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房間
現在,我希望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走進自己的房間裡,關上房門,我就把旗袍脫去,換上套睡衣睡褲。睡衣褲是條子絨做的,寬大,溫暖,柔軟,兼而有之。於是我再甩掉高跟鞋,剝下絲襪,讓赤腳曳著雙紅紋皮拖鞋,平平滑滑,怪舒服的。
身體方面舒服之後,心裡也就舒服起來了。索性舒服個痛快吧,於是我把窗子也關好,放下窗簾,靜悄悄地。房間裡光線顯得暗了些,但是我的心底卻光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的房間,也許是狹小得很: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再也放不下什麼了。但是那也沒有什麼,我可以坐在椅上看書,伏在桌上寫文章,和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我的房間,也許是齷齪得很,牆上點點斑斑,黑跡,具蟲血跡,以及牆角漏洞流下來的水跡等等,觸目皆是。然而那也沒有什麼,我的眼睛多的正好是幻覺能力,我可以把這堆斑點看做古希臘美術,同時又把另一堆斑點算是夏夜裡,滿天的繁星。
我的房間的周圍,也許並不十分清靜:樓上開著無線電,唱京戲,有人跟著哼;樓下孩子哭聲,婦人責罵聲;而外面弄堂裡,喊賣聲,呼喚聲,爭吵聲,皮鞋足聲,鐵輪車推過的聲音,各式各樣,玻璃隔不住,窗簾遮不住的嘈雜聲音,不斷傳送我的耳膜裡來。但是那也沒有什麼,我只把它們當作田里的群蛙閣閣,帳外的蚊子嗡嗡,事不平已,決不煩躁。有時候高興起來,還帶著幾分好奇心側耳靜聽,聽他們所哼的腔調如何,所寫的語句怎樣.喊賣什麼,呼喚那個,爭吵何事,皮鞋足聲是否太重,鐵輪車推過時有否碾傷地上的水門汀等等,一切都可以供給我幻想的資料。
讓我獨個子關在自己的房裡聽著,看著,幻想著吧!全世界的人都不注意我的存在,我便可以自由工作,娛樂,與休息了。
然而,這樣下去,我難道不會感到寂寞嗎?
當然——
在寂寞的時候,我希望有只小貓伴著我。它是懶惰而貧睡的,不捉鼠,不抓破我的舊書,整天到晚,只是蜷伏在我的腳旁,咕哈咕哈發著鼾聲。
於是我赤著的腳從紅紋皮拖鞋裡沒出來,放在它的背上,暖烘烘地。書看得疲倦了,便把它提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它的眼皮略睜一下。眼珠是綠的,瞳孔像條線,慢慢的,它又闖上眼皮咕嗜咕啥的睡熟了。
我對它喃喃訴說自己的悲憤;
它的回答是:咕啥咕喀。
我對它前南訴說自己的孤寂;
它的回答是:咕哈咕咯。
我對它輕輕歎息著;
咕喀咕喀。
我對它流下淚來。
眼淚落在它的眼皮上,它倏地睜開眼來,眼珠是綠的,瞳孔像條線,慢慢的,它又閉上眼皮咕喀咕哈的睡熟了。
我的心中茫茫然,一些感覺也沒有。
我手撫著它的臉孔睡熟了。
於是我做著夢,夢見自己像飛鳥般,翱翔著,在真的善的美的世界。
自己的房間呀!
但是我沒有自己的房間。我是寄住在親戚家裡,同親戚的女兒白天在一起坐,晚上在一起睡。
她是個好絮話的姑娘,整天到晚同我談電影明星。
"XXX很健美吧?"
"晤。"我的心中想著自己的悲憤。
"凸凸凸的歌喉可不錯哪!"
""晤。"我的心中想著自己的孤寂。
"你說呀,你到底是歡喜XXX呢?還是凸凸凸呢?"
"…"我說不出來,想歎息,又不敢歎息,只得闔上眼皮裝睡。
"唉,你睡熟了!"她這才無可奈何地關熄燈,呼呼睡去。
我獨自望著一片黑暗,眼淚流了下來。
這時候,我再也不想裝睡,只想坐在椅上看書,伏在桌上寫文章。
然而,這不是自己的房間呀!拘束,不自由。
長夜漫漫,我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敢動彈,頭很重,頰上發燒,心裡怪煩躁。
莫不是病了嗎?病在親戚家裡,可怎麼辦呢?睡吧!睡吧!睡吧!我只想做片刻自由好夢,然而我所夢見的是,自己彷彿像傷翅的鳥,給關在籠裡,痛苦地呻吟著,呻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