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散文集 正文 無聲的洶湧
    ——讀李天芳、曉雷著《月亮的環形山》

    《月亮的環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內讀完的,我感到作者通過這部小說,把握住了小說創作的個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種幾近純青的程度。

    要具體地談這部作品,幾乎無從談起,但你處處感到一種無聲洶湧,這就是本事。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是否就屬這種境界?作者表達的是對生活的整體經驗,而不是講故事,處處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緒的激流,因此處處引起你的觸動。一般的者要讀故事,讀曲折離奇的故事,而高層次的讀者決不滿足於聽故事,而要求讀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說,讀《月亮的環形山》這樣的書,就願意一直讀下去。這種小說,很難跳著讀,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這是因作品處處滲透著作者獨特而真實的感受,對讀者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牽引。

    有的小說,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隨時都讓人疑竇突生:生活是這樣嗎?這可能嗎?作者只有設身處地,讓人信用,才談得上讓人接受,讓人感受。好的長篇小說,看似「無事」,實上處處閃爍著對生活的真知灼見。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寫得好,不僅僅是寫得正確,前後左右抽扯照應住主不夠了,而應該在每一個段裡,甚至在幾個短句中,都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東西,在一個小小的語言的漩渦裡、段落的港灣裡,都要有豐富的層次,豐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寫好,比刻意追求一個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語言和曉雷詩的語言,這一次完全蛻主烴為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語言。應該有散文、有詩,但在小說中,散文和詩都應該成為小說中的散文和詩,成為真正的小說語言。也正因為這樣,這部小說才區別於其它小說。有的小說追求新聞報道式的爆炸效果,而這是一個追求藝術效果的作品。小說不能靠事件去衝擊。這個小說顯然企圖用藝術來征服者,因之我讀起來特別有興趣。真是無從談起,但寫成了三十多萬字。要達到這一點,可不容易。我還未讀後邊的時候,就在想像,等到把後邊讀完後,就發現和我想像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勞動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跡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這種小說僅僅看作是語言講究,這種認識是淺薄的。最主要是一種深切的體驗和感受。這部書使我感受到了內容上的一種真誠性,這種真誠性又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說缺乏生活的真誠感,只是為寫而寫;有的雖然具備真誠,卻不能通過藝術特別是語言的品味達到。而這部作品盡可能把兩者結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對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後才是語言的表述,這兩者的結合,才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小說。這部小說的真價值就在於此。儘管描寫是平靜的,但內心充滿了暴風驟雨。把讀者引進心靈深處,這才是一個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無邊的宮殿。作家體驗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讀者是跟著作家提供的體驗去思索的。因此,這部小說在外部的結構上似乎特別平淡,但具有真正內在的張力。

    《月亮的環形山》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對人的心靈世界的開掘,它追求另一種格局的廣大。《九三年》和《簡愛》不同,一個著重於社會史的描繪,一個著重於心靈史的開掘,但不能說哪一個比哪一個更大更重要。實際上心靈的世界最大。羅切斯特和簡愛的心靈通向全世界。《簡愛》我讀過不少遍,這種小說很有魅力。淺薄的書評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種小花招。不要為了擴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東西拉進來。《月亮的環形山》不是這樣,沒有從感情岔出去的描寫。我從寫小說的角度,邊讀邊分析這部小說的章節和段落,最後認為,只能是現在這樣寫。很少得多餘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這個樣子。我認為小說應該這樣,既要淋漓盡致,又要有所節制。不到火候,令人遺憾;火候太過,同樣令人遺憾。藝術就是和諧,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諧。不到或多餘,都破壞和諧。

    小說的博大,是作家對生活的視角要開放;僅僅把故事扯得東南西北,未見得開放。而這部小說在思維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開放的。作者過去的散文、小說或詩歌作品,都有拘謹感,這一次能夠放得開,而且越到後來越放得開。重要的是,對那個時代的生活、思想、思維方式、情感表達方式、生活形態等等的把握,都是準確的。這些寫准了,讀小說就使人進入甚至沉浸於那個時代,使我們產生這樣一種思緒:儘管我們曾經是多麼幼稚,但那個時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實際上,用藝術去篡改生活,篡改歷史,那才是一種真正的幼稚。這部小說對當時各種人物的描寫,尤其是對那些在今天看來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寫,都是有節制的作者是從社會的象度來評判、來檢討的,沒有從個人的好惡出去否人物,這是一種歷史的俯瞰。所描寫的那一群人給人留下特別清晰的印象,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筆下清晰可見」,這是對作品的最高褒獎。一部作品所描寫的人物和環境給人留下特別清晰的印象,這是起碼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說的結尾也好,最後那一段特別好,這種結尾只有在那種時代,帶一種深遠的詩意,給人一種特別溫馨的感動。但我感到,小說結尾時對對幾個人物命運的照應,周蔚和韋村賢的筆墨稍微輕了點。我認為,在快要結尾的某個時候,對所與的人和生活有一點歷史的或哲學的概括,對《月亮的環形山》有一點點題的筆墨,會更好,比如說在婚禮的描寫上,可以講到:來了的,沒來的,活著的,死了的,這些人的生活在後人看來,是簡單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下,他們各自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這樣的總結,也許會給人更多的啟發。應有一個小段落和一種小細節,點一下,現在雖然有,但不夠,呂哲之死與窯洞婚禮的銜,應該更具匠心。要有一個重筆,無論思想上或內容上都需要一個重筆,讓奔騰洶湧的東西有個歸宿。當然需要全書的一貫風格。另外,中秋節主人公與老同學的會面有一點生硬。這雖是小疵,但一部交響樂出現幾個不和諧的間樂就會毀掉整部交響曲,不可不注意。

    總體上講,這部小說沒有一處是鬆懈的或勉強的,到處顯示一種游刃有餘。這顯然是幾十年藝術積累的功底的體現。把幾十年的積累用於一種合適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現了出來,可以看出,作者把原來的散文和詩的功夫全用過去了,但又遠遠地區別於以往的散文詩歌作品。真正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就應該客觀地化開地看特這一部作品,這無疑是陝西長篇小說創作的重大收穫,是一部高品位的長篇力作。

    通過這部小說,作者應該乘勝追擊。藝術應該實事求是地區別有價值的和沒有價值的東西。這部書完全是有價珠東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這部書的準備,什麼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邊的東西完成。我的經驗就是,什麼也不要想,把要寫的東西寫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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