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吞食了自己播種的苦果以後,便覺得人世間的生活一下子暗談了。我厭惡別人,也厭惡自己。
我再無心去聽什麼音樂會了:所有的音樂聽起來都是噪音。我也再不去看畫展:所有線條和色彩看起來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塗抹。我不讀書也懶得看報——這些東西似乎都與我的生活不相干。我也不經常上街了。我現在不明白街上的人為什麼要喜氣洋洋——有什麼可樂的呢?
但不管怎樣,我還總得要按時上班。
上班時像沒魂兒似的無精打采,我已經分不清詩稿哪個算好哪個算壞,反正看來都差不多。湊合著挑幾篇送給老吳吧!老吳顯然對我的工作越來越不滿意了,常常歎一口氣說:「這是些什麼詩啊!你怎麼能把這樣的詩挑出來送審呢?」
你說去吧,我就這個水平。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詩。不管怎樣,你把我一下子也趕不出詩歌組。這種機關也不是吃大鍋飯?你就得讓我吃下去。至於詩稿,好壞有個什麼標準?那些名人的詩明明不好,也不是都發表了嗎?為什麼對業餘作者就這樣苛求呢?……至於我自己,好長時間連一個字也沒有發表了。前一段還能給賀敏寫點愛情詩,現在什麼詩也寫不出來了。我完全喪失了創作的靈感。我整天昏昏沉沉,什麼也不能使我激動。
過來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遙遠。就是想一想前不久的事,也像垂暮之年的人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朦朦朧朧的。
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又到西華飯店的小酒鋪。三盤小菜,二兩白酒,自酌自飲。我幾乎每天都要把一塊多錢送到這裡,每月的工資花得不剩一分。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有點稿費,還能抽出一二十元寄給家裡勞動的父母親,以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現在沒稿費,加之在抽煙之外又多了一項酒的開支,也就再不能盡孝道了。反正現在責任制了,家裡起碼有飯吃……
我一邊喝酒,一邊吃菜,一邊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要麼。就在心裡數著小賣部玻璃窗後面塑料啤酒杯。從左到右,一排一排往過數。數完後,又從右到左往回數。酒杯有拿走的,也有交回來的,每次數完後數字都不一樣。如果碰巧有兩次的數字正好相同,心裡就會發出一聲得意的驚歎,就好像過去突然寫出來一行好詩一樣。
真無聊——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一個人擋住了我的視線——從背影看似乎很熟悉。等他轉過來,我認出這是副政委的兒子——就是上次帶我去跳的那個人。
他也認出了我,一隻手端兩盤小菜,一隻手舉著一大杯啤酒,過來坐在我的桌旁。
他把東西放下,問我:「你那天怎偷偷溜走了?」
我撒謊說:「我肚子有點疼,也沒顧得給你打招呼……」
我們把彼此的菜盤拼在一起,兩個人舉起酒杯碰了一下,就一塊喝起來。「還去不去?」他夾了一口菜,邊嚼轔差別我。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願意去的話,今天晚上還有……」
我的心動了一下。我不是說,我現在已經願意去跳那種迪斯科了。我是想在舞會上去碰見賀敏。這也不是說,我還對她有什麼留戀。我是懷著一種惡毒的心理去見她和她的那個「同學」,想給他們製造尷尬或某種不愉快或其它一些什麼……
我於是隨口對副政委的兒子說:「那好吧,我再去看看。」
就這樣,我懷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理狀態,當晚又出現在省軍區家屬樓的那個單元裡。
情況還和上次一樣,裡間正在響著「彈棉花」聲;虛開的門縫裡可以看見各種扭動的身姿。
副政委的兒子給我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地投身於那個混亂的場所裡去了。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猶豫起來。這一刻,我又後悔起來,覺得來這裡沒有必要。既然賀敏是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還要和她糾纏不休呢?我想了一下,準備再一次從這裡溜走。
這時候,我發現在這空蕩的客廳裡還有一個姑娘。她坐在我對面的暗影裡,一聲不吭地在摳自己的手指頭。
我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那姑娘似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突然開口說:「你走嗎?」
我說:「嗯。我不會跳。」
「我也不會跳。和我一塊來的人不走,我想回去,晚了,不敢走……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說了我的單位。我們單位是個有名的單位,這姑娘馬上說她知道。她說她是西華飯店的,離我們單們不遠。
「西華飯店?我常在那兒吃飯,好像沒見過你?」
我說完後,那姑娘笑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飯店那麼大,我怎能認識她呢?她說:「我在四樓,專為洋人服務……」她猶豫了一下,說:「我能不能和你一塊走?我一個人不敢上路……」
我猶豫了一下,說:「可以……」
她跑到裡間給她一塊來的人打了招呼,就出來提起她的小提兜,和我一塊下了樓。
我和這位陰生的姑娘騎著車,在人跡稀疏的街道上走著。
我問她:「你是第一回來這裡嗎?」
「是的。」她說,「我最近心裡不痛快,我閃一塊的一個大姐就帶我來這裡解悶,她說跳迪斯科能把一切不痛快都忘了。可我一來,嚇得連看都不敢看……你也是第一回來吧?」她問我。我只好說:「嗯,我也是由於不痛快……」「你們是文化人,有那麼好的工作,社會地位又高,有什麼不痛快的!不像我們,當個服務員,端茶送飯,誰也看不起!」「西華飯店的服務員可非同一般!」我說。
「照樣還是侍候人的!我原來,和我一個餐廳的,後來考上了大學,就看不起咱這個端飯的了,另找了一個大學生……現在是大學生吃香……」她竟然給我說起了這些。我一下子沉默了——她的不痛快原來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這個姑娘的話使我心裡有點不好受。某種程度上,我像他一樣,都被別人甩了。而另外一方面,我又和他的男朋友一樣,也甩掉了別人……
我不知怎樣再和這個陌生人對話了。只好說:「你也可以自己學,在知識上攆上他們,這也許是最好的報復辦法……」「我現在就學電大文科,只是基礎差,跟不上課程進度……你一定文化程度很高吧?你們那種單位都是大知識分子!」她在車上扭頭看了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能不能幫助一下咱呢?」「我?」我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你不是說你常來我們飯店飯嗎?捎著就能給我輔導……你吃飯不要排隊,我給你從裡邊端!」她竟然認真起來了。
我不知該怎辦,只好糊里糊塗答應了她……
從這天以後,我就又認識了這個叫趙燕的姑娘。
我幾乎隔一兩天就去西華飯店給她輔導功課。不知為什麼,我很樂意這個自找的差事,也許這樣能稍微填充一下我的空虛的精神世界。我非常認真地幫助這個純補天真的女孩子學習。她對我非常尊敬,叫我薛教師。我感到了一種友誼和溫暖。由於趙燕對我的尊敬,使我覺得自己的一頭長髮實在丟人,就到理發館剪掉了。那副蛤蟆鏡也扔掉了。
我願意和趙燕的這種友誼長久地存在下去……
但是有一天晚飯後,她一見我,就極其興奮地告訴我,今天上午,她原來的那個男朋友突然來找她,說要和她恢復關係……他說那個女大學生把他甩了……他請她原諒,並且發誓咒要和一輩子好……我問趙燕:「你原諒他了嗎?」
「原諒了……」她說,「人都會有過失的。不管怎樣,我心裡一直愛他……」兩行淚水掛在了她的臉上。
她用手揩了揩臉,說:「我對他說了這一段你對我的幫助,他說他很想認識你,和你交朋友……」
我真誠地為趙燕高興——願她的幸福天長日久……
但我想,從這個晚上後,我再不會來這裡了。趙燕的功課將會有另一個人來輔導。我不應該再來這裡了,以免她的男朋友產生誤會——這種誤會在戀愛的青年人中間極容易產生。當我離開西華飯店的時候,鼻根不由得有點發酸。我突然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在遠方親切地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在大街上的人流中急速地走著,夏夜溫熱的風愛撫地搖動著街上的樹葉,親吻著行人的臉頰。
黃昏來臨後,自行車的高峰也過去了,街道上清爽了許多。我隨意走著,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人民劇院的大門口。
這裡像通常那樣擠著許多人。我看了看廣告。知道是省樂團在演出交響樂。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來光顧這個令人喜愛的地方了。我想起了和賀敏一塊看《甘地傳》的情影……那時候心情是多麼快活。誰能想到,後來事情會發展到了這樣一種地步呢?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還是我。
我看了看表,還沒有演。我現在很想去聽這個音樂會——
儘管省樂團一般說來,不可能演奏高水平的樂章。
交響樂在這個城市才剛剛開始興起。一般年紀大的人不來聽,他們寧願不厭其煩地去看那些老掉牙的地方戲曲。來這裡的大部分是青年人,多數是男女結伴而來。
售票口的小門已經關閉了——說明票已售完。
我在最後一刻終於釣到了一張票。
我走進劇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心情不像是來聽音樂,而是到這個地方來休息一下——我已經在街上瞎轉了好長的時間,腳片了火辣辣地疼。
一開始就是一個大型交響樂曲《北方的冬夜》。這是本省音樂學院一位副教授的作品。
我沒想到,我一下子就癡迷地進入了音樂所創造的境界。
我增長住眼睛,陶醉在音樂之中。
在那美妙的樂典聲中,我似乎置身於故鄉冬天的夜晚。我看見清冽的月光照耀著荒涼的山野;山路像一條灰白的帶子從村子裡伸出來,消失在遠方黑黝黝的山彎裡;古銅色的山崗靜悄悄地屹立著。河道裡,冰面閃耀著淡的微光;寒風吹過山坡和原野,割去穗子的高粱稈和樹枝上的柘葉發出了颯颯的響聲。村子沉睡了,不時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和狗的吠叫。突然,耳邊隱隱約約傳來說書匠的三弦聲,刷板的呱噠聲……聲音越來越近……現在已經是在一個瀰漫著旱煙味的熱氣騰騰的土窯洞裡了。瞎眼的說書菝正在傾斜著上半身,醉心地彈著三弦,說著古朝古代的故事。農人們有的頭低傾,有的大張嘴盯著說書匠的表情變化,一個個聽得如癡如迷……窯洞外面,風輕輕嗚咽著,地上鋪滿銀色的月光……河道裡的那座小橋上現在似乎走過來了三三兩兩的人,煙鍋的火光一明一灰……這些人進了村子,向那個傳出說書聲音的土窯洞匆匆趕去…………當樂曲停止以後,我還完全沉浸在這一片夢幻之中。
以後再演奏了些什麼,我根本沒有聽。
我在演出中間就離開了劇場,重新來到了街道上。
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了,只有延點的電車匡當地行駛著,兩條長辮子在空中的電線上碰擊出蔚藍色的火花。晚風迎面吹來,給人一種舒心爽氣的涼意。
我覺得臉上濕涔涔的,用手摸了摸,才發現我不知什麼時候流淚了。我用手絹揩了揩臉,急匆匆地向機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