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又聽見一個聲音說:"砍手做什麼?一刀送他的終好得多。"大力想他們有幾個人,大力害怕了。大力聲音結結巴巴道:"是你你老婆要要跟我好,我我我又沒沒玩你老婆……""你還敢強嘴,你不怕死,你等著。"鄧瑛的老公尖聲叫道:"今天晚上你自己選擇,你是要命還是要兩隻手!你還玩我老婆,你把我老婆帶到哪裡去了?你自己說。"
大力放下了電話,腦殼裡嗡嗡地響,彷彿有一大群蜜蜂在他腦袋裡飛著。身體一下子就感到了可怕的虛弱,腿都軟了。電話又響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腿在電話的響聲中顫抖,他覺得自己惹上麻煩了。電話響了十來下,然後沒響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寧靜了,這是四月裡某個星期五的下午三點多鐘,窗外陽光明媚,天空瓦藍一片,可是他的心情卻非常灰暗。他們要砍他的手或者要他的命,他還只三十六歲,離三十七歲還有五個月的距離呢,難道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他打了個電話給志哥,志哥是他的朋友,這個時候最需要朋友的支援了。志哥在電話那頭用一種很有底氣的聲音"喂"了聲,他頓時感覺到一股暖流通遍全身,他忙向志哥陳述了上述的一切。志哥說:"不要怕羅不要怕羅。我先打個電話問問鄧瑛,然後我再打電話告訴你。"他放下電話,他的大腦仍很緊張,他感覺到空氣裡有一種硫磺氣味,他感到一片空虛。他點上了支煙,他覺得他點煙的手都有點抖。不一會兒電話響了,他拿起了話筒,話筒裡是鄧瑛的聲音。她說:"大力,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力說,"剛才你老公突然打電話來了,說要砍掉我兩隻手,問我是要命還是要手……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出現你老公?"
"他拿走了我的手機,我手機上儲存著你的電話號碼……"她聽出了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她又說:"沒有這麼嚴重,我馬上會跟他聯繫,你不要怕。"
"我不是怕。"他說,"不是你老公一個人,有幾個人的聲音。"
她聽出他的聲音穩定些了,但仍然底氣不足。她說:"他們那幾個人都是要不得的角色,我都看不起。事情不會有那麼嚴重,你不要擔心。"
大力還是很擔心,還是很怕,他迅速離開了自己的家,他相信他不離開,今天這個家就可能發生流血事件,當然流血的也許不是他一個人,因為他也不會白白地讓他們砍掉他的手。儘管他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畢竟不希望有什麼事情發生。那天晚上他在方為家裡打麻將,他從來不打三十元一炮的,他也勇敢地上了。他當然是輸,他無心打麻將。他整個心都在那件讓他恐懼的事情上。他的內心認識到他是軟弱的,他怕死。他瞧著方為,方為一個人經營著美容中心,享受著陽光享受著愛,她才是自由的,沒人約束她,在法律上可以約束她的人到美國去做美國夢了。前年她去美國呆了兩個月,她回來了,她丈夫不斷地打電話要她去,她借口生意沒人照料而不肯去。她說:"我不曉得美國哪裡好?在美國有的,我在中國都有。美國人自以為是慣了,總以為他們是全世界的大哥大,其實他們蠢透了。"她就是這種觀點,她絕對是按自己的思維方式生活的女人。她身上充滿了不接受男人束縛的獨立意識,她的快樂建立在此時此刻之上。她對一臉晦氣的大力說:"莫想那麼多,開心點,玩才是正事,玩對身體有益。"
大力沒有那麼灑脫,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是發生在他身上,要砍的不是方為的手,不是志哥的手,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氣當然就很痞,一個晚上下來,他輸了一干多塊錢。打到深夜兩點鐘時,方為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要睡覺了,可是大力還要玩,並不是想扳本要玩,而是他害怕回家,害怕他們在他家門外等著他。他說:"玩就玩個痛快,反正明天是星期六,玩一通晚,把自己玩飽。"
方為說:"那你們玩,我要睡覺了。"
大力瞥了眼一旁的志哥,志哥一直沒玩,而是在一旁看方為打。大力說:"志哥,你上。"
志哥一笑,他原打算起身回家,於是他坐下了。另外兩個男人倒是有興趣玩下去,因為他們明天沒什麼事。這桌麻將就玩了下去,直玩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鐘,大力輸了二千二百元,把荷包都輸空了。大力想,也好,這是破財免災吧。大力從方為家走出來,彷彿是一隻大老鼠從地洞裡鑽出來,臉上一臉的疲憊和警覺,生怕誰從背後撲上來,一刀砍掉他的一隻手臂。那個電話仍然折磨著他,使他仍然不敢回自己那個家。他去了他姐姐家,姐姐對他的光臨表示出驚訝,姐姐說:"你怎麼一臉沮喪相?"
"我打了一晚麻將,"他說,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紅著兩隻眼睛看著姐姐。
姐姐問他:"輸了還是贏了?"
"輸了二千多元。"
姐姐是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四五百元,姐姐說:"你好蠢咧,你玩什麼玩!"
他疲憊地一笑,一頭栽在侄兒的床上便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這天上午,鄧瑛卻在拚命地打他的電話和BP機(他的BP機丟在家裡了),電話沒人接,BP機沒人回話,鄧瑛變得六神無主了。
她打電話問方為,方為告訴她,早晨他離開她家回家了。她讓方為打他的BP機,半個小時後,方為打電話告訴她,他沒有回話。她讓方為繼續拷他,她分析說也許他不敢回她家的電話。十來分鐘後,她又打電話給方為,方為說她連續拷了他三次,他沒回話。鄧瑛要求方為再拷,方為估計說他在睡覺,可能關了BP機,下午再拷他。
整整一天,鄧瑛都在找大力,可是整整一天都毫無結果。晚上,田勝和小張回來了,他們端著從下面飯鋪裡買的飯菜,要她吃。她恨透了他,她恨不得把他殺了。她用一種惡毒的眼神盯著他,把他送到她手上的白白的泡沫盒子擲到了他臉上,他惱羞成怒道:"你又沒打得了是罷?"
"是的,你試試看!"她手上握著把平常用來切西瓜或削蘋果的水果刀,那把白亮亮的刀在燈光下閃著寒光,"老子一刀殺了你!"
"你還沒這個膽子,"丈夫說。
"你敢打我,我就敢!"她尖聲叫道,手把刀柄攥得緊緊的。
田勝瞅了她眼睛一眼,他感到驚異,那是雌豹的目光,充滿了逼人的攻擊性。他退開了,拉著當過小學教師的小張走出了門,並三下兩下地把門反鎖了。"她變成了頭母豹,我日他娘。"他對小張擺擺手說,"你注意到她的眼神嗎?"
小張說:"沒注意,我只留意到鄧姐手上有刀子。"
"她瘋了。"田勝說。
鄧瑛在家裡團團轉,她覺得她就像一頭母獅子被關在籠子裡,她覺得她真的可以殺人和吃人了。倘若丈夫敢動手打她,她就敢殺他。她再也不能等待了。她打了弟弟的電話,要弟弟把她兒子的鑰匙拿來,替她開門。
弟弟沉默了幾秒鐘後回答說:"姐夫要我莫管。"
"我是你姐姐,你站在他那邊還是聽我的?神經哎!"
弟弟是個中學老師,做事一直是猶猶豫豫的一個人。他說:"本來國盛今天會回去的,姐夫特意要我不讓國盛回家,他說他和你在吵架,怕影響國盛的情緒……""你腦殼有毛病罷?"她沖弟弟吼道,"他是個吸毒鬼,你還聽他的?"
弟弟反對她和田勝離婚,至少可以說對姐姐想離婚一事表示出冷漠。大年三十晚上,弟弟一家人在她家過年,吃過團圓飯,田勝就被接連幾個電話邀去玩了。她和弟弟一家人坐在客廳裡看中央電視台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但是節目在弟弟看來不是很精彩,於是他就走進書房去看書,那是一本《老子註釋》。她的心也不在螢光屏上,她的心已離開了家,落在不知何處的大力身上。她想同弟弟談談,她走進書房問弟弟:"你看什麼書?""老子的道德經。"弟弟說,"我以前在《增廣賢文》上看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現在才發現這句話是出自老子之口。""你也看這樣的書?""老子是個獲得了人生真諦的人,他的人生哲學是教帝王將相如何為人處世,細細地研讀就會出味兒。"弟弟一笑道,目光又放到了書頁上。她看著弟弟,弟弟從小就喜歡捧著一本書看,還在讀小學三年級時他就開始讀《艷陽天》和《苦菜花》了,四年級時又開始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等。弟弟一度是渴望當作家的,渴望自己能成為作家。還在大學裡他就開始學寫小說,晚上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在他的桌子上有一句孔子的名言,工工整整地寫在日曆牌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她也以為弟弟不定哪一天就會成為一個紅遍全國的作家,但是弟弟教了幾年書後放棄了作家夢,開始對禪學感興趣了,現在又在研讀老子和莊子。弟弟是個博學的教書匠。她突然認真地對弟弟說:"我想同田勝離婚。"弟弟放下了書,用一雙躲在眼鏡片後面的三角眼睛瞧著姐姐。她又說:"我從十七歲認識他起,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已經厭煩他透了。我要跟他離婚,我已經想好了。"弟弟將鼻樑上的眼鏡框移正,弟弟說:"離婚?離婚對孩子不好。我在中學教了十年書,我太清楚了。凡是表現差的學生都是父母離了婚的,因為父母離了婚,孩子就有理由破罐子破摔。再說,你離了婚,還結婚不?再結婚又有什麼意思?"
弟弟就是這種態度,弟弟是個很正統的男人,因為正統,所以他不希望姐姐離婚。他還有點怕田勝,這種怕不是擔心田勝傷害他,而是怕田勝毀了她。田勝經常在他面前海天海地,他骨子裡已對田勝有敬畏心理了。弟弟畢竟是個凡人,而且還是個事事都替老婆作想的凡人。鄧瑛放下電話後就想著這些,她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鐘,然後才走到梳妝台前打量自己的臉,左臉上還有三個手指印其中有一個已經不明顯了,另外一個手指印也縮短了半公分。看來只好拿這副臉到大力面前去招搖了,她想。她還是化點妝好些,她臉上有疲倦的神色,她要把疲倦的神色除掉。她換了一套三千多元的法國時裝,這套衣服穿在身上非常精美,讓她顯得像一個貴婦人(這是大力的評語)。弟弟來了,開門,然後叫了聲"姐",瞧著她。她說:"走吧。"
她出了門,她的奧迪轎車就停在樓下,但車鑰匙在田勝手中,她和弟弟走到街上,叫了輛迎面駛來的的士,向大力家奔去。她估計大力現在還沒回家,她出門前還打了大力的電話,沒人接。她決定到大力家門前等,她想他橫豎要回家的,總不可能不回家。弟弟臉上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問她:"這是到哪裡去,姐?"
"到你不認識的一個人家裡去。"她說。
的士駛到了大力住的那幢舊樓房前,她下車時瞧了眼大力那間房子的窗口,沒有亮。她想他還沒回來,但她又想也許她在路上的時候他回來了,而且睡覺了。她走進了樓門,向六樓邁去。她急急地上樓,弟弟跟在她後面,她走到了大力的門前,她敲了敲門,咚咚咚。裡面沒有回答。她又敲了敲,咚咚咚,裡面仍沒聲音。弟弟站在她身後指出說,"不要敲了,屋裡沒人,姐。"但她又敲了遍,靜等著,結果對門的住戶拉開了門,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這是一張苦瓜皮樣的臉,他望著他們姐弟倆說:"你們找誰?"長著苦瓜皮臉的男人問。
"找大力,"鄧瑛說,"請問,您曉得大力到哪裡去了嗎?"
"不曉得。"苦瓜臉男人說,將門關了。
鄧瑛深感自己問了句蠢話,這也是她急瘋了的原因。他怎麼會知道大力上哪裡去了呢?這只能證明她瘋了頭了。他們下樓,站在坪前的一株樟樹下,這時已是十點來鍾了。弟弟看了下表,又瞥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佈滿了星星,弟弟說:"回去吧?"
她說:"你回去,我還等一下。"
弟弟當然不會拋下她走人,他陪著姐姐等待這個名叫大力的人出現。他們四處張望,有時候一輛的士駛來,他們就盯著,但走出的士的都不是她所企盼的大力。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去,走得很慢,但是卻在朝前走,快十二點鐘了,仍不見大力的身影。弟弟說:"姐,站在這裡乾等,同寶樣的。"
"我說了你先回去,我還等一下。"她說,"他應該就要回來了。"
星星佈滿了四月裡這個夜晚的天空,一輪橢圓的黃色月亮嵌在深藍的蒼穹上,一片青輝投射下來,塗抹在深沉的大地上。大地上飄揚著樟樹、桔樹、白蘭花和泥土混合的氣味。直到深夜一點,鄧瑛仍沒見到大力的影子。弟弟再一次勸她回去,這一次她聽了弟弟的勸告,弟弟陪她站了三四個小時,她已經覺得她對弟弟不住了。
姐弟倆回到了弟弟家,弟弟在書房裡開了個臨時鋪,她睡下了。她睡在床上東想西想,三點多鐘了,她還是睜著兩隻毫無睡意的眼睛。她想她的睡眠像腦海裡那只鷹一樣飛走了,她拿起了她還給弟弟的那本《禪海珍言》,信手翻開一頁,想用閱讀來分分自己那專注的心,她讀到下面這段文字:道吾和尚帶弟子漸源,往某喪家弔唁。漸源敲敲棺材,問道吾:"師父,裡面的人是生還是死?"
"不能說是生,也不能說是死。"
"為什麼不能說?"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生的時候,沒有死,生就是一切;死的時候,沒有生,死的現狀就是死者的一切。言生又言死,執著於二端,絕非禪家所為。生時忠於生,努力尋找靈性,感悟靈性,就會感悟生的意義,死的自然。
她若有所獲地打個哈欠,又讀到這樣一段文字:雲門和尚一次為門下僧人講道,他說:"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大光明,如果你想找到這個光明體,你不可能找到,你只感到不但沒有光明,反而一團漆黑。"……我的大光明在哪裡呢?她把書合上問自己,我現在感到我的面前是一團漆黑,光明被黑夜包裹了。光明又是什麼呢?我的腦殼是暈的,我的腦殼無法想問題了。她起床,走到客廳裡接了大力家的電話號碼,通了,仍沒人接。她再次垂頭喪氣地回到鋪上,又睡了很一氣才進入迷糊狀態。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她在窗前的一片黑八哥的叫聲中醒了,她的兒子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紅的。兒子說:"媽媽,你的眼睛是紅的。"
她說:"媽媽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