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個氣溫反常變得涼快的晚上,馬民在工地上吃過晚飯,讓小廖在工地上
守著,自己駕車回來了。他只能回來,他心愛的彭曉也回自己母親家了,她要帶她的兒
子玩,盡一份做母親的心。他走進家門時是八點多鐘,妻子和女兒都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妻子見他出乎意料地回來得這麼早,馬上就很高興地瞧著他,臉上蕩漾著幾個大括號疊
在一起的笑容。「你今天回得早,」妻子說。
「小爸爸,」女兒天天叫道,臉上也很高興。
馬民是來同妻子商量離婚一事的。他昨天晚上回來時就想對她說,但見她已經帶著
女兒睡了,就準備今天跟她說。這是因為他心裡還很憐憫她,他潛意識裡擔心她承受不
住離婚這個打擊。他甚至擔心她聽到他提出離婚一事時,會又刺激起精神病來。她現在
還在吃舒必利,這可是治抑鬱型精神病的藥。馬民怕一說又惹起她的病來。馬民坐到沙
發上,女兒撲上來跟他親熱,「小爸爸。」
馬民不知女兒在哪裡學了這種沒禮貌的腔調同他說話,「我要買一把水槍,媽媽不
跟我買。爸爸我要買一把打水的槍。」
「那是男孩子玩的」,馬民笑笑。
「我要買,我要買。」女兒撒嬌說,「小爸爸,你跟我買聽見嗎?」
「沒聽見,」馬民逗女兒說,「爸爸耳朵不好。」
女兒忙把她的小臉貼到馬民的臉上,嘴唇對著馬民的耳朵很用勁地大叫道:「你聽
著,我要買一把水槍,你這個聾子爸爸。」
馬民笑了,「買水槍幹什麼,告訴爸爸?」
女兒的理由是,「小娣買了水槍,」小娣是鄰居的女孩,「所以我也要買。」
「水槍是男孩子玩的,」馬民說,「你為什麼要買水槍?跟你買一個火車要不要?」
「不要。你這個小爸爸,你買不買?」女兒說,用她那兩隻小手擰著他的耳朵。
「買買買,」馬民說,把女兒抱在了懷裡。「你不怕爸爸打人?」
「我才不怕你呢。」女兒果斷地回答,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擰了下他的鼻頭。
電視裡正播放著埃及的風光片,熒屏上閃現了一組金字塔的畫面。女兒把目光落在
了獅身人面像的金字塔上。塔已經存在幾千年了,這是人類的老祖先建造的。馬民腦海
裡出現了老祖先們搬動這些巨石的畫面。馬民想像不出這些人類的老祖先是怎麼搬動這
些巨石,並將一塊塊巨石碼上去的。現在的科學家都無法想像,這是一個人類無法解釋
的謎。
「小爸爸,我要去看金字塔。」女兒對他嚷著說。
馬民把女兒的手放到嘴邊親了下。「金字塔又不在中國。它在埃及,我們沒辦法
去。」馬民覺得女兒太可愛了,真的要離婚,傷害的實質就是她,她不是要離開母親就
是要離開父親,反正要離開一個。「以後,你長大了,發狠讀書,將來你就可以到外國
留學,那時候,你就可以到埃及看金字塔。」
女兒叫道:「我現在就要去看。」
馬民摸摸女兒的臉蛋,覺得女兒臉蛋上的肉很細軟光潔。馬民的目光又落在螢光屏
上,螢光屏上正播映一些遊客參觀金字塔。
女兒的視線也被畫面吸引著,一張小臉上呈現兩個可人意的小酒窩。馬民望著女兒
的臉,覺得女兒的眉毛生得很美,睫毛也像彭曉的眼睫毛一樣很長。女兒也是一雙大眼
睛,輪廓形狀相像,但味道就是不一樣,女兒眼睛裡泛出的光顯得活鮮鮮的,好像魚在
她眼睛裡跳躍似的。妻子的眼睛卻如一塘死水一般,區別就有這麼大。馬民望妻子一眼,
妻子正看著他,目光卻很含糊,感覺上好像兩顆爛李子似的。馬民點上支煙,心裡想怎
麼向妻子說離婚的事。女兒被煙霧薰了她的眼睛,就伸手把煙搶了過去。「不准抽。」
女兒嚴肅著臉說,眼睛用勁盯了馬民一眼。「小爸爸,不准你抽煙,聽見嗎?」
馬民想,她開始管起我來了,有出息。「你是爸爸的馬艷天。」
馬艷天這個名字是周小峰取的,這是周小峰做的一件質量很差的俗事,當時馬民想
給剛剛誕生的女兒勸馬小雨」或「馬曉霞」,但他對這兩個名字拿不準,便去徵求周小
峰的意見。周小峰想了想說:「馬小雨這個名字不夠份量,小雨,點點大的雨,不大氣。
曉霞也不理想,曉霞就是早晨的朝霞,只紅一下,不持久。」
「那取什麼名字好?」馬民本來就沒把握,他這一分析,馬民就更加沒信心了。
「你腦子裡知識豐富,讀的書多,你幫我想個名字看?」
「名字還是你自己取好,我能給取什麼!取不好,你又怨我。」
「我不會怨你。你幫我想個好點的名字羅,我相信你的學問,真的。」
周小峰就想出了「馬艷天」這個名字,他對馬民解釋說,「婦女半邊天,她把半邊
天都艷紅了,從名字就可以看出出息。」
「對對對,這個名字好,艷天好艷天好。」馬民拍手道。
現在他覺得這個名字很俗不可耐。馬民本想給女兒改個名字,但改名字工程太大了,
戶口簿上、出生證上、兒童卡介苗預防本上都要改,必須到對口單位去跑。馬民覺得太
麻煩,就打消了這個一度在他心裡很強烈的念頭。馬民輕輕打了女兒的手一下,「哪個
要你管爸爸的?」馬民笑著說,「只有我管你,聽見嗎?」「就是要管你這個小爸爸。」
女兒一臉天真爛漫地說。
妻子說:「九點鐘了,要睡覺了。」
「我不睡覺,」女兒說,「爸爸說,可以玩到十點鐘,還有一個小時。」
女兒下個學期就要讀一年級了。馬民覺得女兒只有這個假期好玩了,就放鬆對她的
要求,不讓妻子把女兒管得太死板。「那你還可以看一個小時電視。」馬民對女兒說,
望了眼女兒和妻子。馬民想,用什麼方法開口對妻子提離婚的事呢?她這張臉對他近來
每天晚上很晚回家絲毫就沒懷疑過,以為他真的是在工地上忙呢。
現在,他要對這張絕對老實和逆來順受並且完全徹底地依賴他的臉提出離婚,他真
不知道如何開口!他感到累,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承受不了這種打擊的女人,他甚至
感到離婚給她的刺激,是逼她走向街頭那種骯裡骯髒的女瘋子的道路,而她卻是天天的
母親,這不是給女兒成長的道路上投下一抹陰影?女兒又懂得什麼?
女兒只認自己的親生母親,當母親成了個外貌上都能感覺到的女瘋子,女兒能受得
了同學的嘲弄?女兒還會有這麼聰明可愛?我會不會一下毀了兩個人?他歎口氣,走進
臥室,在床上躺下了。他的目光落在那幅《荒原上的陽光》上,他的目光盯著那條撅著
屁股的牛上,那條牛似乎在向那束陽光邁去。那束陽光代表著生命,代表著愛情,代表
著萬物生長的太陽。我就是那條牛咧,他心裡自語說,我爬不到陽光地帶裡呢,那束陽
光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他這麼想著,點了支煙,任煙霧在房間裡飄蕩。
妻子走進來,瞪著他,「莫抽煙。空氣不好。」
馬民看著妻子,看著妻子這張發黃的沒有認真收拾的臉龐,他真的想說「我想跟你
離婚」,卻習慣成自然地問她:「你吃藥了嗎?」
「吃了。」
「按摩做了沒有?」
「做了。」她回答說。
妻子上兩個星期學了足部按摩療法,每天都要做半個小時,好調理自己的經脈。
「上午做的還是下午做的?」他繼續問她。
「上午買菜回來後做的。」妻子說。
「你現在覺得自己到底好些了不?就是說,腦殼裡還重不重?」
「不重,就是覺得自己很空虛的。」妻子看著他說。
「人都有空虛感。每個人都有空虛感,這是正常的,這沒什麼。」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那個。」妻子是個很害羞的女人,說這種話當然就要拐幾個彎。
馬民心裡一驚,瞪著兩隻眼睛瞧著妻子。從他們結婚起,妻子很少提出這方面的要
求。一度她有過這種要求,那還是兩人新婚燕爾的那一兩年的日子裡,當她想和他做愛
時,她確實是這樣說的「我想和你那個」。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自從她患了精
神病以後,馬民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她從牙縫裡吐出這方面的願望,為此臉也紅了,眼睛
不是很亮地瞧著他,而是不好意思地瞅著他,偏著那張黃黃的肉鬆鬆垮垮的臉。馬民驚
訝地看著她。「你想和我做愛?」他不知是喜是憂地問道。
「是的。」她臉上顯得更羞澀了。
她確實是個性格內向和靦腆的女人。馬民說:「天天還沒睡覺。」
「我是說她睡覺了以後,」妻子用兩隻黃黃的大瞳仁瞪著他說。
「那你去讓天天睡覺羅。」
「你去,天天不聽我的。你一吼,她就會睡覺。」
馬民心裡說不出的味道,他想同她離婚,可是他又無法說出口。她現在陡然想和他
做愛,他可以拒絕她,但他又覺得她難得提出這方面的要求,總不能這點要求都不滿足
她吧?「睡覺!」他對著客廳裡吼了聲,「天天,我命令你睡覺。」
女兒走進來,「不睡。」也吼道。
「你不聽爸爸的話是罷?」他瞪著女兒。
「就是不聽,你自己說的十點鐘睡,現在還沒十點鐘。我不睡。」
「明天爸爸保證幫你買漂亮的水槍,你去睡覺。」
「你不騙人?」
「爸爸不騙人,你快去睡覺,爸爸保證跟你買。」
女兒還說了幾句,還用小手指打勾,才隨妻子進隔壁房間去睡覺。馬民的麻煩是他
怎樣向這個神經老婆提出離婚呢?要命的是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他已經變了心!她以為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愛著她,愛著女兒,愛著這個家。她還想當然地要求和他做愛呢,今
天看來不能跟她說離婚的事。他想。她要是個正常女人就好了,吵兩架,離婚後精神上
也沒什麼壓力。我倒不是害怕社會議論,議論左右不了我。我是覺得她把她一生中最美
好的一段時間給了我,現在我卻要拋棄她,我覺得自己太對她不住了。他想,最主要的
是她太懦弱無能了。我能想像出她的悲慘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