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史循急病的驚人消息由仲昭他們帶到了張曼青的結婚禮堂內,但是這莊皇的婚禮畢竟在始終如一的愉快和美滿中過去了。新夫婦的快樂的心田就好比一團烈火,無論什麼陰影,投上去就立刻消滅。雖然三天以後,張曼青又從仲昭那裡知道了史循的死耗,但連聲惋惜以後,也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他的心裡充滿了戀愛生活的甜味,絕對排斥一切氣味不同的分子。
然而也不能說就此毫無波折。太美滿的生活成為平淡時,一些些小的波折,有時竟是必要的。曼青結婚後第一星期中便表現了這樣的生活上的空氣轉換。大約是第五天早晨,這新結婚的一對中間發生了小小的齟齬,不,應該說是誤會。曼青無意中提起了史循死後的章秋柳,微露掛念的神氣。朱女士冷笑了一聲,無限的妒意立刻堆聚在眉梢眼角。曼青也覺得了,很抱歉似的笑著,轉換談話的方向。但是朱女士不肯放過,她歪過頭去,避開了曼青的眼光,冷冷地說:
「現在她是單身一個人了,你應該去安慰她的寂寞呀。」
曼青怔住了,想不到夫人是窮寇猶追的,而且那語意又是多麼不瞭解他的人格!自從那天辯論會後,朱女士也曾有一二次問起章秋柳,但像現在那樣近於潑悍的舉動的歷史改造任務,是以群眾為主體來完成的;傑出人物都是,卻是從前所沒有的。曼青未始不承認「妒為婦人美德」,然而朱女士的不免濫用職權,也使他很覺得怏怏了。
「近如,你也太多心了。」曼青不得不分辯幾句,可是語氣很溫柔。「兩個都是舊同學,從死的一個想到活的一個,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
「自然是舊同學,所以去安慰她,也是應該的;不過,曼青,你自問良心上是否還有一兩件事是不能對我說的?」
朱女士現在是看定了曼青的面孔說的,雖然她的措辭並非不宛轉,可是她的奇怪的嗓音卻使曼青聽著便覺得牙齦發酸。而況回答她這句話,在曼青確有為難。他不是常常準備好了撒謊的人,良心上他也是不願對夫人說謊的「以太」為「太極」,認之為世界之本源;以「生元」為「細,那麼,直說他自己和章秋柳的經過罷,可是又總覺得不甚敢;因此他竟忸怩沉吟,流露了非常情虛理屈的神色。
「哈,流彈,打中了敵人的要害了!」
朱女士用最扁闊的聲音說,同時很得意地笑了。
曼青忍不住心裡一陣作惡。他不很明白這是因為夫人的嗓音呢,抑是因為那可憎的語意,但他直覺地感到夫人之所以追尋他的過去秘密,似乎不是發源於由愛成妒的心理,而是想得到一個能夠常常挾制他的武器。
想到這裡,曼青不但忘記了分辯,反而很傷心地歎了一口氣。
「何必發愁呢!我並不是不可理喻的人,我不肯鬧出笑話來,使大家難堪。時候不早了,上學校去罷。」
朱女士又撫慰似的說,然而那種如願以償的暗自滿足的神情卻也充分地流露在她的眉目間,和她的聲音裡。
曼青惘然拿起了他的黃皮文書夾,跟著夫人機械地走了。雖然幸而擱置了那個可怕的問題,似乎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但是新的不可名說的不快卻愈積愈厚地壓在曼青的心頭。後來在講堂上借時事題目發了一頓牢騷後,方才瀉清了積滯似的舒暢起來,朱女士也像忘了剛才的事,親愛溫柔的生活便又恢復了。可是曼青從此更加不敢承認他和章秋柳曾有過些微的交情。他斷定了夫人實是個多疑善怒尖刻的人,雖然人情世故把她磨煉成表面上的溫柔和寬大。
漸漸地又發見了朱女士對於政治的盲目了。曼青現在雖然不喜歡政治熱的女子,但在政治方面完全懵懂的女子也是同樣地不甚樂意。朱女士每天所關心的,是金錢和衣飾;每天所議論的,不外乎東家的白貓跑到西家偷食,被西家的主婦打了一頓,某教員和校長頂撞,恐怕飯碗難保,某女友已經做了局長夫人,諸如此類的瑣細的閒文;她每天所煩惱的,無非是裁縫多算了她半尺衣料,某太太對於她的一句無心話該不至於有芥蒂等等。她和曼青的思想全然不起共鳴,他們是分住在絕對不同的兩個世界裡。
對於這一切,曼青只能驚訝;他想:難道從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看不出這些破綻?但轉念後,卻也承認了自己是咎有應得;他要一個沉靜緘默的女子,然而朱女士的沉靜緘默卻正做了她的淺薄鄙俗的護身符。
曼青覺得他的理想女性的影子在朱女士身上是一天一天地暗淡模胡起來了。但是朱女士已經成了他的「神聖的終身伴侶」,社會的習慣和道德的信條都不許他發生如何出軌的念頭,他只能忍受這重荷。同時,「自慰」這件法寶也在他心裡活動。他盼望不再發見朱女士的更多的弱點。他又推論到環境對於個人的關係,以為朱女士的淺薄瑣屑,都因為她從前的環境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環境,現在有他自己在那裡旦夕熏陶,改變也是容易的。
在朱女士方面,這些「對不住人」的感想是絲毫沒有的;曼青自然也覺到。因此他漸漸又以為自己的「求全責備」是不應該,特意地自認滿足起來。兩星期很快地過去了,他們的共同生活不能不說是愉快的生活。
第三星期的第三天,學校方面卻發生了一些事。
前任的歷史教員和曼青對調了功課後,仍然不得學生的擁護;那一天他出了個題目算是臨時考試,不料全班的學生有一大半交了白卷,一小半卻離開正題,做了罵他的文章。這位教師氣極了,要求校長把全班學生開除出去。因此校長召集教員會議,考慮這件事。那位教師理直氣壯地說明他的要求的三大理由:第一是學生們蔑視黨義的功課,罪同反革命;第二是學生們侮辱師長,如此桀敖不馴,即使現在不入「西歪」1,將來要做「西歪」也是難免的;第三是學生們既然做不出文章,便是不堪造就,應當淘汰出去——這是清校。這第三項理由似乎艱深一些,所以他特加以精闢的說明:——
1「西歪」,C.Y.之音譯,亦即「共產主義青年團」之略稱。——作者原注。
「黨要清,學校也要清;反革命的分子要清出黨去,不能造就的學生當然也要清出校去。如果讓不能造就的學生留在校裡,便是本校前途的危機。這不是兄弟一人的事,是大家的事,是本校的生死關頭。希望大家嚴重注意。」
沒有人說話,但是也沒有人反對;情形很可以解釋作「默認」。
曼青覺得辦法不妥,提出了幾個疑點。他以為學生們的舉動果然類乎「同盟怠工」,有破壞學校規則的嫌疑,但全班開除的處分也未免太嚴厲了一些;他又指摘第二項理由是以「莫須有」的罪名加人,有失愛護青年之旨;最後他又論到「不堪造就」的問題:
「學校對於成績太壞的學生,本有留級的處分,可是一項功課成績不佳還不能決定他的留級的命運,何得以『不堪造就』斷定了他們的終身?而且學生的成績不好,教師方面在良心上也該有教授方法失敗的自覺的責任,不能以全班開除了事的!」
曼青的話還沒完,那位教員已經用勁地在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立刻回答了一篇極蠻橫的反駁,其中很有些對於曼青個人的譏刺。曼青不肯讓步。並且其餘諸教員的默默作「壁上觀」,也加重了他的不平。他不顧坐在他身邊的朱女士的惶恐的臉色和屢次的躡足示意,很固執地和他的前任教員對抗。會議的秩序幾乎被他們兩個擾亂了,做主席的校長只好使出排解手腕來將本問題付表決。自然是「全班開除」的原提案由大多數的贊成而通過了。
聽著他的對手的嘲笑似的鼓掌聲,曼青氣的快要發抖。尤其使他發悶的是朱女士的兩次都沒舉手的那種不左右袒的態度。他憤憤地和夫人同回家去,在路上就準備好了責問夫人的話語;不料到家後反是夫人先發言抱怨他的「強出頭」,說是何必為了一班不相干的學生引起大多數同事的惡感。
「那麼,你以為他們的辦法是對的了?」
曼青盛氣地對著夫人說。
「我也覺得他們的辦法太嚴了一點兒。」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贊成我的辦法?」
「噯,你何必將一肚子怒氣都出在我頭上!我的不舉手也是為了你呀。你已經和他們有了惡感,再加上一個我,難道更好些麼?現在我守了中立,將來你和他們還有個轉圜的線索。我勸你凡事敷敷衍衍,何苦這樣認真!」
曼青低了頭,暫時不響;對於夫人的愛護他的微意,他未始不感得一種甜味,但是不能承認夫人的思想和態度是正當。他和緩了語氣,慢慢地說:
「近如,你把他們一班人的好感看得這樣重!現在我看得雪亮,他們都是無聊的人,並不是真心來辦教育,借此來混飯罷了。我們要和他們保持好感,我們自己也成了最無聊的人!我是極不願意和這班人妥協的。」
「但是既要在這裡做教員,就不好太得罪了人,弄成很孤立。」
朱女士很堅持地說,帶些可憐曼青不懂世故的神氣。
「我簡直想不當教員,現在我知道我進教育界的計劃是錯誤了!我的理想完全失敗。大多數是這樣無聊,改革也沒有希望。」
「換別的事做,也很好。」朱女士倒意外地贊成了曼青的意思。「本來當教員是餓不死吃不飽的飯碗,聊勝於無而已。
曼青,你本來在政界辦事,還不如仍舊回政界去罷。」
曼青睜大了眼,看著他的夫人;他覺得夫人的話異樣地不受用,但因那個「做什麼事好」的問題正在他腦子裡轉動,他便含胡地放過了那一點不受用,接著說:
「你以為政界是好些麼?」
「自然也不免要受點閒氣——我知道出來做事是到處要受點閒氣的,但無論如何,比做教員受氣,總是值得些。你去問問他們,誰願意老是幹這黑板粉筆生涯,只要有一條縫,誰都願意鑽進官場裡去!」
朱女士現在是微笑著了,她自覺得這幾句出色的話是她半生經驗的結晶。
曼青臉上卻有些變色了。他聽來夫人是愈說愈不對,他真料不到這樣淺薄無聊的話會從這個可愛的嘴巴裡說出來。然而他又自慰地想:這是因為夫人愛憐他的受閒氣,是一種憤激的話。但到底不放心似的鄭重地又問:
「近如,難道我們做事單為的養活一張嘴麼?」
「不為生活,又為了什麼?天下擾擾,無非為了口腹!」
不料朱女士竟爽爽快快地這麼回答,曼青再沒有話可說了;他很失望地低了頭,覺得眼前是一片荒涼。自慰的法寶宣告了破產,曼青方始完全認明他所得到的理想的女性原來不過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貨。
他默然踱了幾步,人類天生的第二種的排解愁懷的能力又在他心裡發生作用:那就是放開一步的達觀思想。失望了而又倦於再追求的人們常常會轉入了達觀。現在曼青也像達觀派哲學家研究人生問題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態度來思索自己的失敗的緣故了。他惘然想:「現在是事業和戀愛兩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來就有缺點?」他得不到結論。關於事業方面,他記起了王仲昭他們都反對他入教育界;關於戀愛方面,他記起了那天辯論會時章秋柳曾說過朱女士不是真實的理想。難道自己的辨識力真不及他們麼?他有些不甘自認。終於徹悟似的,他記起了美國歷史家房龍的有名的《人類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題目:《正如永遠是這樣的》。可不是麼?正是永遠是這樣的!
「曼青,還是再去做官罷。現在北伐勝利,和去年此時情形不同了。」
朱女士看著沉思中的曼青,輕聲地說。
曼青乾笑了一聲,並不表示什麼意見。他又踱了幾步,便在書桌前坐下,拿起筆來寫一封信。但是剛寫到一行多,他瞥見了前天寄到的一張王仲昭和陸俊卿訂婚的通知柬帶著玫瑰色的微笑靜靜地躺在一堆書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說過,這位陸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樣兒十分相像。一個奇怪的念頭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兩個人也許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罷?這裡的一個已經發見出來是假的,那麼,別一個應該就是真的罷!」他不知不覺擱下了筆,站起身來,似乎要立刻去看個明白,可是朱女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你就寫信去辭職麼?何必這麼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邊很溫和地說,顯然她是誤會了曼青的辭職的意思了。
曼青機械地一笑,隨手把信紙團了,丟在字紙簍裡。他坐下來重溫剛才的思想,便決定去找仲昭談談。
此時大約有三點鐘。稀薄的雲塊把太陽光篩成了沒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雲移過,便連這淡金色的光線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陰暗了一些。曼青順路先到同學會。只有徐子材和龍飛懶洋洋地在客廳裡看報。曼青和這兩位本來很泛泛,沒有什麼可談,卻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層樓,龍飛叫住他說: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曼青覺得很掃興,出了同學會。便找到仲昭的寓處。仲昭正穿好衣服,拿著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見曼青進來,便把帽子放下,又脫去了華達呢的單大衣,很高興地說:
「沒有什麼事,不過去望望章秋柳;我們先談談罷。」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麼?」
曼青隨口地問著,很疲倦似的落在一個椅子裡。
「本來也不知道,剛才得了她的來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醫院裡。」
「大概是病了。」
「卻又不說是病呢。有點奇怪。她這人做事就是這麼難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頷首;如夢的舊事又跟著「難以捉摸」這一句話來了。他臉上的頹唐氣色也漸漸地濃厚起來,頗使仲昭喚回了初見時的印象。
「夫人沒有一同出來麼?」
仲昭含笑又問,忍不住向案頭的陸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卻是一個頗使仲昭驚異的苦笑。他打算將自己對於夫人的感想盡量傾吐一下,他此來的目的原是這個。但不知什麼緣故,現在他又覺得難以出口了;在略一躊躇以後,他到底只說起了學校中開除全班學生的事。
「從前我們在學生時代,總以為不遠的將來我們的小兄弟一定比我們快活,然而今天的他們一定又在羨慕我們的時代還是比較的自由了。人生就是這麼矛盾顛倒!」
聽完了曼青的話,仲昭慨歎地說。
「最可痛的是從前主張青年權利的我們,在今天竟參預了壓迫青年的行動!仲昭,我不願分擔這罪名。我打算辭職!我的最後的憧憬,現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章秋柳不是常說的麼?要熱烈,要痛快!現在她已經住在醫院裡,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點避囂習靜的意味了。要在醫院裡找痛快熱烈的事,光景是不會有的罷?剛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終於不免在命運的面前舉起了白旗。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懷疑愈消沉!」
曼青不能自己地說了一大段。還有一句話被他捺住在喉頭:「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他覺得不應該在這個尚戴著玫瑰色眼鏡的人面前說這句不祥的話,但又癢癢地忍不住,到底在頓了一頓以後,用反面的口吻接著說:
「所有我們這幾個朋友的運命都已經看得見了,我希望你的,仲昭,應該是不至於這麼暗淡,這麼荒涼!」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義不容辭」的神氣。他以為曼青的抑塞全因學校內的事,他實在並沒知道曼青對於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樣的失意,但是他的陸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誇炫地浮出來:翠藍色的綢旗袍裹在苗條的身體上,正是三天前看見時的裝束,那時在她音樂一般的談吐內閃耀著的高潔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奮發。那時,仲昭曾戲呼她是北歐的勇敢的運命女神的化身;有這麼一個祝福的運命女神擁抱他,難道他的前途還會暗淡荒涼麼?
仲昭沉吟似的閉了眼睛,很願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一刻溫存,然後他睜開了眼,對曼青很謙遜然而滿意地說:「曼青,我是很實際的人,我不取大而無當的架空的奢望;據我的經驗,惟有腳踏實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於失望。在我們的事業中,阻礙是難免的,我們不能希望一下跳過這障礙,跳的時候你會跌交;最實際的方法是推著這阻礙向前進,你逼著它退後,你自己就有了進展。我不大相信掃除阻礙那樣的英雄口吻,沒有阻礙能夠被你真真地掃除了去。曼青,就你的事說,我就不贊成辭職,除非你確認教育已經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達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曼青沉吟著沒有回答。仲昭的實際主義,半步政策,他是聽得過許多次了,但現在卻使他發生了新感觸;辭職的決定,又在他心裡動搖起來,他想來辭職確是示弱,並且以後的生活也成問題。但是依舊幹下去,真會有仲昭所說的那樣最後的成功麼?
「我們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樣?」
仲昭看出曼青的陰暗的心情,就換了題目說。
曼青眼睛一轉,似乎也有遲疑,但隨即他的主意決定了:
「請你代我望望她罷。我還有別的事,不能夠去。」
同時辭職問題在他心裡也得了決定;他打算姑且聽著仲昭的勸告,再去試試。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實在呢,又像三個月前初離政界時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後的憧憬了。而這個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對於夫人的不滿。
曼青負著空虛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醫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沒有病容,只不過神色間略帶些滯澀,似乎有什麼噩兆在威脅她的靈魂;她還是很活潑地對仲昭笑了一笑,柔聲地說:
「原來沒有什麼事。因為太寂寞了,找你來談談解悶。」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著,在窗前坐了,隨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醫院裡習靜,現在又說太寂寞了!」
章秋柳對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聲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樣子。
「習靜?你怎麼會想得出這樣有趣的兩個字?」
笑定了後,章秋柳故意鄭重地說;那一種極力裝出來的閒暇的態度,很可以使一個細心人知道她心裡實在有些怪膩煩的事。
「這是曼青的發明。你像逃債似的躲進了一個醫院,竟沒有告訴半個人,那情形就有點類乎習靜了。你是個怪人。」
「哦,是曼青麼!他近來怎樣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頤,靠在枕頭上,曼聲地說,繼續她的扮演的態度。仲昭現在也看出來了。他注視著章秋柳的面孔,好一會兒。然後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開心的事。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說你的事罷,何必多繞話彎子,你不惜洩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來,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這不是她常有的那種俏媚的笑,而是摻些苦味的代替歎息的那種笑。她從床上跳起來,走了幾步,淡淡地說:
「無非是要問問你有沒有熟識的靠得住的婦科醫生。」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著她的面孔。
「那就從頭都告訴了你罷。」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史循臨死的時候對我說,他以前患過梅毒,叫我注意。前幾天我覺得有點異樣,就進這裡醫院來。第一天,我就不喜歡那個醫生。他恐嚇我。現在差不多住過了一星期,他天天來麻煩我,但是我看來這個壞東西是不會治病的。所以今天我想起來請你介紹一個靠得住的醫生。」
仲昭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惘然點著頭。
「也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沒有毒;但這個醫生說了許多話來恐嚇我。」
章秋柳又加著說,回過來倚在床上。
「多經過一個醫生的診驗,自然更好。相熟的醫生倒有一個,可惜不是花柳專門;或者請他轉介紹一位,行不行呢?」
仲昭很替章秋柳擔憂似的輕聲說。他覺得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經是一片黑暗,最悲慘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識中連串地泛出來。可是章秋柳卻還坦然,就同閒談別人的事情似的轉述醫生對於她的恐嚇;最後很興奮地說:
「最可惡的醫生便是這麼一味地危言聳聽,卻抵死不肯把真相說出來。我不怕知道真相,我決不悲傷我的生命將要完結;即使說我只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只要這句話是真實的。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確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地用去這最後的一天。如果我知道還有兩天,兩星期,兩個月,甚至兩年,那我就有另外的各種生活方法,另外的用去這些時間的手段。所以我焦急地要知道這問題中的梅毒在我身上的真相。仲昭,也許你聽著覺得好笑。這幾天我想的很多,已經把我將來的生活步驟列成了許多不同的表格,按照著我是還能活兩天呢,或是兩星期,兩個月,兩年!仲昭,我說是兩年!我永遠不想到十年或是二十年。太多的時間對於我是無用的。假定活到十年二十年,有什麼意思呢?那時,我的身體衰頹了,腦筋滯鈍了,生活只成了可厭!我不願意在驕傲的青年面前暴露我的衰態。仲昭,你覺得我的話出奇麼?你一定要說章秋柳最近的思想又有了變動了。不錯,在一個月內,我的思想有了轉變。一個月前,我還想到五年六年甚至十年以後的我,還有一般人所謂想好好活下去的正則的思想,但是現在我沒有了。我覺得短時期的熱烈的生活實在比長時間的平凡的生活有意義得多!我有個最強的信念就是要把我的生活在人們的灰色生活上劃一道痕跡。無論做什麼事都好。我的口號是:不要平凡!根據了這口號,這幾天內我就制定了長長短短的將來的生活歷。」
章秋柳長笑了一聲,從衣袋裡拿出一疊紙來輕輕地揚著,又加了一句:
「所以在這梅毒的恫嚇中,我要知道我的日子究竟還有多少!」
於是她像放寬了的彈簧似的攤在床上,沒有聲音了。
「據這麼說,我保薦的醫生的責任是很重的。」
在短短的沉默後,仲昭帶幾分詼諧的意味說。正在人生的幸運時間的他,對於章秋柳的思想只覺得怪誕。他是把「遼遠的將來」作為萬事的大前提的,他相信人們因為有希望在將來,才能生出勇氣來執著於現在;所以章秋柳的既不希望將來也不肯輕輕放過現在的態度,又是他所不能十分瞭解的。
「雖然不一定要負責預言或是保險,卻需要一點誠實。」
章秋柳笑著回答;從床上跳起來,在房裡旋了一個charleston式的半圓。這急遽的動作,使她的從中間對分開的短髮落下幾縷來覆在眉梢,便在她的美臉上增添了一些稚氣,閃射著浪漫和幻想的色彩。她輕盈地走到仲昭面前,拍著他的肩膀,很認真地問:
「仲昭,我這生活態度,你是不很稱讚成的罷?」
「沒有什麼不贊成,但我自己卻不能這麼幹。」
章秋柳把頭往後一仰,掀開了拂在眉際的短髮,從仲昭身邊引開去,又用跳舞的姿勢走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說:
「便是那位可憐而又勇敢的王詩陶也不贊成我這思想。她也是死抓住將來,好像這個支票當真會兌現。和我共鳴的,是史循。他意外地突然地死了。然而他的死,是把生命力聚積在一下的爆發中很不尋常的死!」
一陣狂風驟然從窗外吹來,把半開著的玻璃窗重碰一下,便抹煞了章秋柳的最後一句話的最後幾個字。窗又很快地自己引了開來,風吹在章秋柳身上,翻弄她的衣袂霍霍作響。半天來躲躲閃閃的太陽,此時完全不見了,灰黑的重雲在天空飛跑。幾粒大雨點,毫無警告地射下來,就同五月三日濟南城外的槍彈一般。
仲昭是很怕雨的,允許章秋柳明天再來給回音,就匆匆地走了。
雨點已經變成了線,然後又像一匹白練似的瀉下來。
仲昭躲在人力車的膠布篷裡,在回家去的路上,一滴一滴的水珠從布篷的前額落到當面的擋布上,很勻整而且有耐心。仲昭惘然看著這單調的動作,無窮盡的雜念也從他心頭慢慢地滴下來了。最初來的是章秋柳,這位永遠自信的女士永遠耀著傲氣的圓臉宛然就是這些亮晶晶的水點。但是立刻變了。布篷的濕透的前額現在是輪替著滴下仲昭所有的熟人的面相來了。仲昭很有味地看著,機械地想:「他們都是努力要追求一些什麼的,他們各人都有一個憧憬,然而他們都失望了;他們的個性,思想,都不一樣,然而一樣的是失望!運命的威權——這就是運命的威權麼?現代的悲哀,竟這麼無法避免的麼?」仲昭想到這裡,自己也有些黯然了;但是此時對面來了一輛汽車,那車輪衝開路面的一陣薄薄的水衣時,發出勝利的波嗤的聲音,威嚴地飛過去了。仲昭繼續地想:「但是現在是人類的智力戰勝運命戰勝自然的時代,成功者有他們的不可搖動的理由在,失敗者也有他們的不可補救的缺點在;失敗者每每是太空想,太把頭昂得高了一些,只看見天涯的彩霞,卻沒留神到腳邊就有個陷坑在著!」
於是仲昭撇開了失望的他們,想到自己的得意事件;他計算離暑假還有多少日子,而且也不免稍稍想遠了一點,竟冥想到快樂的小家庭和可愛的孩子了。他是這樣地沉醉於已經到手的可靠的幸福,竟不知道車子已到寓所門外,竟忘記了下車。
當他把他的被快樂漲大了的身體塞進自己房門的時候,二房東的女僕遞給他一封信。這是報館裡的信封。仲昭隨手把信擱在書桌上,先脫下很受了幾點雨的大衣和帽子,照例向案頭的陸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像一個從街上回來的母親先要看一看她的小寶貝是否好好地睡著。一點兒差池都沒有,陸女士微笑地站在鍍金邊的框子裡,照舊的十分可愛。仲昭忍不住拿過照相來親了個嘴,恭恭敬敬放回原處,然後很瀟灑地拿過報館裡送來的信,慢慢地拆開來。原來是一封電報,謝謝報館裡的人,已經替他翻好。
突然那張電文從仲昭手裡掉下來。他的心像要炸裂似的一跳,接著便彷彿是完全不動了。牆壁在他眼前旋轉,傢俱亂哄哄地跳舞。經過了可怕的三四秒鐘,仲昭方才回過一口氣來,抖著手指再拾起那張電報來,突出了眼珠,再看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寫著:
俊卿遇險傷頰,甚危,速來。
仲昭下死勁回過頭去,對陸女士的照相望了一眼,便向後一仰,軟癱在坐椅上。一個血肉模胡的面孔在他眼前浮出來,隨後是轟轟的聲音充滿了他的耳管;轟轟然之上又有個尖厲的聲音,似乎說:這是最後的致命的一下打擊!你追求的憧憬雖然到了手,卻在到手的一剎那間改變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