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大輪在鏗鏘地前行,時間卻在無聲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結束了。
在這個將要成為歷史的年份裡,中國和世界都有過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矚目的第二十三屆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七八月間在美國洛杉磯舉行。如果古希臘的聖賢們轉世再生,一定會對現代人類道德水準如此之低而搖頭歎息:在神聖的奧運會期間,全球各地的戰爭和殺戳依然如火如荼地進行……對中國來說,本年度最重大的歷史事件,是中英兩國政府簽訂了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英國人保持了體面,中國人獲得了尊嚴。
結束了,一九八四年!人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將要和這個年頭永遠地告別了……一九八四年的最後一天,銅城地區落了一層雞爪子荒雪。
中午前後出了太陽,那層薄雪頃刻間就融化了。因為剛開始數九,天氣還未大凍;地上甚至有種潮潤潤的氣息。
在大牙灣煤礦各個黑戶區的窩棚土窯裡,到處都在炒、炸、蒸、煮……空氣中瀰漫著混雜的香味。礦區雖沒有顯出象大城市那樣的過年氣氛,但也不像農村那樣輕視這個「洋」年:他們起碼要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打發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頓傳統的餃子當然也不能不吃。
礦區的許多公共場所,也有了一些過年的熱鬧景象。礦部樓門口已經貼了一副對聯;樓頂臨馬路的一邊,插起十幾面彩旗,在寒風中嘩嘩招展。兩個職工食堂的大餐廳裡,俱樂部的幹部們正忙著佈置燈謎晚會。溝底平台上的體育場,職工們的新年籃球比賽進入了決賽高潮。體育場旁邊影劇院的大門前,旋轉著兩顆大紅宮燈,並貼出海報,晚上免費放映兩部電影。有些地方傳來鑼鼓樂器聲和男女聲歌唱——這是俱樂部為燈謎晚會後準備的小節目……在地面上節日氣氛越來越濃的時候,井下成千上萬的礦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勞動著。不管什麼節日,井下的工作不會停止。礦工們已經習慣了在節日裡照常下井。雖然大家知道這是個什麼日子,但都很平靜——該做什麼照樣得做!
孫少平的班是早晨八點下井的。
他們在井下整整干了九個小時,直到下午五點才陸續上井。像往常一樣,這些滿身污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礦燈盒從小窗洞裡扔進去,就進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顧不上洗澡,趕忙把兩支煙接在一起,光身子橫七豎八仰躺在衣櫃或水池邊的磁磚楞上,香得絲絲價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經有模糊的熱鬧聲息和零星的鞭炮聲傳來。過足了煙癮,這些人才先後跳入黑泥湯一樣的熱水池裡,舒服地呻吟著,泡上半個鐘頭。不過,今天人們從黑水池裡爬出來,還在水籠頭下接點清水,再衝沖身子;因為今天大家都帶來了自己最好的換洗衣服。
當這些人換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裡外簇新的過節服裝,臉上抹點面霜,足蹬珵亮的皮鞋走出區隊辦公大樓,就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瀟灑得連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儘管明天早晨八點他們又得換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這是過年,哪怕是幾個鐘頭,他們也要讓自己漂漂亮亮地度過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孫少平同樣是這種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換上了雪白的襯衣和一件深藍夾克衫,牛仔褲,旅遊鞋,還把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面,顯得格外英俊。穿著這身衣服走過區隊辦公樓的水磨石地板,他感到腳步比平時輕快了許多。他準備直接去惠英家——這頓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說好了。
「叔叔!」
少平剛走出區隊辦公樓,就見明明喊叫著和小黑子一塊向他跑過來。明明也穿上了不久前他給他買的那身漂亮的童裝,脖子上結著鮮艷的紅領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問:「你剛到這兒?」
「我和小黑子來好一會了!媽媽叫我們來接你!媽媽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項裡架著明明,引著那條歡蹦亂跳的小狗,沿著鐵路向惠英家走去。薄雲中模糊的太陽正在西邊的遠山中墜落。礦區增添了節日的喧鬧,沉浸在沸沸揚揚的氣氛裡。陰涼潮濕的空氣中不時傳來炮仗熱辣辣的爆炸聲……惠英已經把酒、菜和各種吃食擺滿了飯桌,正立在門口,用圍裙搓著被水浸泡得紅紅的手,笑瞇瞇地迎接他們回家來。
在暖融融的房間裡,三個人一塊坐下,圍著小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看電視。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臉盆裡吃惠英嫂為它準備的「年食」。
一種無比溫暖的氣息包裹了孫少平疲憊不堪的身心。他感覺僵直的四肢象冰塊溶化了似的軟弱無力。內心是這樣充滿溫馨和歡愉。感謝你,惠英!感謝你,明明!感謝你,小黑子!感謝你,生活……他不由含著淚水,抬頭望了一眼惠英。她臉紅撲撲地,親切地對他一笑,便用筷子給他小碟裡夾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檳瓶子倒滿了一杯,雙手舉到惠英面前。
她無聲地一飲而盡。
接著,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飲而盡。
孫少平第一次放開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不知為什麼,今夜他真想喝醉——他還沒有體驗過醉酒是一種什麼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當孫少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後來,他又看見糊著花格紙的天花板。
怎麼?蚊帳呢?他驚異地問自己。
他猛地調過臉,見惠英嫂正在旁邊包餃子。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晚上?早晨?他為什麼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來,驚慌地問包餃子的惠英:「怎?天還沒黑?」
惠英嫂低著頭沒看他,說:「你問的是哪一天?」「不是過年嗎?」
「年已經過了。」惠英嫂轉過身,牙輕輕咬著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嗎?」
「這是早晨?」他驚駭地問。
「天剛明,你從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這!」
孫少平這才反應過來,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過了一夜!
這該死的酒啊……
一種說不出的羞愧使他一隻手按住額頭,在被窩裡呆坐了片刻。
你這是怎麼搞的!他譴責自己說。
但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他已經在這裡睡過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暢,十分溫暖!
溫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為自己幹了一件荒唐的事。
當他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後,惠英卻過來伸手在他額頭上按了按,說:「頭不疼吧?昨晚好像有點發燒,我還怕你病了呢!」
不知為什麼,那種羞愧和懊悔的情緒漸漸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覺得,他在一剎那間,似乎踏過了那條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線,精神與心靈獲得了一種最大的自由和坦然。這或許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轉折點。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漢的正常心裡,接受了這無意間造成的錯誤事實。
他趕忙穿起外衣。現在他推斷,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間飯桌旁沙發上的。
那麼,他難以想像,惠英嫂是怎樣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軀體搬運到這個床上的,抱過來的?拉過來的?背過來的?
他當然不好意思問惠英。但他能想來,她是費了一番周折的。說不定明明也幫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來到外間。
他從地上的殘痕判斷,他曾嘔吐過。真該死!他一定讓惠英嫂忙亂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覺了嗎?在什麼地方睡的?就在他旁邊?
或許她一整夜都沒有睡……少平有點頹喪地坐在沙發上,點著了一支煙。他現在重新又難受起來。不是因為醉酒——這已經過去了。他難受的是,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圍那些愛管閒事的鄰居肯定會知道;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說不定明明都會出去說孫叔叔在他們家睡了。又不能給孩子安咐說不能這樣說!那他會在給別人說後再補充一句:叔叔不准你們說!
如果旁人知道了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諷言俗語的攻擊。他真不該耍二桿子喝那麼多酒!
在他這樣思量這件事的時候,惠英已經把煮好的餃子給他端上來了,說:「你趕快吃!八點鐘還要下井。你是班長,不去也不行;要不然過個節,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來和平時一樣,像任何事都沒有發生。他感激她的這種看來平靜如常的態度。
當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笑著挪到一邊,說:「還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強他,只招呼讓他趕快趁熱吃餃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盤羊肉餃子,七點半準時趕到了區隊學習室。
儘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緒複雜,但一進入工作狀態就不能馬虎了——他是班長,今天又是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這不,他在學習室佈置生產的時候,發現有好幾個人還醉意十足。按規定,醉成這個樣子的人是不能讓下井的;如果發現帶班的班長就要受處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們,因為今天是元旦,賺雙倍的工資,還有很可觀的節日入坑額外獎金。只要他們能掙扎著下去就行了。不過,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關照這幾個傢伙哩!
八點鐘下井以後不久,頭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聲喊叫,人們立刻從機尾的回風巷撲進了爛碴碴的掌子面。載柱、掛梁、棚頂,無比緊張繁忙的時刻來臨了。
溜子隆隆的響聲和地壓造成的驚心動魄的「叭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這樣的時刻,即使是一個歷盡艱險的老礦工也會感到心悸。
孫少平一邊熟練而飛快地掛茬,一邊低聲吼喊叫罵動作遲緩的助手;同時還用眼睛留心觀察另外的掛梁棚頂的情況。作為一個班長,最重要的就是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頭腦和手腳高度靈敏,視野寬廣,總觀全局,於分秒之間閃電般處理隨時都可能出現的突發性事故。
少平剛把自己負責的一薦梁掛完,猛然發現不遠處末棚的碎頂上有一塊大矸石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砸在一個協議工的頭上——而這傢伙卻帶著醉意獨個兒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躥過去,連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掌把那個協議工打在了老坑裡。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塊矸石就嘩啦一聲掉了下來!他只感到臉一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長倒在血泊中,都驚叫著圍過來。安鎖子一把抱起師弟,還沒忘記騰出一隻手,把老坑裡爬起來的那個協議工扇了一記耳光。
安鎖子抱著滿臉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著讓幾個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趕快棚剩下的碎頂,以防大冒頂!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鎖子:他還光著屁股哩。
「我造你個親媽!不會把褲子給老子圍到腰裡?」眾人趕快七手八腳把他的褲子、衫子、胡亂束在他腰裡,勉強算遮住了羞丑。
安鎖子背起少平,和四五個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面,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露體,腰裡只纏著幾塊布,簡直像個土著生蕃。
受傷的孫少平立刻被送進了礦醫院。
傷勢顯然是嚴重的。大矸石的一角從右額掃過,傷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頭骨。最嚴重的是右眼積滿淤血——至於眼睛內部的損傷情況,這個醫院的水平無法搞清楚。需要立即轉院治療!最好是轉入省上的醫院!
聞訊趕來的礦領導馬上用電話和銅城機場聯繫。正好!有一班飛機一個鐘頭以後要飛往省城。
於是,少平被抬進了救護車。救護車鳴叫著尖銳的警報器開出了礦區。而剛剛得知消息的惠英和明明晚來了一步;他們沒有能見上受傷的少平,哭叫著在救護車揚起的灰塵中絕望地攆了好一段路……一個鐘頭以後,飛機載著昏迷中的少平從銅城起飛。又一個鐘頭以後,他就被送進了省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第二天凌晨五點左右,孫少平慢慢恢復了知覺。
他腦子吃力地想著發生了什麼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傷了!
那麼,我如今在哪裡?
接著,他朦朧地回憶起,他好像在惠英家的床上睡過。那麼,我現在還睡在惠英家裡?
眼睛!眼睛為什麼看不見……噢,是蒙著什麼東西。眼睛很疼。頭很疼。怎麼沒聽見惠英的聲音?明明呢?耳朵不疼!應該聽見些什麼……怎麼這樣靜啊?人呢?世界上為什麼突然沒有了聲音?
他並不知道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掙扎著動了一下,並且叫了一聲:「惠英嫂……」「哥哥!」
他聽見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哥哥?這是蘭香?
「蘭香!」他叫道,並且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她的手。一隻小巧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兒?」
「你在省附屬醫院……」
「我……要緊嗎?」
「不要緊!哥哥,你放心!」
他親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時感到有兩顆燙熱的淚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