剛才的煩惱,脫口而出:「老師,恭喜您找到這麼一位好師母!可是師母,我餓得很呀!老師又不肯給我飯吃。求求您給我弄點飯來,應付應付這咕咕叫的肚子行吧?」方芳睨了張怡一眼,露著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著對鴻遠說:「你這個老師呀,就是個書獃子!他自己肚子餓了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別人的肚子咕咕叫了。」方芳說罷,輕盈地走出屋門去。過了十幾分鐘,她用托盤端來了一些米飯和幾樣葷素菜餚。三個人飽餐一頓。方芳又端走了托盤,就沒有再回來。看來,她是很忙的。
飯後,張怡對鴻遠說:「這個地方是保密的,不到萬不得已,你別來這裡找我。我盡早約苗教授和你見面,讓你去碰碰運氣。你可以暫時住在我表弟華興家裡,我再另外給你安置住處。」張怡用手輕輕敲著桌子,沉思一下,又抬起頭來望著鴻遠,那聲音低而沉重,「小曹,我發現你一門心思都撲在買藥上,卻忽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你先自己想一想看。我想,在你動身來北平的時候,領導同志應該囑咐過你的。」鴻遠的臉微微一紅:「老師,您真說著了!和我談話的領導同志確實叮囑過我——到了北平,不要把眼睛只盯在買藥上。他說,在地下黨的領導下,買藥的任務要完成,但同樣重要的是通過買藥來發動群眾,要喚起民眾,要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且,也只有動員了群眾,我們的買藥任務才可能完成……可是,我對買藥的事想得多,而對發動群眾卻想得少——或者說,簡直沒有去想。老師,感謝您提醒了我。」張怡用細長的手指在鴻遠的腦門上敲了兩下。
「你這個腦袋呀,有時候挺靈,有時候卻發死。你想想,這次買藥——數量大、時間長,這麼艱巨的任務,不發動許多人來幫助我們,怎麼可能完成呢?你的眼睛一門盯在苗教授身上,好像除了他,我們的任務就不能完成似的。而且,作為一個黨員,一個來到敵占區工作的黨員,你的眼光應當看得廣闊一點,看得長遠一點——要面向廣大的敵占區人民。除了團結苗教授那些高級知識分子,你的眼光還得挪動一下——要向下挪,向下!像柳明父母那樣貧苦的知識分子家庭,像華興母子那樣貧苦的工人家庭,也要十分耐心地做點工作。」張怡和鴻遠說話時,從不疾言厲色。可常常比疾言厲色的話更有效果。鴻遠就在這位嚴厲而又和善的老師培育下,逐漸成長起來。
每當發現自己身上有了毛病,鴻遠心裡總是非常慚愧和難過。現在,他又懷著這種心情,用灼熱的雙眼望著張怡:「老師,您說得非常對!我會記住您的話,用行動來證明——我接受了您的意見。」張怡很瞭解鴻遠的特點——除非不理解,一旦理解了,就會用行動來證明這種理解。他微微一笑,說:「好啦,你不談買藥了,我可還得談買藥。苗教授那裡當然要盡力爭取,可也得防備爭取不成……這樣吧,我另外替你想了一條路:華興所在藥房的經理陳裕賢,是個正派並有點愛國心的商人。我想辦法托人跟他拉上關係,咱們把錢交給他算入股。這個人正要擴大營業做批發買賣,咱們就通過這個藥房,通過各種關係,向邊區後勤部輸送藥品,不也是個辦法麼!小曹,你以為怎樣?做工作應當準備幾種方案——好的、壞的、中等的。你說對不對?對不起,恕我借用了你的口頭禪——我發現你這個口頭禪已經用得夠多了。我就來借用一下吧!」鴻遠的心熱乎乎的,緊握住張怡的手:「老師的計劃太好了!我通過華興就去找陳裕賢商談。」「沒這麼簡單。我還得安排有力量的人找陳裕賢,事情才有把握。」「我一定服從您的安排。有您這樣一位經驗豐富的領導人,我還有什麼可發愁的!」「好了,好了!工作事現在告一段落。」張怡笑出了聲音,「閒話少說,書歸正傳——現在,我命令你在這張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晚上我再安排你去找華興。」「老師……」鴻遠平靜了,心裡暖烘烘、喜孜孜的。窗外,那些爭奇鬥艷的大朵菊花,似乎在向他弄姿微笑,他禁不住向張怡露出一張孩子般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