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總是在黑暗來臨的時候才恐懼,可是現在,我一閉上眼睛就恐懼極了。在黑暗中。如果我一直這麼墮落下去,我就會永遠都看不到光,永遠都在黑暗中,我知道那是很恐懼的,還有無止境的痛苦,可我還是墮落下去。
我在夜深的時候洗澡,我閉上眼睛,我馬上就感受到了恐懼,我開始尖叫,但尖叫也是無意義的。我對自己解釋說,你閉上眼睛,惡會來,你不閉上眼睛,惡還是會來,所以,無論我閉不閉眼,惡都會來,
小時候我認為惡是一個固體,長得很醜陋,而且無所不能,到現在我才知道,惡其實是從心裡來的,它有很多碎片,分散在每個人的身體裡,很多時候人都被它控制住了。
我尖叫了,因為惡從心裡出來了,包圍了我,它使我變得不快樂,邪惡,攻擊性,傷害別人,又傷害自己。即使水都進到我的眼睛裡,讓我疼痛,我也要睜大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亮光,就會安靜。
很多時候我無法選擇,因為我聽見兩個女人在爭吵,一個很奴性,熱愛利慾,另一個的臉總是離我很遠,我看不見她,但她讓我知罪,卻寬容我所做的,可是我很茫然,我等待她們有個結果,可是她們爭吵了二十年了,還沒有結束。
——《是誰使我在深夜裡尖叫》
每個女人都一樣,很多年前她們清水臉,後來她們曬傷妝,再到後來她們粉紅兔子妝,再到後來,她們裸妝,其實也就是清水臉。
我在最繁榮的步行街上找到了一輛沒人管的三輪車,我坐了上去,開始看她們,我的目光跟隨著女人們的顏色游移,她們有些是寶藍色的,有些是紫紅色的。我經常會為了看女人而上街,我喜歡看她們,她們有的很難看,有的很美。
對面的商場裡擠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擠進去,裡面的人要擠出去,他們進進出出,快樂極了。很突然地,我對面的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坐在商場門口,一張大桌子的後面,她的桌子上擺放著凌亂的塑料杯,盛熱八寶粥的罐缸,她埋頭清點粥的數量,然後仰起臉衝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著一杯粥,橫穿馬路,緩慢地向我走來,她很注意姿態。
五顏六色的八寶粥,杯子裡有一把玲瓏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粥,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開始暖和起來。
我看見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氣多麼冷,她卻穿著短裙,長出膝蓋一小段的薄襪子,裙子和襪子中間露著一段真正的腿,天氣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經完全變成了青色。她像一隻兔子那樣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佈了劣質皮革黯淡的黑斑點。
我撿到過那樣的一隻小皮包,裡面有一個窮女孩子的全部,劣質口紅,斷了的眉筆,小圓鏡,身份證,零碎錢,還有一張未婚證明,一切結婚要用的資料和介紹信,還有她的男朋友寄給她的分手信,那個男人說了很多很多借口,他說他愛她,可是他不能娶她。
我把那個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時候他們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冷冷地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說,你們可以從她的身份證找到她,你們一定要把這個包還給她,這些東西對她很重要。可是他們冷冷地看我,連收條都不寫一張。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的年紀大小了,我二十歲,在C市工業技術學院計算機系念三年級,現在我在放寒假,我馬上就要念完書了,我會永遠都放假。
我的青黃不接的二十歲,沒有人會認真地對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點兒老,十五歲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點也不過分。
有一個男人很大聲地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妞,冷不冷?
我猜測他從北面來,我們這兒從沒有妞這個詞。詞彙很重要。
當我和雅雅都還是問題少女的時候,我們坐在酒吧裡,和每一個看我們的男人說話,有兩個男人每說完一句話,就用牛逼這兩個字做結束點綴。那時候我和雅雅剛剛去了一次南京,我們就問他們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兩個男人很和藹地告訴我們,他們不是,南京男人只會說傻逼。
很多年以後我和雅雅在廣州,我總是聽到他們優雅地說,順著小母牛的後腿往上爬、後來我問一個廣州男人,我說,你們說的那麼長的一個句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那個男人說,哦,就是夠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職業寫作了,我在深夜寫作,在白天睡覺,我會為了看一個人去看一部奇怪的電影,是這樣,我為了能夠看到竇唯而去看了《北京雜種》,我更喜歡年輕時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說的,他還年輕著,他還沒有面對著一個女人猜疑他或者被他猜疑。
其實我在二十歲就看到了《北京雜種》的劇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時候已經90年代了,我曾經勸她說,你應該去複印,手抄本是什麼年代的事情了。雅雅說她在行為藝術,她幻想手抄一萬部電影的劇本,然後展覽它們。當然現在她早已經放棄了。請原諒我們的年輕,那時候我們還年輕著。
我在四年以後看到了真正的電影,我看到一個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懷孕了,孩子的父親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們爭吵,然後毛毛失蹤了,然後毛毛躺在手術台上,可是墮胎是一種罪,然後卡子走來走去,卡子抽煙,最後卡子找到毛毛了,孩子哭了。
其間崔健和竇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竇唯唱得多,但是他沒有竇唯帥。臧天朔爬在窗台上,他還是那麼胖。直到結束,我還沒有聽到何勇唱《鐘鼓樓》,我愛那首歌勝過一切。
電影有英文字幕,我看到他們把「牛逼」翻譯成了「SOC00L」,我就笑起來了,我在想如果它願意更換片名那麼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當然我的這個念頭很蠢。
但是每一部電影都是有時間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著,就會變得不重要,或者要等到很久以後,它也許會被很久以後的孩子們喜歡;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5月,他們說:「我們會回來的。」
牛逼=SOC00L。夠牛逼=順著小母牛的後腿往上爬。
真是有趣極了。
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歲。
可憐的孩子已經消失不見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歲的身體上游離,從臉上到腿上,又從腿上游離到臉上,我發現不再是我看她們了,而是她們看我,她們的目光像冬天的太陽光,有一點兒暖洋洋地,照耀著我的身體,讓我像一隻貓那麼快樂和慵懶。
我不知道她們的生活,她們是怎麼過的?她們會抽煙。
她們可以睡到下午。她們也會讀書的吧,她們會讀席娟的小說還是張曼娟的小說呢,據說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許吧。總之我的時代已經不流行張愛玲和三毛了。張愛玲不道德,據說她先同居,再結婚,道德的人們說,如果那個男人是漢奸,就更不叫同居了,而叫姘居。三毛死了,道德的人們說,她欺騙所有的人。
我不讀那些,我要麼讀《西遊記》,要麼就讀《漢字dBASE皿原理與應用》。
我看見有兩個巡警向我走過來,他們靠得很近,顯得很要好的樣子,他們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沒有妨礙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輛無主的三輪車上吃了一杯八寶粥,我怎麼了?
他們一邊目不轉睛地看我,一邊竊竊私語,腳步開始快起來。我開始慌張,慌張極了。他們很快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晦。巡警說。通常巡警是不會說這個詞的,但他確實說了。
我仔細看他的臉,發現他是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同桌高粱。
你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他穿著皮夾克,硬繃繃的皮鞋,他的肩上掛著一個難看的很像手提電話的小東西,上面攔腰貼了一條白色的膏藥膠布。我看他旁邊的巡警,他的肩上也是那麼一個難看的小東西,卻渾然一體的黑,於是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的同桌把他的機器摔壞了,他一向是個潦草的人,從小到大就是這樣。
他的同事看著我的臉,皺著眉,很憂愁的樣子。那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長得與高粱有幾分相似。於是我就很放心,我繼續坐在三輪車上,仰著頭看他們。
我又想起了雅雅,雅雅說她在大街上看到她過去的男朋友,差一點嚇死,雅雅看見他穿著制服,腰間別著電警棍和手銬很威武地在街上走,他也是一個巡警。
他對雅雅說了很多話。
你知道嗎?在和你分手的的第二個月,我在訓練中受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當我醒來的時候,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寂寞包圍了我,我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對你的恨。
雅雅說,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會抓我吧。
我的心裡面就出現了雅雅的臉,雅雅慌亂地說,你不會抓我吧。然後我笑了一笑,抬起頭來看著他們兩個人,他們都有一米九吧,太陽光從他們的肩膀中間逃了出來,我閉上了眼睛。
事情就是這樣,從小到大,所有的老師都不喜歡高粱,他們說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孩子。但他卻去做了警察。
電話聯繫,啊?他從口袋裡拿紙和筆,一邊左顧右盼,我猜測他在顧慮別人的目光,他不想損壞人民警察的形象,我知道,可我還沒有介意呢,我在和他們互相凝視,然後我們說話,然後他拿出了紙和筆,別人一定以為是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現在正被睿智的人民警察盤問。
他的同事神秘地笑了一笑,偏過了頭,不再看我。
我沒有和他聯繫,我病了。
大概是因為著了涼,我總是生病,我從一樓爬到四樓也會累,我累得喘不過氣來,並且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的骨骼發出了格格格的聲音。我在想我的將來。我會變成一個妮娜多姿的淑女,我會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從年輕一直坐到年老,我不午睡,也不喝茶,我不喜歡說話,我只會工作,工作就是運動。
我想起了我的初中,那時候我也同樣厭惡運動,體育老師滿懷激情地啟發我們:「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麼?就是剛剛跑完一千米後的休息!」我蹲在角落裡,喘著氣,我看見高粱年輕的面孔上滾動著健康的汗珠,他黝黑的皮膚在太陽的照耀下散發著美麗的光芒。
我想我愛上高粱了。
那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我們總是很容易地就忘記了小時候的小心思,而且它再也不會自己逃出來了,雖然我們曾經羞答答地把它一字一句記錄在日記本上,秘不示人。有時候很偶爾地,它逃出來了,我們也只是淡然地看看它,心如止水,它便失望地飄遊一番,奪門而去。
我病了。我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頭痛欲裂。下午雅雅來看過我,帶來了一個飯盒,她得意地打開那只飯盒,裡面是一隻油膩的煎蛋,蛋白焦了,蛋黃還是稀的,上面重重地灑了一層鹽粒。」
我親手做的。雅雅說,我知道你生病以後親手做的。我說我不吃。
雅雅看著手裡的飯盒,臉色馬上就變了。於是我不得不從床上坐起來,哆哆嗦嗦地撥弄那片金黃色的稀液。愉快地咬了一口。
好好吃。她溫柔地俯下身,淡香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她滿意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雅雅真是一個美女。我望著她的背影甜蜜地想道,如果我們一起走在大街上會使很多男人撞電線桿,我們是珠聯壁合的一對。
我認識雅雅已經十幾年了,我們是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我們又同時考砸了最重要的一次考試,和所有的破落生們一起,被扔進了C市工學院。可是雅雅不來上課,她說與其念一個壞學校,還不如什麼都不要念,雅雅跑到電台去,做了一個DJ。
當我坐在電腦前研究分支程序設計的時候,她卻在電台如魚得水,風光極了。我們都很忙,我們不見面,也不通電話,但我們知道對方還活著,很健康。當然在我生病的時候她還是出現了,難能可貴地顯露一下她的手藝,隨後她又會離我而去。
然後我就去開會了。這是我的第一個筆會,我在我們省會城市的一家純文學刊物上發表了兩個中篇小說,他們給我的小說起了一個好聽極了的名字——本省中青年作家作品小輯。年終的時候,他們又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得以看到他們的臉,同時也被他們看一看我的臉,於是我必須要去,不僅要去,還要做出欣喜若狂的得寵模樣。
我的頭已經不太痛了,但我只想睡覺,我果真就在他們領導的講話聲中睡著了。
我開始知道,筆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筆會就是領導講話,吃飯和娛樂活動,男人和女人由不相識到相識,他們聚集在了一起,在一種完全新鮮的狀態下,他們眉來眼去,演繹出無數動人的故事。總之誰也不是在自己的城市裡,誰都可以隨心所欲,在別人的天空下做一做自己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拖家帶口消磨了人的激情,可是開會讓人海闊天空,活力四射,只有回到自己的城市,他們才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他們很平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向來如此。
我遇到了一個從我們城市走出去的男人,他總是給我們的城市丟臉。整個會議上我只看見他跑來跑去,獻慇勤,討好漂亮小姐。
最後他坐在了我的旁邊。你說話的風格很像Fd國女作家薩同,他說。他就是那麼念那個法字的,在此之前我從來也不知道法字是可以讀成降調的,我想我要多看看港產片。
你經常看她的書吧。他把臉湊了過來,但是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只想睡覺,我一心一意地想要睡覺。然後他放棄薩岡。開始敘述卡夫卡,他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卡夫卡是什麼?什麼是卡夫卡?那三個字迷惑了我,讓我不知所措。
他怎麼不去勾引別人?大概是因為我最小吧,或者我看上去最容易被勾引,他想用卡夫卡打動我?可是我不讀他的書,我只讀《西遊記》,卡夫卡很難打動我這樣的問題少女。
我茫然地看著他,做出一副很弱智的表情。
我看見美麗的徐娘在宴會上頻頻舉杯,她們老氣橫秋。
卡夫卡傾過身子,口齒清楚地告訴我們一句名言:女人並不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一定要守口如瓶。這是名言,他又重申了一遍。
女人們捂著小嘴兒吃吃地笑,但我不是一個徐娘,我還是一個學生,我的表情就很弱智,我睜著大眼睛,我很茫然。然後我喝醉了。
我在酒精中回家,我搖搖晃晃地走過車站廣場,我爬上了一輛奇怪的車,我發覺它實在是太高了,我的窄裙子束縛著我的腿,在我抬腿的時候,裙的開叉滑開,露出了我的腿。司機看著我,我不看他,我裹緊了長大衣,衣服的下擺終於嚴密地掩住了我的腿。
夜深人靜的晚上高粱打來了電話,我正在吃地瓜干,現在它是天然食品,包裝精美,有益健康。
你一直沒有給我打電話。他說。
高粱,你有槍嗎?我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一句話,我可以什麼都不說,但是我說了。我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
有。他說。
你有沒有受過傷?我歪著頭,川我美麗的牙咀嚼天然食品。
你不能說這種話。高粱在電話的那頭抽煙,雖然我看不見他的面孔,但是我聽得見他抽煙時的喘氣聲,那是一種很煽情的聲音,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你連小偷歹徒什麼的都沒有碰上過嗎?你只是扶老太太過馬路,送迷路的小女孩回家?
高粱又抽了一口煙,煙草味道已經通過電話線通到我的房間裡來了。
你今天晚上怎麼不用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啊?
我今天在機房值班。高粱說,電話那頭果然傳來了電台的聲音,有一個大嗓門的男人在說著什麼,然後電話被打斷了,我聽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門說話,很快地,他又回到電話前面來了。
喂。他溫柔地說。
你在上班時間打私人電話。我說,你們警長知道了會給你處分。
沉默。我想也許高粱正在屏息觀察著門。
高粱你怕死嗎?我說。
我不怕,高粱說,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說完了這些話。
他的話使我心情壞透了。我的確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誰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學校,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開始害怕,因為他瞭解我的過去,提起往事,我才意識到,其實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過的和我想要做的,他都知道。我有些沮喪。
我的小學,那時候有許多飛鳥和蟲子,它們討人喜歡地到處亂爬,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坐在太陽下面,語文老師正在用難聽的方言講課文,他的眼珠靈活地在我們的臉上轉動。我兩隻腳閒得發慌。書包帶子垂在課桌下面,軟塌塌的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我就把腳伸出去踏在帶子上,繃直了,馬上就有了一種蕩鞦韆的快樂。同桌的高粱全神貫注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從鉛筆盒裡摸出一隻紙管子,罩住了一隻飛來飛去的綠頭蒼蠅。
然後就下課了。
一隻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撲撲地響。坐在窗子旁邊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個小東西。他擠眉弄眼地衝著大夥兒笑,緊緊握住那只恐慌的鳥,它正在拚命地掙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兩隻小腳爪,然後很動情地衝著滿教室正在歡騰的男生女生笑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舉過了頭,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兩片。他手裡舉著還在蠕動的鳥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滯在臉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來,吐了一地。
我的頭像書包帶子一樣軟塌塌了,周圍都是嘔吐物發出的氣味,高粱面孔陰沉地下座位,不情願地去拿苕帚,他是當天的值日生。掃完以後他就從我的鉛筆盒裡搶我的橡皮,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的頭歪在了課桌上,眼巴巴地看著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切碎成了小塊,然後又放回到我的鉛筆盒裡去。我恨死了他。
有醫生要來給我們打針,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們說,男生要打在腦門上,以後就變成白癡,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後就不會生孩子了。他們交頭接耳地討論這件事情,模樣很詭秘,當然也有好心的女生告訴我,她們準備下午逃到隔壁橫街小學去。
當然生不生孩子是無所謂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針會很痛,我打過針,我知道那種痛。
那個下午我還是去了。整個學校都空蕩蕩的,校長正不知所措地在樓梯口徘徊,他好像並不想管我,我就一個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裡也空蕩蕩的,只有高粱坐在那裡,我昂著頭走過去,坐了下來,我們先是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語文書,教室裡很寂靜,除了他隱約的喘氣聲,只有鳥清亮的嗚叫聲迴旋在樹叢中。
好像除了我和高粱,這地方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了,然後我們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了,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門口。
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了,沒有人來上課,也沒有人拿著針筒走近學校,我們都有點坐不住了。
我問高粱,你怎麼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說,又轉過頭看我,你怎麼不回家呢?
我沒有家裡的鑰匙,又沒有別的地方去。我撐著頭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們要來給我們打針了。高粱說。
你怕死嗎?我說。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課桌,顯得很威武。
我怕。我說,我怕得都在發抖呢。
那,我們走吧。高粱遲疑地說。於是我很快地就從教室的後門跑出去了,高粱緊緊地跟著我。我們來到了學校花園的一堵牆下面,牆上爬滿了小薔蔽花,只有紅色和白色兩種,牆的後面密密麻麻地成長著浦公英金黃色的花。
他們肯定是找不到我們了。我吐了一口氣,開始放鬆。
整個下午我都在玩一種名字叫做《向前進》的橡皮筋遊戲,我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跳,累了,就在花叢中尋覓夜來香花籽,塞到褲袋裡去,我想把它們帶回家去種。
高粱已經翻到牆那面去了,那兒有一條河,裡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發出一種成熟了的臭味道,還有探頭探腦的泥鰍,我看見高粱撿來了兩根樹枝,他趴在那兒撈啊撈啊,但他什麼都沒有撈到,只有河泥不斷地濺到他的臉上。
然後我就升初中了。但是報到的第一天我就遲到了,我站在那張粉紅色的紙前面,尋找著自己的名字,眼淚都要出來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著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臉很滑,沒有皺紋,她把我帶進教室,我看見我的新同學們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盯著我看,竊竊私語。
然後他們很客套地鼓了一會兒掌。
我坐了下來,發現高粱坐在我的旁邊,他文靜地抿著嘴笑,現在他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
我在操場上閒逛,上課鈴響了,我在潮水般湧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了一棵梧桐樹,我有一種花在盛開的感覺。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沒有立即地感覺到痛,我只是在看見自己流出來的血以後才哭了出來,鮮血像花一樣綻放,鋪天蓋地。我模模糊糊地尋找我的同學,卻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我躺在那裡,覺得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好像要飛起來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發現了地上的我,那個時候我正緊閉著雙眼,頭上很奇怪地開了一朵紅花。高粱抓住我的頭髮,扛著我的肩,把我從地上弄了起來,然後他從體育室裡推來了一輛舊自行車,讓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車,低著頭,把紅紗巾拉下來蓋住了臉。
高粱用力地蹬車,我的眼淚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後背上。
醫療室裡有張舊桌子,上面還有沒有擦乾淨的血跡,陳血和不斷新鮮的血給了這張桌子非常瑰麗的色彩。那個清閒的年輕醫生用粗長的針縫補我的額頭,尖利的針尖穿透著我的皮肉,我還沒有任何的痛覺,我只是怕,怕血再這樣流下去,我就會死掉。我發著抖,嘴唇慘白。
沒事了。醫生靈巧地穿針引線,安慰旁邊顯得十分著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兒了?他一手提著線頭,一手到處翻東西找剪刀,高粱也到處翻東西,幫忙找。
哦,在這裡呢。年輕醫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揮手把剪刀上面的蒼蠅趕走,然後細緻地用剪刀剪下線。那根線始終長在我的額頭上讓我煩惱,當它被快速地抽走後,我知道我光潔的額頭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上面有了一條隱約的疤痕。
語文老師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我低著頭,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於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學念課文,他走到我的旁邊,臉湊得很近。我不敢抬頭,我只聞到一種強烈的臭,從他的嘴裡散發出來。
我的手無措地放在課桌上,那是一雙白皙的小巧玲攏的手,現在它正在散發著熱氣,驚慌失措地動。一隻粗壯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兩隻小手,粗糙的皮繭開始在柔嫩的手指上滑動。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發出聲音,也沒有掙扎,因為我很懦弱,我沒有把手抽出來,我站在課桌的後面,傾斜著身體。我無助地看著他的臉,驚恐萬分,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但我拚命地忍住,讓滾燙的眼淚再變冷再回到身體中去。
我已經站不住了,頭在暈,眼前有金色的花在旋轉,天旋地轉,我想只要我死去了,一切也都會結束掉了。但是我沒有,因為我很怕死。
他在笑,眼白閃著光,那樣的眼睛讓我寒冷。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在上課,他是語文老師,但是現在他卻抓著我的手。為什麼會這樣?
他的動作開始粗暴起來,他盯著我的臉,反反覆覆地說,這個題目你怎麼不會呢?這個題目你怎麼不會呢?
高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埋頭念課文,他看語文老師,看我,最後一直凝視著我的手,那雙手已經沒有了血色,像死去了一樣僵硬。
老師,他突然說,你在幹什麼?
語文老師的手迅速地離開了,他惡狠狠地瞪高粱,眼睛裡有火。高粱開始埋頭看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很多女人都會因為這種童年經歷而有了障礙,她們一遍又一遍地洗滌自己的手、身體,洗得皮膚都要腐爛了,她們仍然以為自己不乾淨,也許在她們以後的生活裡不會再有健康的愛情了,很難。她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警覺地逃開愛撫的手.但這不是她們的錯。
我沒有障礙,也許吧。我只是有一點兒恐懼。
我換了一隻手拿話筒,展開另一隻手仔細地看,手還是很漂亮的,溫熱細膩,在燈光下有淡淡的暈。
高粱你還記得你曾經拿小刀切碎我的橡皮嗎?
有這樣的事?我不記得了。他說。
那麼高粱你還記得別的什麼事情嗎?
沉默。我的記性不太好,過了很久他才說,我都忘記了。
睡吧。他掛上了電話。
我睡了,甜蜜地睡著了,我想明天就和高粱約會。
我被雅雅的砸門聲驚醒,她像一個潑婦那麼砸門,她問我想不想玩新花樣。
她站在我的對面,化著新鮮的妝,暗香浮動。雖然我很累,但我也是一個喜歡新花樣的孩子,在我們出生的那一年所有該結束的都結束了,新生事物開始頻繁地出現,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應接不暇。
我看見雅雅的背後,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在探頭探腦。
古怪的遊戲,與戰爭有關。
我分到了一把槍,很像真的,我還穿上了防彈衣,非常不美。然後就開始了,他們飛快地進入了叢林,水泥和螢光粉做的熱帶雨林,在燈光下,也很像真的。我聽見有人中彈,他發出了可怕的尖叫聲。
我站在原地發呆,茫然極了。我親眼看著雅雅向我走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她停下,向我開槍,我的身體很重地震動了一下,她消失了。
周圍都是子彈劃破空氣的聲音,我看見很多人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燈光發暗,每個人的臉都是綠色的,他們的牙齒閃著銀色的光芒。我很茫然,我到處亂走,最後我找到一個角落,蹲了下來,我想我很安全,我不殺別人,別人也就不會殺我了。
可是他們找到了我,他們仍然向我開槍,他們射中了我肩上的小機器,它開始聲嘶力竭地喊叫。
終於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雅雅幫我從電腦裡抽成績單,可是她嘲笑我,她說你穿那麼窄的裙子,怎麼跑得動?
如果真打起來,你早就死了。
我頭痛,我對自己說,怎麼辦呢?我適應不了,如果真打起來的話,我不要自已被淘汰掉,儘管我跑起來確實有點力不從心,也許果真是因為我的裙子太窄了。
我想起了高粱,我想起來他有一把真槍,但是他的槍不可以用來玩樂。
雅雅拉我去看電影,雅雅說那是一個由Fa;國女人寫的東方故事,自從我開過筆會,我就一直那麼讀法字。雅雅說那個女人的名字叫杜拉斯,她的故事叫《情人》。我說我不認識她,我不看薩岡,當然也不看杜拉斯,我已經看了幾百遍《西遊記》了。
我們沒有臉紅,我們二十歲,我們還是處女,可是我們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做愛,一點兒也不臉紅,類似的東西在我們的周圍跳來跳去,我們熟視無睹。
我和雅雅一邊吃非油炸類健康食品,一邊討論他們為什麼做。雅雅說,那會很疼,因為她不愛,她只是為了錢,只為了錢,所以很骯髒,很疼。
可是他給她洗澡,他們會洗掉一切,血,錢,慾望,一切骯髒的東西。我說。
不對。雅雅說,有些東西是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
我點頭,我發現這比《西遊記》深奧,我一直想從孫悟空那裡找到愛的痕跡,他怎麼不愛女人,美女他也不愛,他誰都不愛,是有人限制了他的愛?還是他的理想限制了他的愛?
二十歲的雅雅和我嚴肅地討論了錢與性的關係,在我們的問題少女的時代,我們討論得很隱晦。最後雅雅說,總之,那是一件很骯髒的事情。
我們對視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
我在很多年以後才發現,所有年長的男人都喜歡給他的小女人情人洗澡,他們想要洗去什麼?時間?或者罪?
然後就是夏天了,我仍然沒有找過高粱,我想是因為我太忙了,我總是有很多書要念,我就像一隻勤奮的蟲子,不斷地把東西搬來搬去。
我也不知道雅雅在幹什麼,我聽說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她梳了兩條麻花辮,戴著有黑色邊的男式帽,她把帽簷壓得很低,她穿著亞麻布的直簡短裙,她纖細的腰際鬆鬆地繫了透明的帶子。她把腳架到柵欄上,然後我們城市裡一輛漂亮的塗著彩色馬匹的城市獵人靠近了她,就像神話一樣。
我想一定是雅雅主動地吻了玻璃窗後面的年輕男人,雖然她是一個風光的電台DJ,她被所有聽電台的男人性幻想,可她終究是一個小女孩。
我猜測雅雅坐在那樣的車子裡被安全帶捆綁著,就像一隻五花大綁還手舞足蹈的貓,必然地,雅雅和她的情人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會釀造車禍,她的情人的三根手指必然會被壓縮成為兩個?一個?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雅雅在一個小時之內愛上了她的情人,他們的愛情在高速公路上開始,超過140碼了吧,車子盲目地向著前面飛,急切、沒有目標地,但是沒有人會注意到的,上了這路,慢也是慢不下來的。
出了這城市,你沒有約束了,你的情人輕鬆地駕馭著你就像輕鬆地駕馭著車一樣。你忘了你要的愛情了?你忘了你要的婚姻了?我們都知道從古到今錢權終是重要的,只是,雅雅你怎麼忘了,你曾經對我說過那是一件多麼骯髒的事情啊,原來你一直都是口是心非的。
直到一切都已無法改變,我才知道事情發生了。
我再也不會上街去看女人了,我的年紀越來越大,我爸把我弄到宣傳部去做了一個真正的機關公務員。我所學的計算機專業,它們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所學的一切,除了五筆字型,它們全部都過時了。我越來越忙,我每天都穿著黑色的制服出人電梯口,我腳步匆忙,文件夾裡裝滿了公文。
一直沒有高粱的消息,他不給我打電話,也不回我的傳呼,我很擔心他,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很潦草的,所以我擔心。
我愛上了高粱麼?不顧一切地愛上他了?只是因為我在大街上見了他一面,我就愛上他了?還是因為那種愛陪伴著我的成長,所以我珍惜它。我不知道。
下雨了,天氣潮濕,我給高粱打電話,這一次他消失得太久了,我想他又會在機房值夜班吧,他的運氣一直都是很好的,他從沒有碰上過不法之徒,也沒有執行過特殊任務,他只是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過幾年他就會平安地調去派出所,管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他們告訴我高粱是一個很好的同志,他調到管理高速公路的路警隊去了。那天天空很晴朗,陽光明媚,但是他和他的車衝出了高速公路,他們撞壞了護欄,欄杆很昂貴,他們撞壞了很多,他們滑行得極快,停也停不下來……
我放下電話,我開始顫抖,我又重新體會到那種要死去了的恐懼,但是再也不會有男孩子的眼睛沉默地看我,讓我安靜下來了。
原來這麼多年以來,我始終都沒有逃脫過那種被遺棄被傷害的夢魔。我深深地怨恨自己,全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了,我知道他已經走了,從那一刻開始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有的支柱都是他,原來我一直都是愛著他的,然而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
我疼痛,疼痛極了,我哭都哭不出來,喊都喊不出來。
他是我的初戀情人。
窗子外面的空地裡,有我當年種下的夜來香,她們擠在鋼筋水泥的中間,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夜晚的大空中,我看見星星向我眨眼睛,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