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七時左右,王仲昭從怪夢中跳醒來;他揉著倦眼,望窗上看一看,知道時間尚早。在平時,他總是翻了個身,再睡,直到九點多鐘然後離床;但今天他的神經異常興奮,便例外地早起了。這幾天來,仲昭心裡很是愉快,因為金博士的論文對於他的新聞編輯方針有了擁護,所以總編輯也刮目相看,一變了從前的固執,頗有任憑仲昭放手幹去的形勢了。久經波折的改革新聞計劃畢竟能夠實現,雖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在仲昭此時卻的確非常快心,不亞於革命成功。至於今天的異常興奮,又另有其適當的原因:昨晚他接到了陸女士的一封信,知道陸女士的父親對於他們的戀愛已經同意,並且主張兩星期後先舉行訂婚禮。
當下仲昭很快地從床上爬起來,忍不住獨自笑著。生活對於他是太美滿,運命對於他是太優待了。他夢想不到希望之實現,竟如此其快!他一交跌入了幸福裡,自己倒有點難以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事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就從枕下摸出陸女士的那封信來,寧神斂氣地再讀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這麼寫著:
……昨天姨母到家裡來了。和父親談起我的事,姨母說:「俊兒的大事也該辦了,好讓二姊姊在地下安心。」
仲昭,提起了已故的慈母,父親沒有一次不悲愴的。我看見他的老眼裡噙著眼淚了。後來父親就問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夠怎麼說呢?我又何必說什麼呢?父親是再明白沒有的人。看見我沒有話異化德文Entfremdung的意譯。在哲學上,指主體活動,父親微微笑著,想了一想,便說:「王仲昭也是個有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卻我的一樁心願,也好。」所以我們的事情是決定了。父親又說兩星期後先行訂婚禮,那時——你自然要來一趟;待學校放了暑假再結婚……
仲昭再揉一下眼睛,復校似的一字一字地念著最後的兩句;同時他又想起昨夜的可笑的夢,真是一個無理由的夢!在那夢裡,他「發見」陸女士的這封信原來是章秋柳和他開玩笑的偽作。在那夢裡,他曾憂慮地想:「但願是一個夢,」現在果然證明不過是一個夢!仲昭第三次揉一下眼睛,過分謹慎地再辨認信上的筆跡。難道還會錯到哪裡去麼?確是陸女士的特異的手書。他於是忍不住哈哈地出聲笑了,無端滴了兩點眼淚。
在極端的興奮中,他洗好了臉,就伏在案頭寫回信。當他寫著初次使用的「俊卿吾愛」四個字,下意識地又笑起來,並且隨手取過案頭的陸女士的小照來接一個吻。他看著照片中的陸女士,便忽然想到了曼青的愛人朱女士,又記起了曼青前天興沖沖特地跑來報告他和朱女士將要結婚的喜信的情形。那時仲昭確有些暗妒,但現在則覺得應該是曼青妒忌他了。兩個出奇地極相像的女子中,仲昭有了那更好的一個,還不該被妒羨麼?而況又是那麼艱難地獲得的,這意義,這喜悅,也就更大!仲昭覺得有將自己的幸運誇示朋友的必要了,便另取了一張信箋,想先給曼青去一個報告。可是寫不到一行字,他又自笑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太幼稚了。他急急地撩開了手裡正寫著的那一張紙,又拈過已經寫好「俊卿吾愛」的信箋來,定了定心,慢慢地恭謹地寫下去。
終於把兩封都寫好,仲昭就親自出去,都寄了快信。於是像擊破了一切敵人以後的英雄似的,仲昭反又感得寂寞無聊了。他站在早晨的馬路上,計算著將要利哲學家、邏輯學家、分析哲學的創始人之一。在邏輯學上,,而且應該,做些什麼。但是只有些大事件的大日子,充滿在他腦子裡。「自己的訂婚禮將在兩星期後,」他想,「曼青的結婚又是在後天,那麼,今天,明天,做些什麼事呢?」他委實不能離開他自己目前的大事件而自由思索了,他的思緒剛剛發動,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訂婚結婚等等;正像有名的過去的政治工作人員徐子材不能離開標語口號一樣,現在仲昭也沒法不從陸女士這條線索上去思想去行動了。所以躊躇了半晌以後,他決定去找章秋柳談談,報告自己的得意事件。
但是到了同學會時,仲昭卻又後悔起來。他覺得時間實在太早。雖然這麼遲疑著,他到底走上了三層樓,心裡作最後的決定:如果房門開著便進去,不然,還是回到二層樓客廳去看報罷。
幸而章秋柳的房門果然開著;她披了睡衣,高高地坐在窗台上眺望。
「我看見你來的。怎麼這樣早?」
章秋柳回眸對仲昭一瞥,應酬似的說;便又看著窗外,溫理她的眺望。
「這樣早?因為有一件事要報告你。」
仲昭鄭重地說,就坐在章秋柳書桌前的椅子裡。
「是不是王詩陶的可憐的消息?是不是你看見她半夜裡在馬路上——」
仲昭驚愕地看定了章秋柳的嘴巴,等候她說下去;然而她竟停止了,也遲疑地看著他。在她的眼光裡,有一些異樣的色彩,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悲憫。
「喂,半夜裡在馬路上,什麼?難道也是自殺?」
仲昭等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好追問了。
「哦,原來你沒有見過王詩陶?」
仲昭用力地搖頭。
「那麼,就不用再提了。請你先講你的事罷。」
章秋柳懶洋洋地說,回過頭去又向空中凝視了。但是仲昭卻看出來,章秋柳並不眺望什麼,只是在那裡沉思,在那裡借眺望來掩飾她心頭的煩悶。
「我實在不知道王詩陶的消息,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罷。可是,你對於她的感想是怎樣的?」
仲昭微笑沉吟著,似乎在斟酌他的答辭。但是章秋柳已經接著說下去:
「如果你向來對於她的感想是無所謂好亦無所謂壞,那麼,她最近的故事一定要求你取一個決定的態度了;罵她也好,稱讚她也好,不罵又不稱讚卻是不可能。」
「究竟她發生了什麼事?」
仲昭很焦灼地問;他的心中一動,直覺地感到大概是關於戀愛方面的,然而轉念一想,又以為不像。假使是戀愛方面的事,章秋柳的口吻不至於如此神秘。
「既然你全無影響,還是不要尋根究柢罷。」章秋柳還是懶懶的,不肯說明。她頓了下,又加著說:「她的事使人憤慨,又使人悲憫!在我,卻覺得悶!不,更妥當地形容起來,是窒息,是嗅到了死屍的腐氣時的那種慘厲的窒息。」
章秋柳突然從窗台跳下來,趿著拖鞋在房裡來回地走。
仲昭的眼光機械地跟著章秋柳的腳步,心裡卻在猜度王詩陶的秘密,也感到了無名的陰暗,幾乎將此來的目的完全忘記了。
「曼青快就要結婚了,有請柬給你麼?」
章秋柳意外地說,用左腳踵作為圓心,旋了個圈子,站在仲昭的面前。
仲昭點頭,表示知道,驟然覺得心裡清涼起來了。
「仲昭,你覺得朱女士人品如何?」
「也是個可愛的人。」
仲昭回答,但是不免暗暗詫異,為什麼今天章秋柳如此喜歡議論別人的短長。
「看來是個也還可愛的人。」章秋柳微笑地校正他。「仲昭,你聽得曼青講過他的理想中的女性麼?不很記得了?我是記得明明白白的。曼青的理想對不對,是另一問題,然而現在的朱女士卻是無論如何不合於他的理想的。我曾經公開地對曼青說過,似乎並沒能夠引起他的注意。他到底把這個似是而非的朱女士認為他的真正的理想了。仲昭,你知道麼?曼青是謹慎過分的人,對於朱女士這件事,他一定有過不少的考慮,但終於不免受了似是而非的欺騙。命運就是這麼愛播弄人的!」
仲昭嘻開嘴笑著,表示了頗為贊同的意思;因為朱女士和陸女士的模樣兒太像了,所以每逢聽到對於朱女士的批評,仲昭大都是無條件贊同的。他這種不自覺的似乎近於幸災樂禍的不名譽的心理,也許是初見朱女士的時候就發生,不過以後卻跟著他和陸女士間愛情的進展而同時生長,幾乎成了正比例。
「命運就是這麼播弄人的。」章秋柳重複一句,又接著說,「想來真也奇怪,朱女士會和你的陸女士那樣地相像,比一家的姊妹還像些。仲昭,你從沒講過你的對於女性的理想。也許你的陸女士不至於似是而非。我盼望你有更好的運氣。」
章秋柳吃吃地艷笑了。她翩然轉過身去,旋一個半圓形,然後又縱身坐在窗台上,凝眸看著天空,並沒注意到仲昭的臉色已經有了些變化。
仲昭不提防章秋柳忽然說到他身上,心頭驀地受了這冷冷的一鞭,差不多透不轉氣來,然而一股熱烘烘的東西隨即在他心裡作了個最猛烈的反攻,使他臉上紅到耳根。他勇敢地立起來說:
「決不會的!我相信我的決不會!」
然後他又放低了聲音,像是對自己說:
「一個人懸了理想的標準去追求,或者會只得了似是而非的目的;因為他的眼睛被自己的理想所迷,永遠不能冷靜地觀察。我不先立標準,我不是生活在至善至美的理想世界的野心者,我不是那樣的空想家;我只追求著在我的理性上看來是美妙的東西。我是先由冷靜的眼光找出美在這裡在那裡,然後盡力以求獲得。所以在我,可以有失敗,卻不會有失望;
但現在我是確實地勝利了。」
仲昭向章秋柳走進一步,注視她的面孔,似乎要求他的理論被承認。
「我不懷疑你的勝利。但勝利之後仍舊可以有失望!」
章秋柳笑著說,帶幾分強辯的神氣了。
仲昭搖頭,擺出不願多說廢話的樣子;他倒退一步,仍坐在原地方,輕輕地好像對自己說:
「懷疑!怎麼成了史循派呢?怪事!」
章秋柳很溫柔地對仲昭看了一眼,忽然笑起來。從史循這名字引起她的一個有趣的思想,她說:
「後天,我們到吳淞去Picnic,你是一定要到的。我介紹你見一個有味的朋友。」
「後天?那不是張曼青結婚的日子麼?」
「他的結婚是下午三時,我們上午到吳淞去。這一次的Pic-nic是特地為了那位新朋友舉行的。所以仲昭,你非到不可。」
「還有什麼人?」
「大概是些熟人。三五個時常見面的朋友,譬如徐子材,龍飛。」
「那位新朋友是你的新朋友麼?哈,想來也像是個結婚式了。」
「到那時你自然知道。不過那位新朋友也就是熟人。」
仲昭好奇地看著章秋柳的閃閃的得意的眼睛,覺得這位女士今天很神秘。但不喜多問是他素日的脾氣,而且肚子裡也有些空落落了,所以又談了幾句,便起身要走。
「後天你乘上午七點半的車到炮台灣,我們在那裡等你。
不要忘記了帶一瓶Portwine去,兩瓶更好。」
章秋柳追到房門邊叮囑著,又神秘地笑了一笑,仍舊回到窗台上坐著眺望。
一片浮雲移開,金黃色的太陽光灑了章秋柳一身;薄紗的睡衣似乎成為透明,隱約可見她的胸部正在翕翕地動。可怕的印象,現在又包圍了她。前天晚上,她在街上看見一男一女挽著腰走過,彷彿那女子的姿態很像王詩陶;這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那時章秋柳卻忽然記起了王詩陶說過的趙赤珠的事件,便無理由地起了聯想。第二天,她特地去探詢王詩陶,提起了隔夜的所見,王詩陶竟一口承認了;她說,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並且也是為了這未來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就這麼幹,以後月份多了是應該休息著將養的。雖然王詩陶說話的態度很勇敢,可是聲音裡帶著哽咽。那時章秋柳曾經回答了什麼話,現在是完全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從離開了王詩陶直到今晨,她被兩種情緒不斷地逼拶著:憤激和悲憫。她想:「無非為了幾個錢!」但是現在要解決這問題,她也沒有能力。借了讀書的題目住在上海,半年內她已經向數千里外的老母要了兩次錢,現在是一天窘似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後的三四個月怎樣過去,所以更無從說起幫助別人了。
章秋柳悶悶地噓一口氣,睜大了眼,惘然地看著那一輪剛從浮雲中露出臉來的太陽。漸漸地她覺得頭腦有些暈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幾步,撲身倒在床裡,縮做了一團。她把面孔貼著薄棉被的綢面,得救似的領受這絲織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裡還是煩躁得很,她又跳了起來,赤著腳在房裡來回走著。
「咄,真奇怪!我從來不曾執著一件事,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冷峭地自問:「這便是我的潛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麼?然而這是無理由的。然而王詩陶處境之慘苦卻也是不可磨滅的真實。便是這悲慘的事實引起了極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態麼?」
於是像找得了行為的理論立場似的,章秋柳漸漸鎮靜了。
可是王詩陶的痕跡還不能就此消滅。
她看手錶已經將近十點,便跳起來換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從自殺不成,史循便換過寓處,住一個較好的房間,隱遁似的比從前更少出來,可是悲觀懷疑的色彩卻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說現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時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內坐著,躺著,踱著,不做什麼事,也不想什麼事。似乎只有一個單純的生活意志在那裡支使他睡覺,起來,吃,喝。而這單純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說是從他自己心裡發出來,而是章秋柳的熱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這有累積性,日見其濃厚,所以最近幾天來,史循從前的豪興大有復活的氣勢。此時他正找出擱置已久的保安剃刀來刮鬍子,恰好章秋柳來了。
微微地笑著,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對面,看他的敏捷的剃鬍子手法。一枚法國名廠的刮鬍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個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傑作的態度審視著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這原是一張不很平凡的臉,雖然瘦削了些,卻充滿著英俊的氣概,尤其是那有一點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這兩道柔媚的曲線,和上面的頗帶鋒稜的眼睛成了個對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
章秋柳悠悠然睇視這新發見,竟忘記了說話。
「舊日的丰姿,也還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著剃刀,對了鏡子,歌吟似的說。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來;她微昂了頭,向窗外望了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但是舊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復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乾淨,收進盒子裡。
「怎麼你總是戀戀於舊日的這個那個?」章秋柳開始說。「過去的早已死了,早已應該死了。舊日的史循,早已自殺在醫院裡;這眼前的,是一個新生出來的史循,和過去沒有一點關連。只有這樣,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領受生活的樂趣。」
「你的話何嘗不是。但我這身體無論如何總還是舊有的那一個;這裡就留著過去生活鬥爭中大大小小的創痕。」
史循用手指著自己的左肋下,說明這裡依舊時時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說到頹喪裡去了,他勉強笑了一聲,跑到床邊拿出一瓶酒來,很高興地喊道:
「有白蘭地呢!喝一杯罷。」
章秋柳笑著點頭,站起來幫助開瓶塞。雖然剛才史循的話抉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真實,會使她心裡一跳,此時便也完全消散。他們把瓶塞挖去,就拿過茶杯來滿滿地倒了兩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著舌頭,說:
「已經差不多有半年沒喝白蘭地;還記得去年最後一次的痛飲,是在九江的舊英租界。一瓶三星白蘭地也賣到二元二,印花稅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講到舊事了!」章秋柳打斷了他的話頭,「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麼?」
史循拿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著回答:
「不忘記是自然,要忘記反須時時留意;心裡惦念著:『忘記罷!忘記罷!』自然口頭是『忘記』了,但心裡卻是加倍的『不忘記!』」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頭去把嘴唇擱在杯緣;杯裡的酒平面就萎縮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說:「我們不談忘記不忘記了。後天你得起早,我們到吳淞Pic-nic去。」
「單是我們兩個麼?」
「還有些別人。我都已約好了,你不用管;他們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問,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來認認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縱聲的大笑,然而隨即像切斷似的收住了笑聲,史循把他的長頭髮往後一掀,冷冷地說:
「但新生的史循能不能長成,卻還是一個疑問!」
章秋柳眼皮一跳。這冷冷的音調,語氣,甚至於涵義,都喚起了舊史循的印象。過去的並不肯完全過去。「過去」的黑影子的尾巴,無論如何要投射在「現在」的本身上,佔一個地位。眼前這新生的史循,雖然頗似不同了,但是全身每個細胞裡都留著「過去」的根,正如他頦下的鬍子,現在固已剃得精光,然而藏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無窮盡的胡根,卻是永遠不能剃去,無論怎樣的快刀也沒法剃去的。於是像一個藝術家忽然發見了自己的傑作竟有老大的毛病,章秋柳怏怏地凝視著史循的漸泛紅色的面孔,頗有幾分幻滅的悲哀了。在史循方面,完全不分有這些感念。他微笑地一口一口地連喝著白蘭地。彷彿受了暗示,章秋柳也不知不覺舉起杯子來連喝了幾口。
「他們也是後天去麼?」
史循忽然出奇地問,又倒滿了第二杯酒。
章秋柳不很懂得似的看定了史循的面孔。但史循卻已接著說:
「雖然Picnic是後天舉行,但我們何妨今天就去。我記得炮台灣有一個旅館,大概是海濱旅館罷,很不錯。我們就去住在那裡,過了後天再回來。我以為應該盡興地樂一下,那才算是不虛負了新生的史循……哦,怎麼你不放量喝酒?」
像回聲一般,章秋柳立即銜著杯子邊喝了一口;史循的提議很使她鼓舞了,她興沖沖地站了起來,但忽而一件事兜上她的心,她又軟軟地坐下,低著頭喝酒。
「今天一定去罷!我還有這個。」史循很敏捷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一揚,似乎已經猜著章秋柳的心思,「這些紙也得想法子花去。」他把鈔票仍舊放進袋裡,又接下去說,「本是去年借給朋友的,早已不打算收回;前天想到既然還要活幾天,還是要用,便又去討了回來。」
和普通喝了酒喜歡饒舌的人一樣,史循現在是說話很多了,滿房裡反響著他的聲音。章秋柳卻不多開口。不知道什麼原因,悵惘橫梗在她心頭,烈性的白蘭地也不能將它消融。而這悵惘的性質又是難言的。加以酒精的力量使她太陽穴的血管轟轟地跳,便連稍稍沉靜地考慮也不可能。
史循並沒注意到章秋柳的陰暗的心情。在第二杯酒喝了一半時,他搖搖身體立起來,隔桌子抓得了章秋柳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裡固執地劇跳的,是他的心。章秋柳微微一笑。
「你知道它為什麼如此擾動不定?」
史循輕輕地說,放下了章秋柳的手,頹然落在座位上。章秋柳還是微微笑著;心裡想:「戀愛的慣用方式來了。」在或一種理由上,她早就以為此種戀愛方式很可笑,但此際出自復活的史循之口,卻也覺得還有意思,因此她保持著鼓勵史循勇氣的倩笑,等候他的下文。
「原因是平常得很:愛你,但又不敢愛你,不願愛你。」
章秋柳並無驚異的表示。
「這是感情和理智的衝突。兩星期來,每逢你出現在我眼前,這個衝突也跟蹤著來了。你去後,它也消滅。要是我還能夠發狂似的愛你,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但想來我未必還有那樣的活力了。」
又喝了一口酒,史循走到章秋柳跟前,左手挽住了她的細腰,就將紅噴噴的瘦臉偎著她的肩胛。章秋柳輕輕地撫弄他的頭髮,想不出一句妥當的回答,但她知道沉默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所以不再思索,只轉過臉去注視史循的側面,像要給他一個親吻。
「然而無論如何吳淞是今天一定去!」
史循驀地堅決地說,跑到床邊拿起帽子來合在頭上。
他們到了炮台灣時,史循的酒意全然退了,依舊不多說話。他們在江邊坐了多時,看匆忙地進口出口的外國兵艦和商船。晚上,半個月亮的銀光浸透了炮台灣的時候,他們坐在旅館的遊廊前。淞滬火車隆隆的聲音來了又去,江中送來汽笛的宛轉悠揚的哀叫,附近大路上的陸軍步哨時時發出一兩聲的喝問。除了這些,一切是入睡樣的寂靜。他們兩個只偶爾交換了短短的無關係的幾句,沒有熱烈的談話。一種沉默的緊張,在他們中間擴展著。章秋柳是兩個中間比較鎮靜的一個,她不過帶幾分好奇的意味,抱著「看它怎麼來」的態度,微感不安地期待著。史循卻頗為忐忑了。他自己很明白這不是未曾經驗者的虛怯,而是曾經滄海者的惟恐自己又不能扮演成恰到好處的那種太負責的焦灼。
旅館附近的學校打過了就寢的鐘,淞滬火車的最後一班也到了;當短促的一陣喧囂漸漸死滅了後,便顯出加倍的寂靜,風吹到皮膚上也頗覺到冷;史循和章秋柳如果再在遊廊逗遛,便見得可笑了,他們相互看了一下,神秘地笑著,慢慢地走回房去。
「我們忽然在這裡,想起來有些發笑。」
房門關上了後,章秋柳軟軟地笑著說。
史循拿起章秋柳的手來按在自己嘴唇上,沒有回答。
「現在,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章秋柳又嘲笑似的問,將半個身體挨靠著史循,很伶俐地用食指在他胸口戳了一下。
「可說是已經解決了。」
史循輕聲地回答,同時便將章秋柳攬在懷裡,在她的頸間印了一個吻。像有一團火在他心頭爆炸開來,他立刻覺得全身發熱,他的勇氣漲大到了最高度。他異樣地笑了一笑,很敏捷地放開了章秋柳,就跑到房角的短屏後面。他在這裡脫了外面的衣服,再走出來時,章秋柳已經站在窗邊的衣櫥前面,很驕傲地呈露了瑩潔的身體,但卻是背面。史循急步向前,在相距二尺許的時候,章秋柳轉過身來,史循突然站住,臉色全變了。他看見了章秋柳的豐腴健康的肉體,同時亦在衣櫥門的鏡子中認識了自己的骨胳似的枯瘠!這可怕的對照驟然將他送進了失望的深淵,他倒退了兩步,便落在最近的沙發裡,頹然把兩手遮掩了臉。
「怎麼?忽然病了麼?」
章秋柳搖著史循的肩膀,很焦灼地問。
史循搖頭,兩手依然遮掩了臉。
忽然他站了起來,定睛看著章秋柳,苦笑了一聲,卻很鎮靜地說:
「適可而止,——哎,秋柳,從前我是極端反對什麼適可而止的,我要求盡興,痛快;結果呢,熱極而冷,跌進了懷疑和悲觀的深坑;但是現在,既然你的旺盛的生活力引導我走出了這深坑,我想,你我之間還是適可而止罷?快樂之杯,留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罷!」
史循說完,就拿起章秋柳的手來,輕輕吻了一下,轉身就跑出去了。
章秋柳惘然半晌,然後取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走出房去。
她先到那遊廊上。
清涼的月光照著他們坐過的兩張椅子。萬籟無聲,只有階下亂草叢中時時傳來了幾聲鏘鏘的蟲鳴。
「史循!」她輕聲喚著。沒有回應。
她在遊廊上徘徊,同時咀嚼著史循剛才那話番。「適可而止!」——她在心裡念著這四個字,可是她想不透為什麼史循的情緒只在幾分鐘內就起了這樣的變化。
「史循!」她又一次輕聲喚著。依然沒有回應。
她懶懶地再回房去,卻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張字條:
秋柳,我已經另外開了一個房間,在樓下。明天再見,祝你晚安!
章秋柳把紙條團皺,扔在痰盂裡,和衣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史循的左肋部忽然劇痛到不可忍耐。自然這是老病,史循自己並不重視,因而章秋柳也頗坦然。但他們到底立即回了上海。史循有一種慣服的藥,在炮台灣是買不到的。
服藥以後,史循的肋痛就減輕了許多。第二天,已經完全好了。章秋柳還有點不放心,打算通知朋友們,把到炮台灣野餐的日期改一下。但是史循不肯。於是他們倆如期赴約。
列車到站時,只下來很少的幾個旅客。首先是三個不認識的掛斜皮帶的「武裝同志」,然後是龍飛像一隻老鼠似的鑽了出來,他伸長了頸子,只向遠處張望。徐子材也下來了,也摹仿龍飛的舉動。最後是王仲昭,他看見了站在另一個車廂的車門邊笑著不作聲的章秋柳。
「秋柳,在這裡!」仲昭招呼著,但同時也看見了章秋柳背後的嶄然一新的史循,不由的驚異地喊道:「呀,是你麼?
史循!變了樣了,哈,哈!」
龍飛和徐子材轉過身來,也都笑了。龍飛對章秋柳做一個鬼臉,倒並沒說話。他們五個人會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當先,走出了車站,到江邊的草地上。
「章小姐,你請我們老遠地跑來,難道茶點也不備麼?」
龍飛再忍不住不說了。
「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裡?仲昭,你手裡的東西不是龍飛的罷?」
章秋柳很尖利地說,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仲昭把手裡的東西解開來,這裡有兩瓶酒和幾個荷葉包。徐子材也從破洋服的口袋裡掏出了兩個紙袋。他們四個隨便坐在草地上,徐子材和龍飛就攢住了史循問話。仲昭記起那天章秋柳的神秘的話語,便好像是知道了一切的細情,心裡想道:「戀愛的魔力真不小,能夠把懷疑派的史循也改變過來。」
徐子材不厭求詳地詢問史循自殺時的感覺,幾次把龍飛的已經到了嘴唇邊的話打了回去。
「自殺的經驗,不過如此。我們不談過去,談些現在的事罷。」
後來史循淡淡地說,很想就此結束了這無聊的詢問。
「可不是!老徐,請你讓別人也說幾句話哪。史循,你現在不是懷疑派了?不然,就是小章變成了懷疑派?不管你們什麼派,你和小章是結合了,今天就是你們的結婚式,是不是?」
龍飛好容易得個發言的機會,便急急地說了一大堆。
「我是猜到了幾分,所以帶著酒來賀喜。」
仲昭沒有開過口,此時也插進來說。
「當真麼?史循和小章結婚。那才是奇事中的奇事!」
徐子材不很相信似的說,凝視著史循的剃得光光的下巴。
但史循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隨手抓過一瓶酒來,很巧妙地在身旁一塊尖石上敲去了瓶頸,便湊在嘴上喝了一口。他的態度非常老練,又是非常滑稽,王仲昭他們看著都笑起來。
那邊是章秋柳又來了,背後跟一個人,捧著滿滿的一盤,酒,汽水,點心,杯子,什麼都有了。草地上頓時更加熱鬧起來。但似乎大家都忙於吃喝,暫時地沒有話。史循很熱心地喝酒。他的敲去瓶頸的手段成為大家注目的奇跡。徐子材取一瓶汽水,也學著史循的方法在尖石上敲。豁浪一聲,瓶從腹部破了,汽水噴了徐子材一臉。
「你不行。非得喝過五百瓶以上,你是學不會我這把戲的!」
史循的冷峭的聲音從眾人的狂笑中冒出來。
「想不到你還是浪漫派的老同學。」
徐子材拿手帕揩面孔,乾笑著回答。
「但也是新近才回復了浪漫派的黨籍。章小姐,你們兩個的聯合戰線是怎樣成功的,一定要公開給我們聽聽。不肯麼?
那是——」
「那是——什麼?你說!」章秋柳很鋒利地切斷了龍飛的含著幾分無聊的威脅的話。她看定了龍飛的面孔,慢慢地又加著說:「我可以告訴每一個人,但一定不喜歡有你在面前的時候說。」
「不說也不要緊,我仍舊有法子打聽出來。」
「打聽出來的未必可靠呢,也許人家騙騙你;最好的法子還是自己想像一下,發明出一套事實來。」
史循大笑地接著說,又敲去了一個酒瓶頸。
龍飛也淡淡地笑了一聲,露出「何必打趣我」的神氣。「並不是說笑話呢!」仲昭很鄭重地加進來,「關於戀愛的事,永遠不會有正確的自敘傳,反是想像可以摸著真相。我的朋友方先生做了些小說,有人說他的人物和事實太想像了,以為社會上沒有那樣的人;但是另有些朋友卻抱怨他,說是公開了他們的陰私。有一位雲少爺硬說其中有一位女性便是他們常說起的雲小姐的化身。又有一個朋友更詳細地指出書中某人就是某人,說是要替方先生小說中人物做一篇索引。如果當真做好了發表出來,真是不得了!」
「我就不相信竟會有那樣的巧合。」徐子材搖著頭說。
「每人喝一杯酒罷。不談聯合戰線!便是這名詞,現在也不時髦了。」
章秋柳站起來說;一口氣喝乾了手裡的一杯。嘓嘓的聲音陸續起來,接著便是酒杯和酒瓶的磕撞。無條理的談話又開始了,五個人都放開喉嚨嚷著笑著。忽然像樂器斷了弦,五張嘴一齊沉寂了。車站上剛開到一班車,送來了機車頭的脫力似的喘氣。太陽躲進一疊灰色的雲屏,風吹到臉上便覺得涼快了許多。徐子材將腿一伸,躺直在草上,就嗚嗚啞啞地唱起「店主東」來。
「老徐正是英雄潦倒,不下於當年的秦瓊!」
龍飛高聲說,像是嘲笑,又像是感慨;並且也擺出失意英雄醇酒婦人的態度來,撈捕得章秋柳的手腕,便異樣地狂笑了。酒力把他的臉烘得通紅,笑眼擠成了兩條細縫,大有演一幕戀愛悲劇的神氣。章秋柳此時卻是意外地溫和,她使一個反手,拉住了龍飛的臂膊,命令似的說:
「起來罷!你這落魄的英雄不會唱,總該會跳!」
龍飛當真站起來,野馬一般地亂竄亂跳著。史循和仲昭忍不住笑出眼淚來。史循一口氣灌下半瓶酒,搖搖頭也跳了起來,將空瓶擲在江中。但是,腳下忽然一軟,他又蹲了下去,乘勢躺在草上。他覺得胸膈間像有一個東西要跳出來,而喉頭也作怪的發癢。他閉了眼,用力呼吸一下,想嘔出胸間的什麼東西,同時猛嗅得一股似香非香的氣味;他再睜開眼來,卻見章秋柳站在他頭旁,也把空酒瓶向空擲去。他的眉毛被章秋柳的衣緣輕輕地拂著,就從這圓筒形的衣殼中飄來了那股奇味。他看見兩條白腿在這綢質的圍牆裡很伶俐地動著,他心裡一動,伸臂想抱住這撩人的足踝。驟然一陣暈眩擊中了他,似乎地在他身下裂了縫;他努力想翻個身,但沒有成功,腥血已經從他嘴裡噴出來。
仲昭首先發見這意外,只驚叫了一聲,說不出話來。章秋柳此時剛擲出了第三個空酒瓶,全神注在她的運動上,並沒知道腳邊已經出了事。等到仲昭第二聲驚呼使她低頭一看時,她也像受了一下猛擊似的僕在地上了。
徐子材和龍飛也趕過來,幫著仲昭,亂哄哄地將史循扶起來。章秋柳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大了一雙眼,似乎在思索;忽然像想通了什麼,她又高聲獰笑了。史循的臉很慘白,卻還安詳,血紅的眼珠向四下裡溜轉。
「秋柳,這裡有沒有醫院?」
仲昭急促地問。
章秋柳搖頭,但突然跳起來向車站方面飛跑,一面說:
「我去弄一架汽車來!」
等到章秋柳從旅館裡開了汽車來時,史循的臉色倒好看些了;他始終沒有一句話,也不呻吟。當汽車載著他們五個開始回上海的時候,史循的嘴唇動了幾動,似乎有什麼話,但是汽車的聲音太響了,大家都沒有聽明白。
他們五個擠在飛駛的汽車上,一句話也沒有,只交換了幾次疑問的眼光。仲昭惘然想起了下午張曼青的結婚禮,不禁在心裡自問道:「他們總不至於也有意外罷?然而無常的運命,窺伺在你左右,你敢說一定不會有麼?」
仲昭心裡異常陰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