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所簡陋的醫院。門診部和病房都相當陰暗潮濕。有些地方粉壁剝落,露出白灰塗抹過的土牆;有的房頂上還能漏進幾絲陽光。這就是北平最大的醫學院——國立北平醫學院附屬醫院。自從蘆溝橋戰事一起,這所醫院便收容了大量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超過了它能夠容納傷病員的幾倍數量。醫學院的那些同學、老師、職員、工人,在戰爭突起之後,都忘掉了個人的處境,整日不離醫院和病房。他們對待英勇抗戰的二十九軍的負傷戰士,迸發出多時來蘊蓄在心底深處的熱烈情感。儘管醫院簡陋破舊,條件惡劣:到處是血腥氣、糞尿氣、汗臭氣和蒼蠅飛來飛去的嗡嗡聲,簡直像個難民收容所,但醫生、學生、護士、職員、工人,卻都在這麼多的傷員中間穿梭似的忙著。手術室裡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推出動完了手術的傷員;守候在外邊的人們又小心翼翼地把他們推到病房裡,再輕輕地把他們抬到一張緊挨一張的病床上。
柳明回到醫學院已經三天了。在這三天中,她日夜不停地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做醫生,一會兒做護士,一會兒又替傷員接屎、接尿、餵飯、倒痰盂,做起勤雜工來。看著那些缺胳臂斷腿的年輕戰士,一種混和著激憤、悲痛和憐憫的情感,掀動著她的心。就在她傾注全副心思去為傷員服務的時候,白士吾卻常常油頭粉面地跑到她身邊,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又要拉她出去說說那個。這三天,可把個柳明膩煩透了!不過,她不願在這兒和他爭吵,只得耐著性子對他微笑著說:「白士吾,你快幫我把這個傷號翻翻身。不然,總這麼躺著不動,要生褥瘡的。」白士吾倒也乖乖地聽柳明的話,幫助女友做點這個那個的。可是,時間一長,他就煩了,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掏出綢子手絹擦去臉上的汗水,不耐煩地瞅著正忙著的柳明:「小柳,不累麼?歇歇好不好?咱們到外面透透新鮮空氣,吃杯冰淇淋去。」「你就知道冰淇淋!」柳明瞪了白士吾一眼,放低了聲音,「人家為國家出生入死,性命都難保。你倒好,總想吃什麼冰淇淋。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不去!」忽然她又加了一句,「你還不如我爸爸呢!我不賣力氣,連老頭兒都瞧不起我……」白士吾無可奈何地望著那張嚴峻而又美麗的臉,歎了口氣,打開折扇扇了幾下,無精打采地走出去。可是沒過一兩個鐘頭,這個白士吾又溜回柳明的身邊,手裡托著一盒包裝精緻的洋點心,另外還有一包綠色的蘋果。他伸手把這些東西遞到柳明的嘴邊:「這麼沒死沒活地幹,你連餓都忘了……看,我給你買來了好吃的東西。你,你,我最……」白士吾想說「我最親愛的」,可沒敢說出嘴,只說了句「你快吃吧」,就瞅著柳明不出聲了。
柳明把點心和水果都接了過來。打開盒子看了看,轉臉望望身邊那個剛量完血壓的傷員,拿起一塊點心、一個蘋果,放在傷員的枕邊,小聲說:「您吃了這個。」說完,她又拿起點心和蘋果一份一份分給了病房裡另外幾個重傷員。
白士吾看呆了,心裡十分氣惱,但又不敢攔阻,只好站起身到水管子邊去洗手,好像要給傷員做什麼似的。一邊洗,一邊衝著身邊的柳明小聲說:「你呀,叫我怎麼說你!他們傷兵是人,你也是人呀,怎麼就一點兒也不顧自己的身體呢?咱們走吧,你已經三天三夜沒休息了,歇一會兒去吧!」「你要顧自己,就別到這個地方來!我不累,用不著歇。」柳明睜大熬紅了的眼睛,終於不耐煩地和白士吾頂撞起來。
白士吾訕訕地剛要走開。忽然,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走到柳明身邊來。一見是新相識的曹鴻遠來了,柳明趕快把手裡的湯匙交到白士吾手裡:「白士吾,你喂餵這位弟兄,我有點事情一會兒就來。」說著,扭頭對鴻遠點頭笑道,「曹先生,您怎麼找到我了?走,這兒太亂,咱們到外邊說話去。」鴻遠也含笑點頭,跟著柳明走過一條滿地都躺著傷兵的走廊,開了一道小門,來到一座疏疏落落長著幾棵小樹的院子裡。
這裡有一條長凳閒著,兩人一同坐下。鴻遠望望柳明那雙因過度勞累佈滿血絲的眼睛,低聲說:「柳小姐,你還在做救護工作?挺累吧?二十九軍浴血奮戰,宛平一帶,仗打得好凶呵!前天,連佟麟閣軍長也犧牲了……」柳明的眼圈立刻紅了,意識到曹鴻遠找她一定有事,扭頭望著他,那雙含著悲痛的淚水的眼睛好像在說:「有什麼話,您儘管說吧。」曹鴻遠知道柳明很忙,於是,直截了當地說:「柳小姐,你是醫學院的學生,現在又在醫院工作,能夠幫助我們買一些藥品麼?現在市面上的藥房也像別的行業一樣——囤積居奇,都不肯多賣藥了。」「呵,藥品?」柳明驚疑地重複了一句,「給什麼人買藥品?要買多少?」「你看戰爭進行得越來越激烈,今後,恐怕還要更激烈。我們募捐到一筆款子,準備給浴血抗戰的軍隊買下些藥品——這在戰爭時期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能夠幫幫忙麼?我這樣不客氣地要求你,你不會見怪的,對不對?」柳明本來已經十分疲乏的身體,頓時覺得精力充沛起來。她抬頭一甩漆黑的短髮,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開漬和塵土——她已經記不清有幾天沒有洗臉了。
「為了抗戰買藥,我一定盡力去做。我可以休息一兩天幫您去買藥——我和醫院的司藥挺熟;另外,我們有許多同學也會幫助您的。您找了苗虹麼?她也一定會熱心幫助您——這幾天,她和幾位聲樂系的同學到各個醫院去給傷員們唱歌,嗓子都唱啞了。您找她麼?她現在就在這個醫院裡,我領您去找她……」說著,柳明站起身來,鴻遠隨著也站起來。當她一扭頭時,卻見白士吾站在不遠的一棵小樹下,正探頭向柳明和鴻遠這邊緊盯著。柳明一陣氣惱,但又不便說什麼,只向跟在他們身後的白士吾睨了一眼,領著曹鴻遠向樓上的病房走去。
這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在一間散發著各種氣味的悶熱的大病房裡,一排排緊挨著的病床上,傷員們有的微仰起頭,有的睜大了眼睛,有的緊閉雙目,腮邊掛著淚珠……六七個男女青年,正站在病房中央激昂慷慨地演唱著抗戰歌曲。這裡面,就有小苗虹。她的紅潤細嫩的圓臉瘦了,變得有些蒼白。她正用充滿激情、但已沙啞的聲音唱著《慰勞歌》:你們為了我們老百姓,負了光榮的傷,躺在這病院的床上——飛機還在不斷地扔炸彈,大炮還在隆隆地響!
拚著我們——最後的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家鄉!……
唱到「守住我們的家鄉」幾個字,曲調高昂,然後逐漸減弱,終於消失了。這時,整個病房沉浸在一片寂靜裡,彷彿這動人的歌聲仍在每個傷員耳中迴旋。苗虹圓圓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掏出手絹一邊擦額上的汗,一邊擦眼中的淚。負傷的戰士們有的用大巴掌抹掉腮邊的淚水,有的一邊落淚一邊舉起無力的雙臂鼓起掌來。掌聲雖然稀落,但這是出自身負重傷的傷員的手掌呵!他們的掌聲卻又反過來感動了前來慰勞演唱的青年學生們,他們也都掏出手絹來——人們的心,緊緊地擰結在一起,熊熊地燃燒在一起……
站在門邊的柳明和鴻遠也一邊鼓掌,一邊落淚。敵人大舉向中國進攻了!大炮、飛機正在北平城郊的上空日夜不停地震響著。這歌聲和炮聲混合在一起,如此明晰地映現了當時的真實景象;而那句「拚著我們最後的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的歌詞,又是如此確切地道出了人們誓死保衛國土的意志、情感和決心。因此,當苗虹的歌子唱完後,人們的感情就這樣被掀動起來,被激盪起來……許久工夫,病房裡除了欷(虛欠)的哭聲,就是傷員們「他奶奶的」一類憤怒的罵聲。
激盪的波濤剛剛平靜一些,一個男學生用悲愴而昂揚的男高音,唱起了《九。一八小調》:高梁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先占火藥庫,後占北大營!
殺人放火真是凶——殺人放火真是凶……
中國的軍隊有好幾十萬,恭恭敬敬讓出了瀋陽城……
病房裡,人們的心隨著歌聲,又一次像潮水隨著風聲,情感的激流更加洶湧起來……
「媽的!老子有口氣,就得跟你這小日本拚到底!」「中央軍都死絕啦?怎麼就不來支援俺二十九軍呵?」正當這個男學生高聲唱著、戰士們憤恨地罵著的時候,苗虹一回頭,望見了站在病房門口的柳明和曹鴻遠。她急忙跑到門口,一邊拉住柳明的手,一邊對曹鴻遠說:「您也上這兒來啦?您跟傷病員們講幾句鼓勵他們的話吧!——他們這些二十九軍的弟兄們和軍官們抗戰的熱情可高哩!他們……」「瞧你,一講起話來就沒完!」柳明打斷了苗虹,指著曹鴻遠,「曹先生找你有點事情,你出來一會兒。」「我出去一下——」苗虹衝著病房當中一個女青年用手向外一指,表示她要出去。接著,拉起柳明跟著曹鴻遠離開了大病房。
尾隨而來的白士吾,睜大了眼睛,驚疑地盯著他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