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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芳玫一下飛機就給薄荷打電話。鈴響了幾聲,才有薄荷的聲音,細聲細氣地說,我不在家,請留言。芳玫不知道對著一隻沒人味兒的答錄機有什麼話可說,猶豫了幾秒種,什麼都沒說就掛斷了。
芳玫一個人在街上走,只看見滿街的建築工地,到處都是腳手架,泥石堆,施工時候的噪聲,只走得心煩意亂,又什麼都不認識。芳玫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拐彎處一幢相熟的商樓也平白不見了,空著一大片凹地,積了一池髒水,拿竹籬芭胡亂圍了一圈,哪裡還找得出一絲半點以前的痕跡,只覺得這城市再過十年二十年還是一隻開膛破肚的鴨子,裸露在外面的電線電話線煤氣管水管就像這只死鴨子的肚髒,散發著腐爛的氣味。
芳玫吃了一臉灰,終於找到個新樓的堂吧坐下了,叫了杯水,眼睛也吃了許多灰,開始發澀,芳玫抬手把寶藍色的隱形鏡片取了下來,放進了鏡盒。拖沓了有一個鐘頭了,又給薄荷打過去,這回倒有人聽電話了,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芳玫一陣慌亂,又聽見薄荷在旁邊笑,忙說:「薄荷,我回來了。」
沒有人說話。
芳玫也不知道薄荷在想些什麼,又說了一句:「我是芳玫啊,你在聽嗎?」
薄荷在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說:「芳玫啊,我在想,你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又是約在Friday西餐廳?」
芳玫也笑了一笑,說:「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除了Friday西餐廳,三年前你在那兒送我走,兩年前還是在那兒你又把我送走了。」
「現在它已經不是西餐廳了,店老闆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薄荷說:「現在它叫Friday吧,而且我已經搬到它樓上來住了。」
2.芳玫坐了好一會兒,薄荷還沒有來,芳玫走出去看樓上的陽台,每一個陽台都一模一樣,銀白鋁合金窗深藍玻璃,裡面的人能看見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見裡面。芳玫不知道哪個才是薄荷的。
Friday吧沒什麼大變動,只把原來的披薩啤酒招貼畫換成了月份牌,用的也都是細瓷描金邊的中式茶具,擺設卻還是西式的,倒是原來放雜誌架的地方現在多添了套桌椅,擠兌得房子越來越小,原來供樂隊演奏的小舞台現在做了垃圾桶,一個大原木翻鬥,供顧客們撒野時扔酒瓶子進去,裡面已經鋪了厚厚一層瓶子底,碎玻璃末閃閃發光。
酒吧裡沒什麼生意。流行就是這樣,保齡球流行時整晚都沒有一個球道空著,迪斯科廣場流行時滿地都是人,擠得下腳的地方也沒有,網吧氧吧流行時誰都要去點幾下鼠標吸幾口純氧,酒吧咖啡館也有過流行的時候,這些到現在都成為了過去式。到最後人會知道,只有在自己家裡才是最好,即使只是坐在沙發上不斷地換電視頻道,即使只是歪在床上看幾頁書泡杯熱紅茶,那也比在這些鬧氣騰騰的場所混大半夜,最後還是一個人寥落地在大街上走要好得多。既然到最後總是要回家,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是在家裡呢。
CD機裡也不知道放的什麼音樂,大概是許美靜之流,單獨的女聲襯得酒吧愈發冷清。再差的酒吧都有自己的特色,就像王家衛的第一部電影和他最後的一部電影,每一部電影都會出現硬幣點唱機,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劇中人劇外人都要迴腸蕩氣一回。點唱機和點唱機音樂就是牽制情感細線的一點顫動。這就是煽情。芳玫並不希望Friday吧的特色就是許美靜乾枯的聲音。
芳玫懷念起五號在時的熱鬧了。五號是當年Friday西餐廳老闆娘的渾名,當時芳玫和薄荷在街上閒逛,走累了就順便拐進了路旁的一家西餐廳歇腳,各自要了茶水,開始討論才買的一瓶淺藍顏色香水。芳玫和薄荷當時都沒什麼想法,經濟上寬裕,又沒有嫁人的意思,賺的錢放在那兒,隨隨便便都費在吃穿的用處了,只要圖一時痛快。
兩個人正說著,一個女人平地裡冒出來,水氣暖暖的一張嫩臉,揚著手裡的一瓶香水來對芳玫薄菏說:「我這香水怎麼樣?」
芳玫薄荷吃了一驚,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薄荷愛打鬧,裝著一臉惶恐說:「這,這不是夏奈兒五號嗎?很貴的哦。」
女人就得意地笑,甜蜜蜜地說:「這是我男朋友送的。」
一個十六七歲小女孩說這話倒是正常,一個三十多歲的徐娘說這話就顯得太肉麻了。
「不錯不錯。」芳玫和薄荷拚命壓抑住肚子裡的笑,直把臉繃得比哭還難看。
「我請你們喝紅酒。」女人說:「我可是頭一回見到你們,以後要常來啊,我老覺得與你們兩位小姐有緣呢。」
芳玫薄荷臨走,女人還在後面追著加了一句:「週末我們餐廳有演出的,可一定要來啊。」
芳玫和薄荷從西餐廳出來,直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一個陌生女人,跳出來向另兩個陌生女人誇耀男人送自己的香水,世界上再也沒有這麼古怪的事情和這麼古怪的女人了。
以後芳玫薄荷卻常去這家西餐廳了,點幾例不上菜牌的烏冬面吃,背地裡管那個嘴甜又會做生意的老闆娘叫五號。表面看五號顛顛倒倒,其實是個精明女人,什麼都算計得清清楚楚的,與人交際,說話應酬都是非常老道。芳玫薄荷也算是五號平空勾搭來的熟客。五號在時西餐廳倒總是放芳玫薄菏喜歡的StevieWinwood,這也是芳玫薄荷選擇Friday做根據地的原因。五號雖然顯簡單了些,卻也知道善解人意。
後來芳玫薄荷時常見到一位秦姓老闆,生意人,算是西餐廳的半個當家,主持事情都井井有條的,慢慢地也就知道了他與五號是一對情人,後來秦先生的正室來鬧,鬧得天翻地覆的,把秦先生叫回去了,股份也抽了回去。五號一個人經營不來,西餐廳每況愈下,慘淡了幾個月,店就轉手了。
往事只是日曆的前一頁,可以翻回去看看,不過抬手的工夫,細想往事,卻恍如隔世了。
芳玫坐得心裡煩燥,薄荷還沒有來。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吧檯前坐了很多女人,清一色的沒有年紀的女人,五顏六色的頭髮,手指間長長短短的煙支。有些女人是心甘情願做小的,就像五號那樣,也許就是因為有了愛情。芳玫只怕那些女人一回頭,中間就有五號的臉轉過來,濃艷的一張老臉,劃滿了皺紋和愁苦。
3.薄荷一直以為芳玫這第二次出去可是真不會再回來了,哪知道芳玫還是回來了。三年前送芳玫走真是生離死別,芳玫卻是個戀家女人,很快就回來了,呆了沒一年又覺得外面海闊天空,又出去了,現在不知道她這次回來,究竟是不想再走了還是別的什麼的。這樣反反覆覆,誰也不知道芳玫到底要幹什麼了。
薄荷一直迴避芳玫當年出去的原因,就像迴避她們為什麼總約在Friday一樣,這是她們兩個人的隱私。芳玫和薄荷的隔閡是在Friday裡產生的,而且成為了這兩個女人之間永遠也不會再彌合的一道界線,她們仍然是要好的女朋友,仍然討論些息息相關的私人話題。但是從來共用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都不會再成為知己,從來都不會。
一切都是五號招出來的事情,五號招來了那支三流樂隊。什麼是三流民間樂隊,如果說唱片公司簽了民間樂隊中略好些的五六個,那麼全國各地就有幾十萬個這樣的三流樂隊,他們在不斷地創立,分裂,重組,他們的結果只有兩種,要麼是會被簽上,這樣的機率大概是幾十萬分之一,要麼就是沒什麼用處了。景峰就是這樣一支三流樂隊的主要成員。芳玫和薄荷起先嘲笑景峰的語言,景峰說,我要封閉了。芳玫就故意問,什麼是封閉啊。景峰就說,封閉就是關上門苦練工夫的意思。芳玫就說,哦。
總之,芳玫和薄荷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景峰更沒出息卻又自以為是的男人了,這是一比較就能比較出來的事情,芳玫和薄荷都是漂亮女人,又很會包裝自己,身邊圍繞著無數溫文爾雅的小男人,或者出手闊綽的小老闆,但是吃多了肉會覺得青菜好吃,而且會真的愛上了青菜。峰迴路轉。畢竟景峰是一個表面上看很新鮮的青菜,更何況芳玫和薄荷也正值情竇初開。但如果你從一開始只想著要玩別人,那麼結果只會是你被別人玩了。
景峰和芳玫薄荷坐在青年廣場喝醉了酒的原因是五號的態度,她一反往常,甚至還有些惡狠狠,說:「景峰,你們的音樂太吵,顧客不喜歡。」
景峰說:「如果你的顧客只是為了要聽他媽的什麼浪漫輕音樂,那你幹嗎不放唱片,找我們來做什麼氣氛?或者你乾脆買個古典鋼琴放在地中央找人來彈好了。」
無論如何景峰還是有些在乎大眾的觀念,畢竟音樂做出來也是要得到認可的,於是景峰很沮喪。這時候薄荷已經灌下去兩瓶啤酒了,眼珠開始閃閃發亮。啤酒廠永遠都沒有工人下崗,問題少年和問題少女們就能養活整整一家啤酒廠。現在是新時代了,新時代的女性,新時代的愛情。沒有人再羞答答地詢問你愛不愛我,你到底愛不愛我了。景峰藉著三分酒勁摁住薄荷亂親一氣,薄荷也有些情緒,格格格笑得花枝亂墜。旁邊的芳玫只氣得手腳冰涼,雖然還不能肯定自己是真愛上了這個男人,總也是希望自己的魅力能多過自己的女朋友,即使是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芳玫冷眼看了一會兒,也做不了什麼,招呼也沒打就走了。
景峰笑了笑,對薄荷說:「沒別的,如果你愛我,就和我上床好了。不然,你也儘管走好了。」薄荷也笑了一笑,抬手就給了景峰一個耳光,但她隨後就和景峰上床了。從此以後薄荷一直在想,為什麼不是二十二歲,我他媽的在二十一歲就失身了,那個男人卻連我失身的日子都不記得。
薄荷一直知道芳玫是喜歡景峰的,但芳玫從此再也沒有流露出一絲半點她的想法,而薄荷還真愛上了景峰,畢竟景峰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所有的女人都會在愛情的成敗中成熟。薄荷和芳玫一直以為自己對於這樣的事實是妥協了。事實卻是尷尬,萬分的尷尬,再過幾年幾十年,仍然是尷尬。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奇怪,放著那麼多男人不愛,偏偏就是愛上了同一個,放著那麼多漂亮女人不愛,偏偏就是愛上了哥們的老婆,男人還好些,大都只是愛著,一個人痛苦著,而女人多半就會做出些過火的事情來,就像芳玫和薄荷,她們曾經認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比對方的存在更招人恨了,這恨卻也像雲煙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芳玫很快就去了八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而薄荷另找了個情人,她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又迷戀上了一個新歡。那真是一件很傷人的事情。
4、薄荷並不厭倦齊明的身體,而且還努力迎合著,薄荷已經很會尋找身體的感覺和動力了,不像三年前,她第一次和景峰睡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手忙腳亂脫衣服,腦子裡只是,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
但男人一穿上衣服就非常不同了,就像齊明,齊明穿上衣服就是節目部的主任,嚴謹的一個老男人。薄荷有時候興致一來,跑到齊明的辦公室,從後面攔腰抱住齊明,齊明回過身裝模作樣地輕叱一句「瘋丫頭」,手卻不閒著,上上下下亂動,嘴是咬著薄荷的唇,眼珠卻溜溜地轉,一有動靜,身體立刻就彈開去了。
男人辛苦了一輩子也只為了要幾分鐘的快感而已,而女人絞盡腦汁使盡手段,也不過是要男人說那麼一個寡淡的愛字。薄荷一直以來的生活都是一塌糊塗,從來就是愛上了一個男人,而這男人總也長久不了,也不知道愛了多少回了,就是有愛,這愛也是越來越稀薄了。
薄荷是個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女人,要愛就愛得徹底,別的事情什麼也不管了。齊明卻是個瞻前顧後的男人,什麼都要留後手。薄荷有時候也恨自己愛上的是這麼一個男人,自從愛上他以後,就把自己都丟了。
齊明一來,就熟練地按下傳真機,推著薄荷往床邊去,薄荷只覺得男人越老就越沒情趣,卻也無可奈何。剛一會兒,就有人打電話來,叮鈴鈴的響聲在房間裡來回走。齊明一時間僵在那兒,只把眼睛看牢了那只傳真機,身子動也不動了。薄荷看著齊明的表現,冷笑說:「你怕什麼,還以為是在台裡啊。」
鈴響了幾聲傳真機就接過去了,錄音說完,對方卻沒有說話,卡嗒一聲把電話掛了。齊明才緩過來,急著緊著付出他的愛了。
「我再不要做那檔什麼狗屁的經濟大視野了。」薄荷趁著齊明完事後抽煙的工夫說。
齊明撫著這個年輕女人的漂亮腰身,好言好語地說:「我是捨不得你去做直播節目,整天都要坐班,賣給電台了似的。」
「你倒應該在學習文件精神的會議上說這話。」薄荷冷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就是為了方便你自己嗎,你想要來了,我就錄完了節目在家好好侍候你。」
「你是這麼認為的?」齊明說。
「總之我是不做了。」薄荷說:「就讓我去天天辛苦好了。」
「你脾氣真是越來越大。」齊明說。
薄荷翻了個身,不說話。想起早上翻報紙看到的新聞:一個七十歲的老頭,續絃了一個老太太。老頭身體好,總要幹那事兒,老太太卻是個只愛錢的貨色,老頭兒晚上要與老太太做愛,老太太說:「要做愛,拿一萬元錢來。」老頭情急,說:「明天就給你,今天先做行不行。」老太太不願意,說:「什麼時候拿錢來就什麼時候做。「老頭氣急敗壞就一刀把老太太殺了。
薄荷想到這兒臉上帶了笑。齊明見了問:「你笑什麼。」
薄荷不搭話,又把臉繃緊了。齊明卻不罷休,不讓不饒追著問,薄荷直笑得喘不過氣來,眼眶裡卻淌下眼淚來了。
薄荷是越想自己越沒意思,爬起來穿衣服,抬手就把傳真機給關了,芳玫倒又打電話來了,薄荷接完電話對齊明說:「我要出去,你呆一會兒也走吧。」
齊明苦著臉,說:「什麼人這麼重要,我們也是難得一次嘛。」
薄荷不理,齊明又板過薄荷的肩涎著臉說:「難道這個女人還比我重要?」薄荷掙脫開去,睨了齊明一眼,抑制不住滿心的厭惡。
「以後你別隨便接我的電話行嗎。」薄荷往洗手間走。齊明倒有些生氣了,重手重腳地把水杯把床頭櫃上一放。薄荷在洗手間裡看鏡子裡的自己,歎了口氣,又磨蹭了一會兒,洗了臉,隨隨便便找了件大衣穿著下樓了。
5、芳玫一見薄荷就大叫:「你住在這樓上下來還那麼慢。」
薄荷陪著笑臉,說:「我主動交待好了,要打發我那個情人嘛,你知道那是很纏綿的。」
芳玫差點把茶水噴了一地,說:「你說話怎麼越來越色情了?」又說:「不過你這情人還真有本事,連你的私人電話也敢亂接。」
「他丫也配。」薄荷恨恨說,手劃過芳玫的肩,卻沒有落到那雙瘦削的肩上,在半空中打了個手勢,倒把侍應叫了過來。
「你這麼厭惡他,怎麼還可以容他近你的身。」芳玫說:「這麼多年了,你也別老口是心非了。」
薄荷笑了笑,舒展了身子,就像泥一樣軟在椅子上了。芳玫看在眼裡,又說:「哪一個?是不是上回電話裡說的那個。」
「哪能,是齊明,我們節目部的主任。」薄荷說。
「找了半天還是找了你們一個系統的,你也不怕人家老婆追上門來打。」芳玫說。
薄荷正昏昏欲睡,笑了笑說:「怕什麼,他老婆在美國呢,手也夠不著啊。而且我也沒有打算要佔她的位置,她要回來了,我還讓她。」
「說得好聽。」芳玫說:「只怕她回來了,你還不肯讓。」又說:「當年我們總說五號和她的情人只有錢,現在想想他們中間還有愛情的成分吧,你和你們這主任怕只有性了。」
「都兩年沒見了,見面沒幾分鐘你就這麼攻擊我。」薄荷生氣。
「你總是這樣,亂七八糟地過著,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正正經經地結婚生個兒子。」芳玫說。
「你還是先把自己料理好了再管我吧。」薄荷說。
「我結婚了。這次就是要來告訴你的。」芳玫說,眼睛移過去看吧檯上的小姐。薄荷笑了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麼。
「你說這Friday吧怎麼到處都是女人啊,嘰嘰喳喳的倒像是上千隻母鴨子聚在了一個淺水塘。」芳玫說。
「母鴨子倒好,只是這酒吧現在還真是個雞窩了。」薄荷說:「來往的都是艷妝的女人和詭秘的男人,我住在這樓上,每天晚上都聽到動靜,模式還都差不多,昨天樓下還有個女人拖著男人嚎哭不止,鬧到三點多鐘,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總是男人狂笑,女人痛哭,為什麼不倒個個兒。」
芳玫搖頭,說:「成了雞窩你還叫我來。」
「咱們跟這地方有感情嘛,再說那有什麼關係,怎麼看你也不像嘛。」薄荷說。
「我是不像,可你像啊。」芳玫說笑。
薄荷跳了起來,與芳玫打鬧一通,兩個人就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了,逛街,香水,Friday西餐廳,五號,景峰和他的樂隊,青年廣場,啤酒,一些該發生或不該發生的事情……一瞬間。
兩個人安靜下來,都有些感動。
芳玫歎了口氣,說:「也只有兩三年的時間,我已經不再熱愛那種一大幫子人聚在一塊兒喝酒聊天的生活了,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那時候多天真,還容易衝動,一衝動就指點江山,除了自己其餘的人都是傻逼。」
薄荷看著芳玫的臉,說:「你從來就不甘心過每天都一樣的生活,你還記得嗎,你說過你不會一直呆在這兒的,小地方讓你伸展不開手腳,你要出去拼一把,你要駕著法拉利跑車來看我。那個時候你只有十九歲。」
「還記著這話啊。」芳玫笑:「小時候樹立的雄心壯志,誰知道要實現它原來有那麼難。」
「我最瞭解你了,你總是要出去的,就是景峰,即使你真正得到了他的愛,你也不會為了一個男人放棄你要的,什麼都牽制不了你,你是為了你自己出去,而所有的人都以為你是為了擺脫一場愛情的糾葛出去,你讓我背著這個重負很長時間了。」
「你分析很久了?」芳玫說:「我又沒有怪過你,我從來都沒有因為你和景峰好就怨恨你,你何必自己為難自己,而且多年來一直在為自己和景峰做的事情找一個合適的借口。」
薄荷說:「這和景峰也沒什麼關係。景峰不重要。知道嗎芳玫,你和我是兩種女人,一種是只要錢,一種是只要權,你是那種只要錢的,你出去多半也是為了要賺錢,我是只想寬鬆一些,少惹些是非,掙扎了幾年做個小官,手裡能掌握幾個人也就心滿意足了。可你不一樣,你終究還是要出去的,你的心都在外面……」
「好了好了。」芳玫叉開話題:「我又不想跟你吵,你在電話裡怎麼不凶巴巴,口口聲聲地說想念我,要我常回來,我回來了你卻這麼聲討我。」
薄荷閉了嘴,過了會兒又說:「總之我說過,景峰不重要。」
「你有景峰的消息嗎?」芳玫突然說。
薄荷遲疑了一下,說:「你是知道的,我早就不和他來往了,也許他也不在這個城市了,你想見他?」
芳玫凝著臉,說:「我這次回來主要就是要見他。」
薄荷淡然說:「電話也忘了,哪兒找去。」
「電話號碼我有。」芳玫說,從手袋裡掏手提。「把景峰叫來吧,我想見見他,你也別走,我希望我們像過去那樣,坐在一起愉快地聊聊天。」
「你和你的舊情人約會怎麼要叫上我。」薄荷說:「你會失望的,我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了,自從你走以後,什麼都不一樣了。」
「怎麼是我的舊情人,景峰可是你的舊情人。」芳玫說:「你怕見他?還是又有什麼私下裡的小花樣。」
薄荷苦笑了一聲,攔住芳玫的手說:「好好,我來打我來打。」
電話接通,薄荷喂了一聲,邊說話邊沖芳玫使眼色:「景峰嗎,我是薄荷,芳玫回來了,一起聚聚……」語調平常地說了一通,關上電話說:「約在西街的餐館,走過去只要幾分鐘,我們現在就過去,景峰過會兒就到。」
芳玫舒了口氣,從化妝包裡找出管遮瑕膏,細細緻致往眼部抹,說:「奇怪,別人夫妻反目都成仇,就是在街上碰見了都要別過頭去,怎麼你和景峰倒像是朋友一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還不是為了你,我又並想見他。」薄荷皺眉,又說:「景峰的老婆也一塊來,景峰結婚了。」
芳玫吃了一驚,手抖了一抖,指尖的遮瑕膏從眼角處劃出去,一道白印子,就像一道深深的皺紋。芳玫忙不迭地抽面紙出來擦。
6、景峰坐著,倒也坦然。對面兩個女人,花枝招展的,對景峰來說也沒什麼影響。時間是銳利的刀,把人的感覺一刀一刀地割下來,人慢慢承受著時間的折磨,什麼感覺也沒有了的時候,就痛苦地死。景峰顯老了很多,幾年前的風流氣質可是一絲一點也沒有了,現在景峰是一個家常男人,不張揚地坐著。
景峰的老婆卻是冰雪聰明,任何女人都能從自家男人的身上嗅到另外一個女人的氣息,儘管那氣息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一年,五年,十年,但只要那個女人又重新出現,那種氣息就會捲土重來,起初還只是似曾相識的,淡淡的,像只蟲子一樣爬來爬去,讓人不舒服,到後來,不舒服就會越來越強烈,變成再也不能忍受的煎熬。
現在薄荷就坐在景峰老婆的對面,薄荷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似曾相識的氣息,景峰的老婆一落座就乾乾淨淨地衝著薄荷一笑,笑得很豐富。女人間的戰爭是蘊含很多內容的,只是眼神的交戰,也能夠耗盡女人們的心智和氣力。但她忽略了另一個女人,芳玫。
景峰把菜單往薄荷處推,薄荷客氣,把菜單又推給景峰的妻子。但誰也沒有推讓很久,菜循序漸進地上來,但是男人和女人都沒有動它們,菜就像是短暫的擺設,漂漂亮亮地堆集在那裡,而且還在不停地高起來。江南一直就有糜爛的習俗,吃的穿的都只要場面上好看,每套行頭都是非常見得了人的,沒人看見的房子卻是一個糊著薄牆皮的空殼子,家徒四壁的光身子。
芳玫幽幽地說:「景峰結婚也不打個招呼,我就是在千里之外也會趕回來喝喜酒的。」
景峰得體一笑:「省了你們的份子錢,謝我才對。」
薄荷在旁邊冷笑,說:「景峰現在做什麼呢?」
景峰又得體一笑:「做些文化事業。」
薄荷笑,說:「難道你以前做的不是文化事業?賣唱也是文化嘛。」
景峰也不生氣,臉上掛著和出場時候一模一樣的笑,再沒有提自己的文化事業,景峰老婆卻投過來一眼,毒毒的一眼。
冷場。再沒人說什麼了。
景峰老婆站了起來,輕輕柔柔地說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剛離座,景峰的手提響,景峰嘴裡說著對不起,也站起來去外面接聽了。
薄荷就與芳玫暗地裡討論說:「你看景峰現在就像是一鍋溫吞開水,這溫吞水還是半路出家的溫吞開水,臉上是笑嘻嘻的,眼神裡全都是當年的猙獰,修煉得還不到家。」
芳玫說:「溫吞水怎麼也找了個人見人愛的小嬌妻。」
「景峰就是靠這個小嬌妻起家,景峰也是個俗人,男人要麼是巴子,赤手空拳打天下,要麼就是靠女人發家。有什麼意思?」薄荷說。
「女人靠男人倒是大家公認的,男人怎麼不好靠女人了。靠女人容易麼?別人看不起倒也罷了,自己還看不起自己,日子才最難過,沒有男人會永遠靠著女人的,總還是要靠自己。」芳玫說。
薄荷搖頭,看看門外,又說:「芳攻,你信不信,景峰後來聽的這個電話一定是他的小嬌妻從外面打來的。」
芳玫一愣,說:「這有什麼必要,做得這麼難看,還要不要男人做人了。」
薄荷說:「就是要讓自己的丈夫做人,才從外面打進來,場面上才好看,依著你我的脾氣,一定是在檯面上臉色就難看了。」
芳玫說:「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沒筋沒骨的,直往她男人身上靠。」
「芳玫你還這麼刻薄,妻子不往自己丈夫身上靠,難不成還靠別人去。」薄荷說。
「靠當然是可以,也不能在眾人面前這麼肉麻嘛。」
「這靠也是有講究的,你芳玫總不能也去靠吧,這麼說吧,就像猩猩遇敵時拚命拍打自己的胸一樣,其實這是一種威脅和恐嚇,你看不出來?」
芳玫只笑得岔氣:「薄荷這兩年你就學會了算計人,就是人家老婆護著愛著自家的男人,你也要去罵幾聲。」
正說著,薄荷聽見電話響,一看屏幕,顯示著台裡的電話,就知道是齊明打來的,這次不知道為著什麼,藉著幾分酒意恨恨地把手提關上了。心裡想,還真招之即來呼之即去啦,也不管明天會怎麼樣了,今天就自主一回了。
一會兒景峰回來,說:「我們還是先回去了,她喝了點酒胃疼得厲害。」
芳玫說:「景峰你早就魂不守舍急著要走了吧。」
景峰就說:「結婚這麼長時間了,再怎麼也兩看相厭了,哪裡還有什麼魂不守舍。」
薄荷說:「景峰你那寶貝老婆真不好惹,兩個人又專連檔演戲出來蒙人。」
景峰一臉笑:「胡說。」
薄荷又笑,說:「景峰你知道你是什麼嗎?你是一個腿肚子上的泥巴還沒有洗乾淨就急著穿皮鞋的農民,那些黃爛泥硌著你的腳,讓你穿著好鞋也感覺不到舒服。」
景峰還是一臉笑:「胡說。」
薄荷厭了,嚷嚷道:「散了吧散了吧,早點回家。」芳玫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與景峰糾纏一通,又開了罐啤酒,喝光了酒才放景峰走。
芳玫薄荷客套地把景峰夫婦送上車,轉過身又走了一大段路了,芳玫突然就說:「薄荷,你說是不是應該好好敲他一筆,他現在賺錢多嘛。」
薄荷看了芳玫一眼,沒說話。
7、薄荷陪著芳玫在街上走了一圈,兩個人沒什麼話說,薄荷腰背又酸疼得厲害,只想早點回去休息,芳玫卻在興頭上,見著什麼都要評點一番,薄荷猶豫了幾次,還是沒說出口。
「薄荷你有什麼意思,你一輩子都呆在這兒,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芳玫優雅地繞過一棵行道樹,就像一個真正的異鄉人那樣,又回頭注視了那棵樹很長時間,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樹。
「我不需要知道。」薄荷說:「很多女人奮鬥了一輩子,年紀大起來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還是一個安穩的家。誰都會選擇自己的家鄉做養老的地方,即使這個地方給了他們非常慘痛的回憶,他們總還是要回來。」
「你會老死在這兒的,再過五十年你還是這樣,什麼也沒有幹出來。」芳玫說。
「我要幹出點什麼呢?」薄荷心平氣和:「什麼才是你認為的那種幹出點什麼,倒是你,這麼在外面漂著,也不知道漂出什麼來了。芳玫你已經二十四歲了,心智卻還是個孩子,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厭倦了那種生活,你回來要再找回年少時候的感覺,可你永遠也找不到了。」
「我從來也不往回看,我從不回味過去了的事情。」芳玫強辯。
正爭執,走過一家肯德基的連鎖店,白熾燈照得餐廳象不夜城那樣誘惑人,與其他餐廳不同的是它的顧客都是流水帳,從早到晚,每時每刻都有生意,就是一紙杯的飲料,顧客都能從這杯飲料裡喝到一種簡潔和克隆了的節奏。
「我要進去,裡面肯定有我們認識的人,我們當年幾乎認識這個城市裡所有的人,是吧,薄荷,這麼小的地方,一定有。」芳玫一臉潮紅:「以前我們總是聚在肯德基喝茶,那時候沒那麼多pub和咖啡館,我們有什麼事都約在肯德基,把肯德基的座位都佔滿了。」
芳玫上了台階直往裡走,薄荷遲了一步,沒有拉住芳玫,芳玫就像是一陣風那樣飄進去了,薄荷遲疑了一下,也跟在後面進去了,迎面而來一股奇怪的奶香氣。
芳玫走得飛快,薄荷緊跟在後面,只看得見她走動起來飛舞的裙祉,像還魂的蝴蝶。有很多小孩子,臉上聚集著蛋白質,注意力只放在星星表、滑雪老頭或者紅綠書包上,有很多十六七歲的孩子,染著頭髮,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抽煙、調情,薄荷看了他們很久,服務生不知道去哪兒了,餐廳裡有很多煙霧,每個人都把煙霧吸進鼻孔裡去了,有很多單獨的男人或者女人,撕咬著雞塊和雞翅,騰出頭來看這兩個女人,她們沒有端著裝滿食物的盤子,她們的眼睛空空蕩蕩,她們大概是要找什麼人吧,但她們好像什麼也沒有找到。
薄荷只覺得很丟臉,這樣來來回回地走,像要演示什麼似的,薄荷停在了地中央,看著芳玫上了樓,一會兒又下來,拐進了地下室。
薄荷推開了玻璃門,站在台階前的平台上,沒由頭地笑了笑,仰頭看天,天已經陰了,暗色的人影在商業街上緩慢地移動,廣告燈都亮起來了,像是給滿臉疙瘩的街道上了一層厚粉底,什麼都好看起來了。
芳玫終於出來了,站在薄荷旁邊,什麼也沒有說。
「你是不是還要去迪斯科廣場找一遍?」薄荷說:「我真不明白你忙忙碌碌地竄上竄下到底是要找什麼,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現在我看這些曾經喜歡過的地方和做過的事情卻覺得它們喧嘩,囂張,並且使人厭倦。」
「我出去之前,你還記得嗎,我們抽了一整包皮爾卡丹,餐廳裡不讓抽,我們就坐在露天餐室抽,外面還下著雪,我們的手指凍得通紅,我們抽了一支又一支,只到雪下到這麼厚……」芳玫比劃。
薄荷卻有些不耐煩了,幅度很大地傾過身子看鐘樓上的鐘。
「我要走了。」薄荷說。
芳玫急了,說:「你陪著我嘛,景峰走了,你也要走。」
「我有一大堆事。」薄荷說:「真的。」
「好,你再陪我去吃一碗烏冬面,我就放你走。」芳玫說,眼睛認真地看薄荷。
薄荷有些心動,很想陪著芳玫去吃這碗麵,但不知道為什麼,回去的念頭更強烈些,薄荷只想及早回去,洗乾淨身體,躺在昏黃燈燭下喝杯茶,好好地睡著,薄荷很想立刻就實現這種舒服。「不了。我還是要走了。」薄荷說。
「我只盼著你走出去十步遠就跌個大跟頭。」芳玫惡狠狠地說。
薄荷吃驚地看著芳玫,眼睛睜得很大。
「你知道嗎,始亂終棄這個詞彙,薄荷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發展好,這一切,你和景峰,混亂的性,你所說的愛,你的生活,你生活中那麼多男人,你所有的一切都和你的腦子你的所作所為一樣,一片混亂。我知道你和景峰,你們都不能給對方將來,你們注定要分開的,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誰不是這樣呢。」薄荷笑:「景峰,我,我們都生活過了,就是有亂,這亂到如今也順了,該斷的地方斷,該了的地方了了,可你還生活在昨天,你可以領著特區的工資到這裡來消費掉它們,你也可以獨自坐在酒店裡吃著西式大餐體味自己很高貴,但你找不到錢以外的東西,直到夜晚來臨,你都不知道你這一天都幹了什麼,你想走一條捷徑,但從來沒有什麼可以兩全,你沒有想過捷徑背後還意味著其他,讓你接受不了的其他。芳玫你亂得已經找不到線頭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芳玫,我沒有想到恨會被你好好地收藏了三年,又在現在這種場合爆發出來。我以為我們都不會捅破薄紙的,我以為我們都會把恨埋一輩子。
芳玫,我也知道,你並沒有結婚,我不想去猜到底你是怎麼了,我知道一個女人在外面單獨地生活意味著什麼。如果你結婚了,你的丈夫應該陪同著你,他不會讓你一個人在飛機上顛簸,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一個人去見朋友,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當你說你結婚了的時候,我只是笑了一笑,現在我把它說出來,是為了要傷害你,讓你感受到羞恥。
你不敢愛,你沒有愛過,你也不會被別人愛,即使有那麼一個男人愛上了你的身體,你也會考慮他是不是值得,你是一個為了結婚而要結婚的女人,你對結婚飽含了希望,所以你不會結婚,至少不會這麼快。」
芳玫什麼也沒有說,芳玫轉身就走,決絕地走。桔黃的衣裙,還有芳玫桔黃的頭髮,就像是晚香玉最後的一縷香,努力地要從綠中間掙扎著美來,卻只顯現出凋謝前的一絲慘涼。
薄荷看著那叢桔黃,漸漸地遠,消失在人群之中。薄荷向著芳玫相反的方向走,再沒有回過頭,那真是一幅電影裡才有的場景。薄荷遺憾的是沒有看到芳玫最後一瞥的眼神,那會是什麼樣的,混亂?屈辱?或者哀傷?天全黑了,霓虹照耀著長長一條街道,亮如白晝,很多人都有了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