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9)
印第安人說:創造萬物的人,厭倦了做人就變成魚活在沼澤裡,很快魚又覺得沼澤的水太淺,它游到大海裡去了。
1、一個飯團神秘失蹤了
從我一起床,我刷牙,我洗臉,我坐下來吃早飯,就母親一直站在我的附近,神情怪異地看著我。我喝了一口熱豆奶,我一抬頭,我就看見她在盯牢著我,臉孔上帶著很甜蜜很詭秘的笑容。我迷惑不解,我想是不是我這一口喝得太多了,於是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後鎮靜地抬起頭來。
我站在鏡子前面,我的頭發緊緊地盤結在頭頂中央,每一根頭發都絲絲入扣,我穿得很保守,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沒有一樣不是黑顏色的,包括耳環和鏈子,我端詳了自己很長時間,我轉身,回頭,從鏡子裡觀察自己的背面和側面,我實在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
“好吧好吧,我究竟做什麼了,今天很熱,可是我穿得一點也不露,而且昨天晚上我八點鍾就上床睡覺了,我沒有鬼混到半夜三更才回來,我究竟怎麼了我?”我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穿鞋,模樣誠懇。
“你昨晚上吃了一個飯團,你以前從來不吃的。”母親說。
“是的,晚上我什麼也不吃,而且我從來就不吃飯團。”我說:“所以昨晚上不是我,也許是爸,他吃了那個你說的什麼飯團。”
母親別過臉去,憤怒地望著餐桌旁邊的爸,父親一臉驚恐:“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沒有吃,我碰都沒有碰過它,我都不知道它長什麼樣。”
“好吧好吧,你吃了最好承認,反正你胖也沒有什麼不好。”我不耐煩地說,手忙腳亂地整理公事包,父親看自己的碩大肚皮,覺得它的大讓自己受了委屈,非常不悅:“我說過我沒吃,我沒吃就是沒吃。”
我看薄脆餅上的黑芝麻,它們象螞蚊一樣親密地緊靠著,我把餅翻了個身,咬了一大口,只要我不看見它們,我就會認為它們不存在。就象有一次我看見炸成金黃色的美麗蝗蟲,它們被擺放在大餐盤裡,頭朝外,尾巴朝裡,無數雙腿卷曲著,象睡著了一樣。我朝推餐車的小姐皺眉,問她這種東西怎麼也端上台面來了,然後我要了一盤,只要我不看它,我就可以把它們吃下去,而且我不再認為它們是蝗蟲。
“有什麼不好的,你早就應該吃東西了,應該多吃。”母親微笑,很歡喜的樣子,並且飽含著關心。
我坐在窗台下面,陽光明媚,萬裡無雲,我開始化妝,我從濕粉盒背面的鏡子裡看自己,我沒有比昨天胖,於是我心情很好。
“我不會吃飯團的。”我說:“又是晚上,我不會吃那種東西的。”我堅持。
2、葉青影響了我對食物的看法
再以前的晚上我是吃的,而且吃得並不比別人少,所有的改變是在大半年前,我和我的女友葉青,當然我們總是有一個或兩個或無數個要好的女朋友,我們逛街,閒聊,玩樂,無所事事。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有一天,葉青忽然就開始大吃大喝,我緊緊地跟隨在她的後面,那一天我們吃了很多炸香腸,炸裡脊肉,炸鵪鶉,炸雞腿,炸臭豆腐干,吃了很多,我實在是不想再吃了,我說,好吧我實在不能陪你了,如果你還要吃你只能自己一個人吃了。然後我臉色蒼白,我站在商場的角落裡,捂著自己的肚子走來走去,我擔心自己的腰身會被撐大。葉青知書達理地點頭,獨自把我們吃過的小零碎又重新吃過了一遍。最後我要求去一家迪斯科廣場,很難得地,我站在廣場中央醒目地蹦來跳去,我從來就是一個文靜女子,我從來也不想讓自己這麼拋頭露面的,今天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吃得太多了,我怕自己消化不良。
太復雜的光線讓我惡心,而且我身上的水份在蒸發,當然我只是希望我的脂肪蒸發,而不是水份,我們喜歡滋潤這個詞,我們塗滋潤的面霜,喝滋潤的飲料,說滋潤的語言,我們講究滋潤,它很重要。
我給我們要了可樂,我眼睜睜地看著葉青把那一大杯的可樂也喝了下去,而我居然沒有一絲一點地覺得不合適,當然後來我才想到,那是多麼反常啊,她居然吃了那麼多。但是我們互相了解,她沒有失戀,也沒有下崗,有什麼不好的,吃得太多絕不是因為心情不好,只會是心情太好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葉青消失了,這時我開始焦急,我四處奔走,左顧右盼,我穿越人山人海,我觀察吸煙區和調音台下面,我終於在廁所裡發現葉青狂嘔不止,我吃驚地望著她和她吐出來的泛著酸氣的液體、固體,還有不是液體也不是固體的粘液。當然我關心葉青,我想扶著葉青回家去,泡一杯熱茶,睡覺。但是她馬上緩過來了,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真餓。那一個晚上,我幫她把廣場所有的現炸署條和玉米棒都買到了手,我看著葉青把它們都吃下去,飛快地吃,她的手象一雙游走的筷子,我看著她,眼神裡一定帶了幽怨的意思,但是我無能為力。葉青繼續到廁所裡去吐,吐不出來就用手摳,直到吐出來了,她又說餓。我被折騰得一晚上沒睡,廣場裡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我站在廁所的前面,我的對面站著神情警惕的保衛,他一定很惱怒,因為他假裝關心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最好趕快把她弄到出租車裡帶走。我站著,我聽見葉青在裡面摳、吐,葉青痛苦地嘔吐,葉青痛快地嘔吐,我不知道。
從此以後,葉青開始暴食暴飲,她吃得比誰都多,但是她一吃完就去吐,甚至食物還在嘴裡還在食道裡還沒有完全被消化,她就去把它們統統吐出來,已經不需要再用手了,那些東西就象走出了一條順溜的道似的,當她一有了吐的念頭,那些吃下去的和牙齒縫裡的都象流體一樣噴湧而出。葉青越來越瘦,越來越象一具包裹著華麗綢緞的骷髏。我知道我會看著我的女友一天一天瘦弱下去,最後成為骷髏,但我接受不了它的突然出現,葉青轉變的過程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快了,即使用最滋潤的水和血硬性注射給她她仍然會把它們一一吐出來。
我毛骨悚然。為什麼我沒有和葉青一樣,那天我吃的東西和她一模一樣,為什麼我沒有,這是為什麼。無論如何,我開始不敢在晚上吃東西,我什麼都不吃,我本來連水都不想喝的,但我確實不是神,我是人。盡管我的身體沒有任何關於餓和不餓的反應。
現在我們的溫飽問題解決,到應該吃飯的時候吃飯,到應該睡覺和時候睡覺,如果哪一次我們不吃飯我們不睡覺,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一樣,我們習慣了一生下來就過這種好日子,我們慶幸,我們只是晚生了十年,但這十年是那麼的珍貴,我們什麼苦也沒受著,我們受教育,思想解放,言論自由,我們的痛苦和煩惱局限於娛樂和愛情問題,諸如此類。
起初母親與我掏心,談講私房話,並且也確實做了幾道好菜,但是我什麼都不吃,我只喝一杯豆奶,雖然我覺得,當然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了,我覺得自己沒有以前苗條了,營養不良會發胖,我知道。
3、蒼蠅和飯團的關系
我坐在辦公室,我看材料,我看見材料上面有很多飯團,我抬頭,我看見日光燈旁有一只游走的蒼蠅,當然蒼蠅和飯團一點都不搭界,但是我就是想到了一塊飯團,肥大的一塊白飯團,實心,龐大,塗著厚厚的一層脂肪,表面嵌了幾顆葡萄干,裝模作樣。
我今天確實有些分心,我一直在想:“憑什麼要懷疑我會吃那個飯團,我根本就不知道冰箱裡會有什麼飯團,但是為什麼我媽要堅持說是我吃了呢,一定是爸吃了,他應該承認,他為什麼不承認呢,我又不會笑他。”我反反復復地想,腦子和思維一片混亂,飯團和數字和我們下半年的宣傳思想工作總結攪拌在一起,五顏六色、繁雜無比。
下班回家。我希望我媽告訴我,飯團終於找到了,昨天她放錯了地方,今天收拾東西又找到了。但是她正在廚房裡忙碌,甚至懶得理我,我親自進去轉了一圈,我沒有發現飯團,如果它確實重新出現了,此刻它一定被擺放在盤子裡,表露著自己的身份。確實沒有,我到處都翻看了一遍,除了幾塊類似飯團的烤饅,什麼都沒有。
母親開始注意到我:“你找什麼?是不是找吃的?馬上就好,馬上就可以吃飯了。”她熱情地看我的臉,很希望從我的臉上找出饑餓來,但我實在沒有餓的感覺,我對晚飯不感興趣,我想從今天開始我應該喝淡豆奶了,如果還要往豆奶裡放糖,我還不如去喝一杯白開水。
“那飯團呢?”我問:“找著沒?”
“你不是吃了嗎?”母親反問。
“我沒吃,我早上就說了,我沒吃。”我說:“也不一定就是我和爸吃了,也有可能是你記錯了,你根本就沒有買飯團,或者你買了,但你做八珍飯的時候用掉了……”
“我的腦子很清爽,我一共買了兩只,我用其中的一只做了八珍飯,另一只我就用薄膜紙包著放在冰箱裡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晚上放的,怎麼早上一開冰箱門就不見了呢,一定是你們中間的誰晚上偷偷起來,泡了一杯豆奶喝,順便就把那飯團吃了,那就一定是你了,在冰箱裡凍得梆梆硬的東西,你爸一定不會去吃的。”鍋子裡的油在沸騰,但是母親視而不見,我知道她也分析了一整天,她的結論已經出來了,並且很有道理。
老天作證,我真的沒有吃,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家裡的冰箱裡還躺著一只飯團。如果父親在家,我一定會責問他,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就不承認呢?但是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外面吃飯,他吃得比我好,我知道,但他的身子不大好,煙不能抽,酒不能喝,螃蟹魚翅不能吃,海鮮、野味、肉類什麼都不能吃,除了青菜他幾乎沒什麼可以吃的了。他一定很餓,餓了他就會什麼都吃,不然他什麼都不吃,他怎麼還那麼胖呢。
他每天都在健身器上運動,每天兩個小時,時間對父親來說是那麼的重要,但是他捨得花時間在運動上面,早上他不睡懶覺,他出去晨跑,穿著特別為跑步買的白球鞋,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地回家吃早飯。
健身器放在醒目的地方。葉青說,啊!我終於知道了,你的身材為什麼這麼好,原來是在家裡練的啊。最初葉青非常羨慕我的身材,但現在她就象得到安慰一樣,她在心裡想,原來要想瘦下來是多麼容易的事啊!真是委屈,我的身材是天生的,我才不會去練,趴在那東西上面只會讓我該鼓的地方癟下去,該癟的地方卻鼓起來,比如我的臀部和小肚子。
4、吃是生活的全部
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和我周圍的人,我們生活的全部就是吃。
我們在中午11點30分正式下班,但是11點15分的時候我往窗外看,食堂門口已經擠滿了人,他們捧著統一頒發的碗盤盆勺,那些黃綠色的盆盆罐罐象饑餓的嘴,遍布著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沒有洗干淨的油垢。食堂的玻璃門是一張更大的嘴,嘴一張開,就把人吞噙進去了,於是那些人和他們的器具都平空不見了。
我調到新單位以後就得了嚴重的胃病,我永遠也跟不上他們吃飯的速度,起初我還向他們靠攏,爭取在兩分鍾之內吃光一盆兩白米飯。吃飯已經不是享受了,它成為了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們連吃飯的時間都不捨得浪費,但不吃飯就會死,於是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很痛苦。
等待吃飯的我們排成長長的一條隊伍,就象雜色的龍,拐了無數個彎。
每次我下樓梯,就會看到端著熱氣騰騰飯菜的女人們,我和她們一起生活了兩年,但我至今不認識她們,她們在人事局?民政局?計經委?唯一的印象是她們一直就象鴨子那樣嘰嘰喳喳。那是一群多麼容易得到滿足的女人啊,因為食堂的胖嫂給了那麼大的一塊瘦肉,就象平白討了一個大便宜,她們高興得要死過去了。我下樓梯,就看見一些女人罵罵咧咧,而另一些女人卻在樓梯上舞蹈,一雙因為坐得太久而變成的羅圈腿也跳起舞來了,劃著漂亮的弧圈。坐機關坐得越久腿就會越羅圈,所有的舞者都在副科級以上。
我可以把我們星期一至星期五的菜單全部報出來,每星期都一樣,它們沒有季節之分,我們食堂的豬肉和青菜都培育在專門的暖棚裡,它們再過一百年還是一模一樣。除了大年夜,大年夜所有的女人都要去食堂包餃子,每年機關事務處的王主任都要跑到四樓來對我說,你可一定要下去和大伙兒一起包餃子啊。於是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手,粗黑的手白淨的手,它們在白面團上揉搓,擠捏,手的纖維手的泥垢全部都裹進了餃子,盡管食堂的餃子會因此而鮮美,但是每次大年夜,我都在中午十一點的時候就溜走了。
5、我們的菜單
周一青菜紅燒肉,平菇雞蛋湯;周二百頁小肉丸,豆腐湯;周三青菜紅燒肉,平菇雞蛋湯;周四,百頁小肉丸,豆腐湯;周五青菜糖醋排骨,雞蛋湯。周而復始,沒完沒了。除了周末的糖醋排骨,但是每到星期五,就會出現更多的人,誰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排隊就會排得我頭昏腦漲,但我得到的不過是混在排骨中的一塊紅顏色的大生姜而已。
6、吃仍然是生活的全部
我總是吃不飽,我不明白,在九十年代末期在行政機關裡會有人吃不飽。胖嫂給我的那份很少,我用和大家一模一樣的飯票換來了1/2的米飯,只是我長得很勻稱而已,但再勻稱總不能讓我吃不飽啊,我因為吃不飽就在抽屜裡儲備了很多零食,零食用去了我很多錢,而且不停嘴地吃零食使我越來越胖,那還不如在吃飯的時候就讓我吃飽好了。
僅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大概胖嫂把盆罐搞錯了,這樣的出錯是很少見的。我得到了,滿滿一盆百頁小肉丸!我邊吃邊數,邊數邊吃,我不知所措,天啊,那麼多的小肉丸,直徑為兩厘米的小肉丸,共有六個之多,但我居然沒有把它們吃光,我把它們全部沖進了廁所,全部,所有的小肉丸,它們都被我沖進了廁所的下水道。
我吃飯不看飯碗,我只看飯碗旁邊的一張報紙,也許米裡面有一些沙子,也許還有一些蟲子,不看,我就可以認為它們不存在,我把它們都吃下去了。沙子在牙齒和舌頭的縫隙間吱吱作響,我就象一只從土裡刨食的母雞那樣,為了能吃點什麼同時也吃了滿嘴的泥石和細沙。
我長得越來越象一只梨,食物形成的脂肪堆積在我的腹部,因為我吃過飯就坐著或者躺著,它們沒有地方可去,就不得不在腹部停留下來,越積越多。
吃完飯我看報,聽廣播。再沒有其他了,我的青春都給了報紙,每年年底把報紙拖出去賣就會發覺它們變得沉甸甸的,裡面浸濕了我的青春。
經濟電台裡總是有一對男女,他們一天到晚做老虎棒子雞游戲,沒有背景音樂,只有他們音調的聲音。老虎,棒子,雞,雞,棒子,老虎。每天中午我滿腦子都是老虎和棒子和雞,他們的聲音妨礙了我,妨礙我沒有很好地吃完午餐,我拿起手邊的電話撥號碼進去,我對導播先生款款地說:“我參與節目。”我的聲音很溫柔,沒有絲毫破綻,很快導播就把我的電話接進去了。那頭清晰地傳來了他們的聲音,女人快快樂樂地說:“這位聽眾朋友,您選擇誰和您做老虎棒子雞游戲?我再向您宣布一下我們威龍闖天關的游戲規則,每一位聽眾朋友都可以打電話進來參與我們的節目,你可以任選一位支持人做對手,老虎吃雞,雞啄棒子,棒子打老虎……”
“倆傻逼。”我說,然後我把電話掛了。耳機裡一片嘈雜,沒有任何聲音,她大概不會哭暈過去吧。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倆是傻逼,只有他們自己不知道,現在我讓他們自己也知道了。
7、一個夢
我睡在我的床上,被子溫軟,燈光柔和,我睡著,閉著眼,但是心思很煩亂。我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我哭了。
我站在房間的窗台上,我把窗子打開,有風吹過來,夜涼如水,我分明地穿著我的吊帶裙,我迫不及待想到處亂走,房子不大,但是我走過房間,我穿越房間,我把地板的角角落落都走到,還是需要幾分鍾的,我知道。
突然很恐懼,恐懼從骨子裡湧出來又重新侵入到骨子裡去了。
我的夢裡我總是穿著公主的白紗裙,有一群鵝排列整齊從天空飛過去,一個丑陋的老太婆緊隨其後奔過來,她穿一襲黑,矮胖,奔跑起來卻很快,我看不見她有腳,她就象飛起來了一樣。我躲到了一只大缸裡,一片漆黑,我恐慌,她會找到我嗎,她會吃了我嗎,她會把我變成別的什麼嗎,變成一只鵝?
我的頭沉重起來,我呼吸困難,我的夢裡我被無數雙手臂按住,我掙扎,我尖叫,但是我叫不出來也動不了,我的手腳都象沒有知覺了一樣。早晨的時候我發現我縮在被子的最下面,我的眼皮很快就紅腫了起來。我在夢游,我會夢游嗎?如果我夢游,那一定是我的克隆在夢游。
大多數人在夢裡是不吃東西的,大多數人都會夢到有好東西吃,但是他們總是吃不到,不是被別人叫醒,就是無緣無故就醒了,總之,美味端上來了,而且靠你很近,甚至你在夢裡還聞得到它的香味,但是你就是吃不著。但我吃下去了,沒有人打擾我,也沒有人告訴我你是在夢裡,夢裡的食物並不存在。我就面對著它,我知道它是可以吃的,雖然我看不見它的模樣,也聞不到它的味道,但是我的意識告訴我,你可以吃下去,於是我就吃了,在夢裡我不會發胖。我醒了,我記得我夢裡的表情和心情,它們雖然都象橡皮或者蠟燭一樣,沒有任何味道,但我畢竟把它們吃下去了,有幾個人可以吃到他夢到的東西,即使只咬一口?
8、對陳舊往事的短暫回憶
故事發生在夏天。C市工業技術學院計算機系的女生宿捨裡,初進城的農村少女葉青做了一個夢。葉青的家鄉盛產一種名字叫做甜蜜蜜五號的西瓜,葉青做了有關甜蜜蜜五號的夢。很久沒有去瓜田裡摘西瓜了,是那樣的懷念,家鄉一望無際的翠翠綠綠的瓜地,父親歡喜的臉,瓜破開時甜蜜蜜的鮮紅瓤肉,是那樣的懷念啊,月光是那樣的明白和皎潔,滿地的瓜蔓和肥大西瓜……葉青的手緊緊攥著刀,葉青的心中充滿了歡喜和愉悅,她從瓜田的中央走過,她看見有一只美麗的大西瓜正在不遠的地方,靜靜地躺著,葉青走了過去,小心地捧起它,那瓜乖巧地露出它的條紋,象熟睡了一般,葉青很想抬手一刀砍下去,刀卻在半空裡凝住了,她想起什麼來了,她放下刀,用小手指輕輕敲那個瓜,瓜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葉青搖搖頭,失望地放下了瓜,那瓜便赧然地滾到一旁去了。
我醒了過來,宿捨裡照例是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就象我睡著了的腦子一樣,迷迷糊糊,我想再睡去,就當做沒有醒過一樣,我翻了個身,恍惚中卻感覺到一個人影在動,我吃驚,想睜眼看,但是眼皮就象被黏上了一樣張也張不開,我想動胳膊動腿,但它們就象被綁牽了一樣,絲毫也動彈不了。但我一定要把眼睜開,就花費了百倍的努力,眼睛終於開了些,身子也因了過份的用力一下子繃直了,我一下子就從床鋪上跳了起來。雖然頭在暈眩,但我清清爽爽地看見了睡在我上鋪的葉青,她半蹲在月光下,右手舉著纖細的水果刀,那刀緩緩地動著,左三圈,右三圈,葉青的左手不知道捧著誰的頭,那傻丫頭睡得象開水燙過的死豬一樣。
我很想大叫一聲,就象這樣,“啊--”,但我只是呼呼亂喘氣,越喘越想壓抑住聲音,聲音卻越來越響。我看見葉青放下了水果刀,站了起來,往我的方向來了。
我喘氣,手指在眼睛上亂揉一氣,我很想說些什麼,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敢呼吸,我望著葉青四處游走,穿著曾被我嘲笑過的布背心布內褲,除了兩排肋骨葉青的胸沒有任何內容。不知道她怎麼從桌肚裡把水果刀抽了出來,她居然就舉著那把刀在宿捨裡到處亂走,很快葉青就走到我們的床前來了,葉青的眼睛炯炯地瞪著黑暗看,眼白閃閃發亮。但她又往四處探看,臉上有了失望的表情,她准確地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一步也沒有踏空,然後躺了下來,再也沒有了聲音。
我一定張大了嘴,我跳了起來,吃驚並且緊張地盯著葉青,她的身子象蝦米一樣彎了起來,打起了甜蜜的鼾,似乎很快又睡熟了,那把刀迅速地滑到了床底下,發出了輕微的清脆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聽見,刀的反光耀得我眼睛疼。
我終於歇斯底裡叫出了聲,黑暗中很多人從床鋪上彈跳起來,除了葉青,每個人都驚醒了,除了葉青還睡著,投入地睡著,滿臉甜蜜的笑容。
葉青被我擼醒過來,葉青在恍恍惚惚中說:“我餓,我想吃瓜。”
9、目擊事件
我到新單位的一個小時以後就是吃飯時間,我捧著一套嶄新的粉紅色食盆走下樓梯,此時此時刻我對我的新單位新工作新食堂抱著一種空白的想法,只等他們給我良好的第一印象,以後就都是好印象。很多人排在我的前面,我只看見他們的後腦,豐富地隆起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女人,她的長頭發一直在我眼前晃動,左三圈,右三圈,除了她的頭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輕輕地哼一聲,就象這樣。哼!!這個女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就狠狠地捅我的腰身,說:“你開路了,我早就猜到你在電視台呆不久。”我看著她,覺得這個女人確實很面熟,但我確實不認識她。她又興致勃勃地捅我:“這下好了,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就在十樓,你在四樓吧,吃完飯我去看你……”這時候我終於想起來她曾是我的同學葉青,葉青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那一把刀,閃閃發光的刀,我沒有想到我又和葉青在一起了,我的心裡說不出的沮喪。到處都是熟面孔,到處都是,我真是厭倦透了。
進電視台是我自找的,離開電視台到宣傳部可是我爸找的。我想干點文化事業,結局卻是我悲憤地離開了那個地方。離開是必然。表面的起因是小林小姐和“音樂酷酷”節目,我們的節目部主任很多次在例會上和大家討論說我的“目擊”只能做給農村和山區看,與我形成對比的是小林小姐,“音樂酷酷”是頭牌小林的頭牌節目,主任吩咐我去找“音樂酷酷”的文案和資料片出來研讀。“讀一讀吧。”主任拍我的肩,拍得很有內容,“你會發現嶄新的東西。”盡管我始終認為“音樂酷酷”是幾個外星人在做,看她們的節目會氣死,但我沖著主任獻媚地笑了一笑。
我看到了另外一部資料片。新聞中心對面的小拉面館裡,我看見小林小姐和主任一起吃拉面,桌子下面小林小姐的腿架在主任的腿上,其實我不應該看到桌子下面的內容,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看了,我一進去就朝下面看。一雙年輕的細腿,就象蛇那樣纏繞在枯樹干上,吐著信子,惡狠狠地瞪我。一切都影響不了桌子上面他們吃拉面,四只手都沒有閒著,拿著碗拿著筷,吃完面喝湯,嘿呦嘿呦,喝得滿頭大汗。我倒寧願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當時這麼想,呸。但事實上我只是別過臉,悶悶不樂地溜走了。
總之,我不喜歡什麼事都讓我爸去解決。他會說很多廢話,比如你自找的,你要去什麼狗屁的新聞單位,搞成這樣,你怪誰,就是後來的目擊事件,他老人家也不甚了了。眾所周知的是我和小林小姐吵架,吵完之後我就混蛋了。
我每天都在新聞中心吃午飯,新聞中心的食堂就象一只大磨菇,無論是在外部還是內部,它就是一只磨菇,磨菇內部分布著無數小磨菇,各色人等坐在這些小磨菇上,竊竊私語,或者怒目而視。我總是要一兩飯,一份雞蛋炒什麼的,總之每天都有雞蛋,雞蛋是雜搭,什麼都可以搭一搭,雞蛋炒絲瓜,雞蛋炒蕃茄,雞蛋炒任何一樣東西。我們可以從雞蛋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只有一次,我把雞蛋都浪費了,它們都潑在了小林小姐的套裙上,雞蛋的顏色很不好,就象爛糊了的糞便,誰也沒有想到小林小姐會那麼脆弱,她哭了。
我加班,直到夜深,我終於把那份憤憤不平的文案做完,我走出大樓的時候發現主任室的燈光也在為我亮著,我笑了一笑。我把改版後的文案放在主任的寬大桌面上,文案下面是新版目擊的第一檔節目文字資料,我認為它們白紙黑字,簡明扼要,我的手自信地支撐住了桌面的一個角。
主任的手輕柔地動起來,就象一只蟲子那樣緩慢地爬上了我的手背,我看著那只撫摸我的手,我看了好一會兒,我相信那只是無意中間,如果還有第二遍,第三遍,我就會看見一張明明白白的老臉,流著涎水,笑得象一朵老菊花。
突然電話響,我迅速地抓起電話,我說喂,然後我把電話還給主任。“主任,您夫人的電話。”我說。
主任搶過話筒,唯唯諾諾:“是,不是,不是,是,不是,不是,是,是……馬上就回家。”主任面皮赤紅,聲音也有些顫抖,我想說點什麼,但我看見那個男人突然就象軟泥那樣癱下去了。
這是一次大發揮,在改版的過程中我發現了我有另外一種天份。主任研讀了十分鍾,然後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場惡作劇,我自由發揮了我的方案,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於是我知道主任在那十分鍾裡並沒有認真地看那些字。我只想讓小林小姐知道,除了mousiccoolcool是英文單詞,除了酒吧藍調,除了青少年追星族,除了奉獻出自己的腿以外還有點別的,比如數碼電視,比如網絡,比如穿越羅布泊。
我本來就打算離開了。
10、簽了主任名字的文案
觀眾朋友們,目擊節目又和您見面了,這裡是有線電視台第四套節目,我是主持人MJ。感謝大家的熱情支持,四套節目今天的收視率已經達到了80%!感謝大家,感謝現在正在收看目擊節目的觀眾,非常感謝。不要走開,請緊緊跟著我們的攝像機。今天的節目將非常精彩。我們要去拜訪一位作家,好,廢話少說,我們已經到達了作家M先生的舊宅門口。
很抱歉打擾您,M先生,我知道那是很冒昧的,但是由於我們節目的要求非常嚴格並且真實,我們沒有作任何通知就直接現場采訪您了,您不介意吧。對不起M先生,您請抬高嗓音和我們的目擊聽眾們打個招呼嗎?什麼,什麼節目?難道您從來沒有從網絡上截取我們的節目嗎?真的?我感到非常的遺憾,我們的網址是:http://www.muj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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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muji.com/,請正在收看本節目的觀眾們也記住這幾個數字。我再復述一遍,我們的節目網址是http://www.muj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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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muji.com/。
好的,觀眾朋友們,非常高興有一位熱心的公民向四套節目提供了作家M先生的住處,現在大家看到的是M先生個人擁有的曾非常流行的一種多媒體電腦。的確,它看起來真是非常古怪,古玩收藏家們一定非常樂意收藏這樣的電腦古玩。是嗎?M先生,哦對不起,對不起,好了,現在我們言歸正傳。
九十年代初,您掌握互聯網及電腦手指的嫻熟使您頗具優勢,成為了現代非常著名的作家,您的名篇《俠客英雄傳》及《遁入黑暗》,在當時引起了一場關於光盤游戲與作家作品的爭鳴,評論家們把您及另外一些作家們稱之為電筆寫作者。
那麼M先生,對於現在的流行作家您是持何態度?
我們相信,更年輕的作家們已經不再需要用手指在鍵盤上敲打了,那是非常拙劣的做法,新生代作家們感應了一些詞匯在電腦裡,給出題目,限制字數,很快地,十秒鍾,那就是一篇非常精致的隨感,是的,隨筆是目前最流行的讀物,包括一些譯文,只要使用翻譯軟件及掃瞄儀,一篇外文就可以馬上轉變成為一篇中文,作一些適當的文字的調整,那就是一篇非常華美的譯文了。世界在如此之快地改變著,不是嗎?
今天的節目就到這兒了,感謝M先生的鼎力合作,感謝觀眾朋友的收看,請致電560聲訊信息台,目擊節目的重聽風采,一觸即發。
11、一條孤獨的寄生蟲
我坐在葉青租住的單間公寓樓裡,樓下面就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俱樂部,我每次去葉青那兒就會看到很多出租車,但我一次也沒有看到過那些女人,她們出現的時候我睡著了,她們睡著了的時候我坐在辦公室裡。我是多麼想見到她們啊,那些美麗的女人們。
我和葉青剛吃了點什麼,我們很會照顧自己的吃食住行,再怎麼樣我們也不會讓自己受半點委屈。我說:“葉青,你實在是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你應該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只比飛機還大的麻雀,因為它在窗外飛,同時也有一架飛機在飛,隆隆地響,飛機那麼遠,唯一可以清晰看到的只是它銀白的機身,於是我看那近處的麻雀就比飛機還要大。
一個艷妝女人,不知道吃了什麼藥丸,咯咯咯笑個不停。細尖著喉嚨唱,風風火火闖九洲啊,唱完了這一句,再唱這一句,再不會唱別的了。唱得放浪形骸。
葉青在廚房裡洗碗,沒有說話。這時候有電話進來,鈴響了幾聲。
“葉青,電話。”我說。葉青仍然在洗碗,由著電話鈴不依不饒地響,叮鈴鈴--叮鈴鈴--響得整幢房子都是電話的回聲。“我接了啊。”我說,然後我拿起了葉青的話筒。
電話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干巴巴的。“葉青。我警告你,你以後少打電話給我們家楚峻。”
“我……”我說。
“我是楚峻的老婆,我早就知道有你這麼個女人了。這幾天我都睡在楚峻這兒,經常就是,電話鈴響,我一接電話倒沒人說話了,我就知道是你,葉青。”
“我……”我說。
“閉嘴,你這個賤貨,別說我沒關照你,你信不信我叫人撕了你的臉!”
我目瞪口呆。直到她惡狠狠地把電話摔掉,我才緩過神來。葉青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誰啊?”葉青說。
“楚峻的老婆。”我說:“打上門來了。”
葉青還是笑嘻嘻的。“哦。”葉青說,然後拎著垃圾袋下樓去了。
幾分鍾後那個名字叫做楚峻的男人也打來了電話,說:“你來玩吧,我們這兒好多人呢。”
“一幫傻逼。”我說。
楚峻一愣,說:“你感冒了?來吧,我想死你了。”
“自己玩去吧。”我說。
楚峻說:“好,那好,我們自己玩。”他在電話那頭很粗魯地大聲嚷嚷:“快,你快到廁所裡去趴下,她讓我們自己玩。”然後他的嘴又湊近了話筒:“我們這兒可都是男人,你教教我們,我們怎麼玩。”
“真不要臉。”我說。
“你不是葉青。”楚峻說,把電話掛了。
葉青站在我面前。“你不該罵楚峻傻逼。”葉青說。
“你怎麼還向著他?那種男人。”我說:“你真不怕大房裡的撕你的臉。”
葉青咯咯咯笑,我看著這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女人,忽然發現她就是那些出沒於黑暗的女人中的一個。我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葉青,女人在經濟上獨立,才能在人格上獨立。”我說。
葉青冷笑:“說得好聽。我怎麼獨立?在這兒我什麼都沒有,沒錢沒權,就是連個晚上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都是工資支付的,別人的房子,別人的煤氣,別人的澡盆子,別人的床,沒一樣是我自己的。”
“你他媽就是組織的寄生蟲。”我惱火,“你難道什麼都要問單位要?你要組織解決你所有的問題,住房問題,生活問題,個人問題,你怎麼不自己掙。”
“我這不是在掙嗎。”葉青也惱火,說:你年輕,富裕,自由自在,誰也牽制不了你,你整天就他媽泡吧,上互聯網,你把所有最流行的東西都玩過來了,你閱讀最新最暢銷的書籍,穿戴最時髦的服飾,你是多麼驕傲啊,你還以為你自己經濟獨立,你他媽一個窮公務員,哪兒來的手提和便攜電腦。只是依靠自己的爸媽比依靠一個有婦之夫要好聽得多罷了。”
“我可沒靠我爸媽。”我說。“手提和電腦都是我自己創收掙的,我加班加點的時候你倒在跟楚峻鬼混,現在還振振有詞說我飽漢不知你餓漢饑。”
“我是餓。”葉青說:“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心理上的饑餓,我的胃囊都沒有知覺了,只有那種感覺,刻骨銘心的餓,我做夢都夢到我在吃東西。”
“你吃再多你還是營養不良。”我說:“你小時候吃不飽?你窮?你現在富裕了吃飽了你還是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的小時候?你從來就閉口不提,你這個虛榮的女人。”
“我要辭職了。”葉青說。
“那你可真是什麼也沒有了。”我說。
“我知道。人事檔案,組織關系,福利分房,年度獎金,逢年過節的實惠,養老保險金,住房公積金,醫療保險,這些都沒有了。”
“葉青,你以後就是劃破了一根手指頭,那創可貼也得是你自己的錢。”我說。
“以後只有你這條孤獨的寄生蟲了。”葉青哼哼笑:“組織上會給你解決所有的問題,你會在那兒一直呆到頭發花白,再過十年五十年你仍然在那兒。”
12、紊亂
我中午喝了點酒,不多,本來我是可以一點酒都不喝的,因為菜很不錯,並且還在源源不斷地送上來,但是我看見我的領導向我使著再也明白不過的眼色,我假裝為難地望著那杯酒,它潔白得象一杯純淨水,漾著微微的笑意。我低頭仔細看它,我發現裡面有一根斷了的眼睫毛,是我的?是小姐的?是領導的?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我環顧周圍,大家都殷切地看我,眼神和下巴都表示著鼓舞的意思,我想起來今天我用了寶藍的睫毛液,於是我就很放心,我迅速地把它們都傾倒進了我的嘴裡,連同那根黑色的眼睫毛,細碎的口紅印在杯口上,很醒目,象開敗了的月季花,我喝下去了,我在心裡面想,那是一杯水,於是我喝它的時候它就是一杯水,我得到了表揚。然後他們告訴我你喝下去了,因此你對面的那個人就也要喝下去,我便舉著手裡的空杯子傻呆呆地盯牢他看,臉孔上帶著柔和的笑,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推辭著,作出很不樂意的樣子,終還是喝下去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會想,我喝的不是酒,只是水而已,會嗎,他會嗎,我只是看見他的耳朵根都紅起來了,於是我莫名地也高興起來了。
電腦和我手裡的材料都變得花花綠綠了,我站了起來,用茶葉水濕潤眼球,無濟於事,我什麼也看不明白,但是無論如何我今天要把它們都弄好,這是我的工作,我什麼都不干或者什麼都干不了,怎麼會有底氣端著這個碗定定心心地吃飯呢?雖然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但我還是完成了,我的身體和意識裡到處都是這些字詞句子,我覺得自己很有長進,雖然我制作它們的時候它們只是橫的豎的筆劃,但是它們堆積在一起並且組合巧妙就是高明的講話稿。
我站起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覺得安全來了,在黑暗中女人都很安全,臉上的皺皮和條紋消失了,你可以放心地撿一只水晶鞋來穿,黑暗中你只看得見她的明眸皓齒,你看不到其他,比如細細密密的雀斑,她們給自己上了層層的膚色調整液,粉底,散粉,光線不分明,那是很細膩的一張臉,扭捏著走近來了。女人開始覺得黑暗便是所有的一切了,男人也覺得黑暗裡出入的都是美女,於是無論是男人和女人,每個人都熱愛黑暗。
我走著,肚子裡有滾燙的液體開始翻覆,似乎中午的酒勁終於上來了,我興奮地走著,手舞足蹈,我扭動著腰肢,我從來也沒有這麼張揚過,我只敢用暗色的紫口紅,我終究還是不敢用純黑的,我只染一個紅指甲,它時常被羞答答地掩藏起來。風吹過來,脖子都覺著冷了,但我的腿卻只裹著一層薄絲,它們是很難買到的淡紫色,就象我的唇彩一樣,紫色會襯得我的嘴和我的腿有種病態的美。
盡管我是喝了點酒的,不多,我的身子和腦子不是很舒服,但是我認為我是沒有醉的,我認為我很清醒,我走著,我馬上要到家了,我今天什麼都沒有拖欠,該是今天做完的我都做了,沒有留到明天,雖然我有點累。
並沒有很晚,但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在走,除了來來往往的車輛,這街上就只有我一個人在走著了,起先還聽得見背後有人走動的聲音,好象是一大群人,各自散開著走,我很想回過頭去張望,但我擔心我見了就會緊張,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可以對自己說,那是一幫和我一樣的男女,他們都要加班,然後再回家,我們都從不把今天的事情留到明天做。
拐了個彎兒,突然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鞋子的金屬聲音敲打著地面,叮咚作響,我買它是因為我喜歡那聲音,平日走路的時候它的聲音混合在很多的聲音中間,與大眾投和並且親切,但現在是晚上,我憎恨這雙鞋發出這麼響的聲音,讓我不自在。我走著,但我確實地感覺到,後面有一個人在跟著,從我拐彎的時候起,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回頭,我只是把緊了我的包,我知道有人會搶會偷,但我從來沒有碰到過,我就可以認為這種事情不存在,只要我沒有碰上過,我就可以認為從來沒有這回事兒。
他終於還是靠了上來,走到我前面去了,“小姐。”他發出聲音,聲音很低,但我聽見了。
我沒有停下來,我仍然移動著我的腳,同時我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高高瘦瘦的一個人,戴著眼鏡,好象文弱的模樣,每個人都會因為戴眼鏡而顯得文弱,但並不會因為戴了眼鏡就文弱。
我什麼都沒說,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些什麼,應該不是讓我把鈔票和首飾統統交給他,或者跟我交個朋友什麼的吧?如果是搶東西的話,他早就應該動手了,最合適是應該在後面的時候,他敲我的頭,趁我昏迷不醒搶走我的包,然後迅速逃走。他居然還叫住我,走到我的前面,讓我看清楚他的模樣,那他一定不會在受害人神志非常清醒的情況下敲她的頭,我們受到正面襲擊記憶力會非常驚人,我們都知道。那一定是後一種了,於是我很放心,我想看看接下來他會怎麼說。
他說:“我能不能問你要這雙襪子。”他指著我的腿。“我拿這雙襪子跟你換好了。”同時他揚了揚另一只手,那只手攥著一雙包裝精美的水晶絲襪。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很鎮靜:“你放心,這襪子是剛從商場裡買來的,不會有什麼問題。”我看了他手裡的襪子一眼,的確,封口還沒有開。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女人,在某一個晚上,你獨自一人走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一個你不認識的男人問你要你的長統襪你會怎麼樣?如果你是男人,你會在一個晚上,去問一個獨自走路的陌生女人要她的長統絲襪嗎?
“這種絲襪在購物中心四層就可以買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話,再走幾十米我就到家了,我可以很快地到家,開門,不理會他,讓他去好了,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而且以後他再也不會有見到我的機會了。但我居然告訴他哪裡有賣。
“不,不,我只要你腿上的這雙。”他堅持:“我不是白要你的,我是用新的來換。”
我知道他手裡的那種貨色,色澤美麗,而且質地精良,我絲毫都沒有想到這會是樁讓我撿便宜的好事,我的舊襪換送上門來的新襪,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我到家只要五分鍾了,我可以慢慢地走。
“你為什麼要我的長統襪?”
沉默。
“我不會給你的。”我說。
沉默。
“我也不會要你的絲襪。”
沉默。
“好了好了,你一直跟到我家門口了,我要上去了。”我說。
“就算是我求你了。”他快走幾步,超過我,堵住了我,然後,跪了下來。
我抬頭,已經看到自己家裡亮著燈了,我繞過那個跪著的陌生人,上樓梯,走進房門,我坐在沙發上,開始脫襪子,母親在旁邊看著我,有些奇怪。“你怎麼了。”
她說。我麻利地把兩只襪子褪了下來,它們成為了兩只圓圈。
我光著腳,趿著拖鞋,下樓,我看見他在暗處,眼睛閃閃發亮。我把那兩只圓圈給他,我的手伸長著,沒有任何想法地伸展著,我看見他伸過來的手蒼白,修長,接的同時他固執地把他的絲襪塞過來,我接了過來,他飛也似地跑掉了。
我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子消失,我的手撫摸著現在屬於我了的新襪子,它完好無損,制作精良。我又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把它扔進了拉圾房,然後我上樓去了。
我趴在窗台上,什麼也看不見,除了樹黑森森的影子,枝葉微微地抖動著,什麼都沒有。我穿著我的吊帶裙,夜涼如水,我睡著了。我沒有睡著。我做夢了,我沒有做夢。我只想到處亂走。
13、革命時期的愛情
我看見很多人的頭顱都從窗口伸出來,每個辦公室都有一個,兩個,或者一堆,就象老樹干上長出來的一顆顆磨菇,這些磨菇都很詭秘,它們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
還有一些磨菇在樓梯上奔跑起來了,它們把樓梯踩得砰砰砰亂響,我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急切的奔跑了,他們讓我心煩意亂。
我看見主樓下面的廣場上有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默不作聲地撕打,沒有一點聲音,大概她們已經打了很長時間了,沒有人支持她們打下去,也沒有人去阻止她們,她們大概要永遠打下去吧。當她們把頭仰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其中一個是葉青,毫無疑問,那另一個陌生女人一定是楚峻的老婆。
楚峻的老婆已經把葉青摁在了地上,多麼骯髒的泥地啊,葉青的衣服上沾滿了不分明的污垢。她們的手在動,腳在動,什麼都在動,卻仍然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女人最清楚應該怎麼對付女人了,葉青顯然處於劣勢,錯在她的一頭長發,長長的一把正好被楚峻的老婆攥在手裡,葉青的招架顯得那麼軟弱無力,我知道我應該幫助自己的女友,但我很猶豫,我匆匆忙忙地扔下了我的茶杯,我聽見它們就象炸開了那樣,光鐺一聲碎在了我的腳下,我的耳朵嗡嗡直響,當我奔下樓梯的時候,我仍然在猶豫,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才好。
現在廣場上有三個女人了。我,葉青,楚峻的老婆。我覺得拉架真的是很難,她們的力氣都那麼大,我沒有把握把兩個憤怒的女人拉開,我用力,終於把楚峻的老婆從葉青的身上推開,同時我抓住了時機,在楚峻的老婆開始向我撲過來的時候,我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每個人都看見了我的動作,我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麼英勇過。她一怔,然後站在那兒一點也不害羞地嚎啕大哭起來。在那個瞬間,我想起了小林小姐,我知道如果公平的話,我應該是給葉青一個耳光。我很矛盾。
葉青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清晰地印著楚峻老婆給予的五道抓痕。
“我真的要走了。”葉青說,歎了一口氣,沖我古怪地笑了一笑。
13、想游到海裡去的葉青
葉青走了以後,我很孤單。我對自己說,以後真的就只有我這一條孤獨的寄生蟲了。
14、障礙
我在樓梯上摔得鼻青眼腫。我只是一猶豫,我在想,我剛才邁的是哪一只腳,那麼現在我又應該邁哪一只腿。總之,我經常就會不知道該邁哪只腳才好,我要麼在伸左腳的同時也伸出了右腳,要麼在該伸右腳的時候把左腳也伸出來了。於是我的身體沒有了平衡,我搖搖欲墜,在我就要倒下去的時候,我又在想我到底是用哪只手來撐地,左手,右手,右手,左手……總之我哪只手都沒有伸出去,我直繃繃就摔在了樓梯上,我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指節僵硬,它們都想伸出來,但結果是它們都沒有伸出來。於是我摔倒了。
我和葉青站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很多顏色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那是車的顏色,紅色,銀色,黑色,白色,就象一條髒極了的河,流動著,沒完沒了。沒有一輛車願意讓一讓,它們都緊緊挨著,拼命摁喇叭,急吼吼地開過去了。我的眼睛盯著那些車子看,生活在城市的我們學會了抓住機遇,在車與車的縫隙中穿行,如果我踩著滑板,滾軸冰鞋,那會更快。
葉青死死地攥著我的手臂,葉青越來越瘦了,真的就象是一個骷髏。
“你攥得我要骨折了。”我說。葉青一言不發,更加用力地攥緊我。
“我怕被車撞死,真的。”葉青說,一張臉嚇得慘白。
“你還怕過馬路?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我說。我牽起葉青的手,葉青的手就象冬天的石頭那樣堅硬,她用力地掐我,她的長指甲很快就嵌進了我的肉裡,我忍受著疼痛,就象牽著一個孩子那樣,牽著葉青過了十字路口。我牽過很多人過馬路,老太太,孩子,盲人,也許我長得並不凶惡,於是每個人都放心地把手交給我,我牽著她們過馬路的時候感謝她們信任我。但這次是葉青,我只感覺到悲哀。
“葉青,辭職以後怎麼樣?”我說。
穿過馬路的葉青恢復了正常,呵呵笑:“說實話,曾經很後悔,非常的後悔,現在是淡了,總之什麼都改變不了了。我不會餓死,我的條件注定了我不會飽也不會餓,但日子確實是沒有以前滋潤了。”
“你要怎樣滋潤的生活呢?”我說。
“我不知道。總之我沒有找到我最想要的,也許我的胃口太大了。”葉青說,“你怎麼樣,還和從前一樣?”
“不太一樣了。”我說:“我寫字的時候都不安心。我寫到鬼的時候就有一張鬼臉伸到我的面前,披頭散發,流著濃黃的粘液,我寫到刀的時候就有一把刀從窗口伸進來,明晃晃的利刀,閃著銀白的光,我睡到床上耳朵邊都有人在唱歌,破鑼嗓門唱個不停。”
“因為你心中有惡,你寫鬼才會怕鬼,你寫刀才會有一把刀從窗口伸進來。”葉青說,“你太惡了。”
我大吃一驚。然後我開始反省自己,我大概真的是一個惡婦,我把雞蛋糊潑了小林小姐一身,我給了楚峻老婆一個沒有任何道理的耳光,我還說過,葉青你是一條寄生蟲。
我想說點什麼,但我看見葉青突然面朝下地倒在了商場的自動扶梯口,沒有任何預兆地,她發出了一聲悶響,“咚”的一聲,眉眼都摔得不成樣子了。我慌忙俯下身子去扶,但葉青一骨碌兒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敏捷得就象熟習了無數遍一樣。
“我不知道該邁哪個腳才是。”葉青說:“我就象一只狼狽的狗,到處跌跤。”
葉青的額角上有無數血痕,舊的新的,它們破壞了葉青的臉,二十四歲的葉青看上去就跟四十二歲一樣。
我忍住了想要說點什麼的欲望,我發現我面對的是一個和我相似的女人,在被管束的時候要反抗管束,壓力很大,不被管束了,卻要為著生計承受更多的壓力。原來沒有誰可以獨立,經濟的獨立,人格的獨立,壓力無處不在,直到你死去,或者牽制理智的那根神經繃斷。
“葉青以後你不要再出來了。”我說:“你還是呆在家裡好了,不要上下樓梯,也不要過馬路。”
我和葉青開始頻繁地約會,葉青現在很空閒,我不知道葉青怎麼處理了楚峻,總之楚峻已經處理了自己的老婆,我曾經以為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結果所有的女人都很懦弱,就象小林小姐一樣,我一直以為她會撲上來抓我的臉,但她只是站在地中央哭,哭得脂粉都掉了,三十歲女人的臉,殘紅的妝,布滿了悲苦和憂愁。我也一樣,我什麼都干得出來,但我每天上下樓梯之前都要想半天,不然我就會摔個半死。
我在街對面看見葉青,我向葉青招手,葉青化著淡雅的妝,穿了一身紅,神采奕奕。葉青敏捷地穿越馬路,就象十九歲時候的葉青那樣,扭動著年輕的腰身蹦蹦跳跳,葉青走得飛快,健康,活潑,無憂無慮。但我看見她突然就在馬路中間停下來了,她死死地看住我,再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我只看到那雙眼睛,眼睛裡什麼也沒有。“走啊,過來啊。”我大聲喊,葉青看著我,還是停在原地,車流從她的身邊飛過,就象流動的光束,全部都是黑色,骯髒的顏色。
“葉青!”我喊叫,我想動,到葉青的身邊去,牽她的手,但我沒有動,我一動也沒有動,我也沒有喊叫,我的嘴唇都沒有嚅動,我只是象葉青那樣,站在那兒,呆在那兒了,不同的是,我在街的這邊,而葉青還在街的中央。除了我們是靜止的,其他的所有都還在流動,飛快地流動著。
當所有的景物都停滯下來,當車流也停滯下來。葉青不見了。聲音也沒有了,喇叭的噪聲,人發出的噪聲,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一片寂靜。
只有車流中的一絲殷紅,潺潺地流動起來了。
15、生活在沼澤裡的幸福的我
我仍然不吃任何東西,我回避談論到那些神秘失蹤了的食物,那個飯團只是一個開始,它不是我吃的,是我吃了,我不知道。我吃它的時候它就象橡皮和蠟燭,沒有任何味道。
我什麼也不敢吃,什麼也不敢碰,但我睡著了以後,我違背了我的意願,我拒不承認我吃過了什麼,我象往常那樣上班,下班,我的生活裡沒有戀愛,也沒有婚姻,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死了,我曾經有過一個對手,現在我的對手也沒有了,我麻木不仁地過著,不餓,也不渴。
我還要出來,我開冰箱,看看裡面還有些什麼,然後我吃點什麼,比如飯團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