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頭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褲,像個要去參加什麼盛典的首長。其實他只是市上一個小單看門房的極其平常的老頭。以前他是個工人,後來退休了,閒得呆住不住,就找了個看見大門的差事。一月前,他臉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來以為是惡性的,緊張了一陣子。後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是良性的,老頭的心才平實了一些。不過,醫生說要動手術。動就動吧,聽說這是小手術,用不多長時間就好了。
這不,現在已經好了。
這位穿戴得像首長一樣的看門房老頭,這時正向同室的病友們作告別。他高興,大家也為他高興。他和眾人一起又說又笑,平日寂靜的病房一時起了一點小小的愉快的波瀾。那位在靠窗戶邊為一個重病號餵藥的年輕漂亮的女護士,也寬容地沒有制止這種顯然不合理會規程的行為。要不是平時,她會嚴肅地對大家說:「請同志們不要大聲喧嘩……」他現在甚至還扭過頭來,微微笑著看著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馬老頭。
這時候,老馬頭的兒子小馬正在床邊邊收拾他父親的東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風雨衣,顯得健壯而瀟灑。他一聲不吭,只是有條有理地把他父親的零七碎八歸擾到兩個提包和一個大網兜裡。
他父親和別人又說又笑地道完別,就回到他的病床前,驚訝地對兒子說:「你已經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鏡子裝進去了沒有?」
「鏡子?」兒子困惑地看著父親。他並不知道父親每天都拿這寶貝小圓鏡看自己動過手術的容貌。
馬老頭自己從枕頭下面摸出了那個小圓鏡。兒子正要拿過來裝進提包裡,他父親卻舉起這小圓鏡,又一次認真地從不同的角度照了一會自己的尊容,然後歎了一口氣,說:「唉,留下了一片疤……」
「總比一個瘤子好看了。再說,你又不去當電影演員。」他兒子說。
病室的人「轟」一聲笑了。馬老頭也不好意思搖搖頭笑了。
那個剛給病人喂完藥的女護士,驚異地回過頭來,用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個灰諧的青年。
老馬父子對於室內一切作了一次最後的審視,然後就要動身走了。但小馬卻對著那兩個大提包和一個大網兜發愁地說:「自行車最多能帶兩件……」
在他這樣說的,那位女護士走過來,說:「你可以把網兜放到這兒,完了你再來取。」
小馬於是就把那網兜交給了她。女護士提著就走了。
這爺子倆隨後也就舉手一邊給病室的人打招呼,一邊倒著退著出了房門,走了。
這一切極其平常。
但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解之處,不妨在這裡提一提:老馬的那個大網兜本來也可以放在這病房,然後他兒子再來取也可以。老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處多時,難道他們還能偷了他的東西不成?這一點那位女護士應當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個網兜提到她那裡去。可以肯定地說,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這個小小的生活的疑點,似乎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即使一個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會留意到這種日常的瑣事包含著什麼竽要的內容。
這個小故事就在這一瞬間開始了。
我為什麼把這個網兜提到這裡來呢?她站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準確地說是她的心理狀態。
說起來也真有點奇怪。就是因為那小伙子對他父親說過那麼一句詼諧的話,就惹得她動了某種難言之心。這進而又立刻在內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這個陌生人說話,想和他認識,想和他們往,想和他……我這樣是怎麼啦?正常還是反常?應該還是不應該?對還是不對?她不停地問自己。
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她自己。總之,雖然她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沒仔細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氣質的人。這真有點奇怪。奇怪嗎?
她想:也許有人認為我是一個輕浮的人。隨便怎樣去評價我吧,從我內心上說,我對生活是嚴肅的……
她提著這個網兜,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猶豫的片刻,就又退出來,逕直向三樓她的宿舍走去。
她進了自己的宿舍,不知為什麼把那網兜裡東西一件件掏出來,分別放在了幾個地方。這實際上是她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卻又似乎包含了一種精心的盤算:這樣,在那小伙子來取東西時,就不可能一把提著就走了。她也許可以利用重新收拾這些東西的機會,和他談幾句話,至於她把人家的東西掏出來和散在她的房間裡會引起他的什麼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動機。
做完她覺得應該做的一切之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從樓上下來,重新來到護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隨手檢起一本醫學雜誌「看」起來。
他推著自行車進了醫院,去取那個網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並不在本市工作,因為父親出院,他才趕回來他辦理這些零碎事的。按說,他今天下午就應該回單位去。算來算去,只剩六七個鐘頭了。在這期間,他應該把所有應該辦的事都辦好。父親雖然性格樂觀,但終究已一大把歲數,況且就他一個人過日子。
他把車子在醫院的大院裡存好,逕直向住院部走去。腳步在匆忙中帶著一種敏捷和矯健。
他進了樓道,看見那位女護士正在值班室門口專心地看雜誌。她顯然沒有看見他走進來。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護士卻說:「噢,你來了……」
她怎麼看見我來了?她的臉明明被雜誌遮著……
「麻煩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氣地說。
「別客氣。」她合住那本雜誌,起身進了值班室。
他跑進去,準備去拿那網兜。
她把雜誌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子去說:「網兜在我宿舍裡,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說完就在前頭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後邊,穿過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口拾級而上。
在上到第二層的時候,他突然想:她為什麼不把那個網兜放在一樓的值班室,而放在樓上她的宿舍呢?是醫院有規定?這不大可能。那麼……
已經到她房門口了。她開了門,熱情地招呼他進了宿舍。
進了宿舍以後,她指著桌前的一把椅子,說:「你先坐坐,我給你收拾一下收拾?」他發現他網兜裡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間的各處。
她開始一件一件往網兜裡收拾。
他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想:為什麼這樣?難道需要這樣?
他的思緒頓時像一堆麻一樣亂。
他進而發現,桌子上擱兩個茶標,而且裡面都放好了茶葉,但沒有倒水,看出這是一個精心的待額準備。待客?是他嗎?這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網兜,轉過身叫道:「噢,我看!讓你乾坐著!叫我給你倒水!」她麻利地提過暖水瓶來,給兩個茶標裡注滿了開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說:「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臉有點紅,面對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標抿了一口,同時也勸他說:「你喝點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種溫馨的、彆扭的氣氛,登時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他已經央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裡也許太粗暴了,而稀里糊塗坐在這裡又是……
沒個合適的形容詞……
生活,生活,常常這麼地難為人!
「你在哪兒工作呢?」
「煤礦。」
「煤礦?」
「噢。」
「遠嗎?」
「離這兒二百里路。」
「搞技術還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為什麼?」
「你根本不像個工作。」
「那工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們習慣認為工人都是一些粗壯的、粗魯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礦工人,在人們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喝酒,說粗話,打架……」
「呵呵……你真會說話。我可並不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你不像個工人,更不要說像個煤礦工人了。」
「這說明你並不真正瞭解工人。」
「也許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礦的井下工。」
「聽說煤礦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聽說煤幫工人成家困難?」
「是的。」
「現在許多女的都很世俗,認為只有找大學生或有身份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實,照我看,一個家庭美滿與否,根本不在於你找個什麼職業和職位的人。當然,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你們還讀文學書?」
「工人怎麼連書都不讀了呢?就說我們同代人吧,其實礦工中許多人讀的書並不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青年人少。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地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不狹小。甚至我敢說,在外人不太知曉的這個世界裡,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這無法給你更詳盡地解釋……」
「那麼你喜歡《安娜》中的哪個人物?」
「比較而言,我喜歡列文。」
「我喜歡吉提……你那樣斜著身子坐不舒服……」
「對不起,我的腰有點毛病。」
「怎麼?」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點傷。」
「噢,井下一定危險?」
「是的。經常有負傷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準備調一下工作嗎?」
「不。儘管那裡很苦,並且有死的危險,但我已習慣我的工作。當然更主要是,我也熱愛我的工作。」
「……我沒有猜錯你。你是一個不太平凡的人。」
「謝謝你。這際上我再平凡不過了。」
「我這不是一般意義上認為人是個英雄或模範。」
「我知道這一點。」
「允許我說句玩笑話,像你這樣的煤礦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會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雖然出身幹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當幹部,但她對我的感情始終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來,去收拾剛才已經快要收拾好的網兜。
他也站起來,將深沉的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單純,只有無邊的大海和無邊的藍天。水和天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網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後在自己的桌子抽屜裡翻了一陣。她拿出一個小紙盒,塞在那個網兜裡,然後就鄭重地把這一嘟嚕東西給他。
他瞅了一眼那個小紙盒,說:「這是?……」
「這是新出的一種特效跌打丸,對你的腰傷肯定管用。」
「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說。
他沒有拒絕。
他們相跟著下了樓梯,穿過樓道,穿過院子,一直到醫院的大門口。
兩個相互間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