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 卷七 關於魯迅 讀《吶喊》
    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新青年》上登載了一篇小說模樣的文章,它的題目,體裁,風格,乃至裡面的思想,都是極新奇可怪的:這便是魯迅君的第一篇創作《狂人日記》,現在編在這《吶喊》裡的。那時《新青年》方在提倡"文學革命",方在無情地猛攻中國的傳統思想,在一般社會看來,那一百多面的一本《新青年》幾乎是無句不狂,有字皆怪的,所以可怪的《狂人日記》夾在裡面,便也不見得怎樣怪,而曾未能邀國粹家之一斥。前無古人的文藝作品《狂人日記》於是遂悄悄地閃了過去,不曾在"文壇"上掀起了顯著的風波。

    但是魯迅君的名字以後再在《新青年》上出現時,便每每令人回憶到《狂人日記》了;至少,總會想起"這就是狂人日記的作者"罷。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確在這樣的心理下,讀了魯迅君的許多《隨感錄》和以後的創作。

    那時我對於這古怪的《狂人日記》起了怎樣的感想呢,現在已經不大記得了;大概當時亦未必發生了如何明確的印象,只覺得受著一種痛快的刺戟,猶如久處黑暗的人們驟然看見了絢麗的陽光。這奇文中的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對照著那含蓄半吐的意義,和淡淡的象徵主義的色彩,便構成了異樣的風格,使人一見就感著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這種快感正像愛吃辣子的人所感到的"愈辣愈爽快"的感覺。我想當日如果竟有若干國粹派讀者把這《狂人日記》反覆讀至五六遍之多,那我就敢斷定他們(國粹派)一定不會默默的看它(《狂人日記》)產生,而要把惡罵來歡迎它(《狂人日記》)的生辰了。因為這篇文章,除了古怪而不足為訓的體式外,還頗有些"離經叛道"的思想。傳統的舊禮教,在這裡受著最刻薄的攻擊,蒙上了"吃人"罪名了。在下列的幾句話裡:

    凡事總須研究,總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是

    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

    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

    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

    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中國人一向自詡的精神文明第一次受到了最"無賴"的怒罵;然而當時未聞國粹家惶駭相告,大概總是因為《狂人日記》只是一豈不通的小說曾未注意,始終沒有看見罷了。

    至於在青年方面,《狂人日記》的最大影響卻在體裁上;因為這分明給青年們一個暗示,使他們拋棄了"舊酒瓶",努力用新形式,來表現自己的思想。

    繼《狂人日記》來的,是笑中含淚的短篇諷刺《孔乙己》;於此,我們第一次遇到了魯迅君愛用的背景——魯鎮和鹹亨酒店。這和《藥》、《明天》、《風波》、《阿Q正傳》等篇,都是舊中國的灰色人生的寫照。尤其是出世在後的長篇《阿Q正傳》給讀者難以磨滅的印象。現在差不多沒有一個愛好文藝的青年口裡不曾說過"阿Q"這兩個字。我們幾乎到處應用這兩個字,在接觸灰色人物的時候,或聽得了他們的什麼"故事"的時候,《阿Q正傳》裡的片段的圖畫,便浮現在腦前了。我們不斷的在社會的各方面遇見"阿Q相"的人物:我們有時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帶著一些「阿Q相"的分子。但或者是由於"解減飾非"的心理,我又覺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國民族所特具,似乎這也是人類的普通弱點的一種。至少,在"色厲而內荏"這一點上,作者寫出了人性的普遍弱點來了。

    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辛亥革命,反映在《阿Q正傳》裡的,是怎樣的叫人短篇呀!樂觀的讀者,或不免要非難作者的形容過甚,近乎故意輕薄"神聖的革命",但是誰曾親身在"縣裡"遇到這大事的,一定覺得《阿Q正傳》裡的描寫是寫實的。我們現在看了這裡的七八兩章,大概會彷彿醒悟似的知道十二年來政亂的根因罷!魯迅君或者是個悲觀主義者,在《自序》內,他對勸他做文章的朋友說道: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

    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

    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

    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

    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其他們麼"?

    朋友回答他道:「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

    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因為"說到希望,是不能抹殺的",

    所以魯迅君便答應他朋友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

    狂人日記》。但是他的悲觀以後似乎並不消滅,在《頭髮

    的故事》裡,他又說: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裡嚷什麼女子剪髮了,

    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髮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

    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麼?

    改革麼,武器在那裡?工讀麼,工廠在那裡?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

    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

    代的出現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

    們自己呢?這不是和《自序》中鐵屋之喻是一樣悲觀而

    沉痛的話麼?後來,在《故鄉》中,他又明白地說出他

    對於"希望"的懷疑: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

    的時候,我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

    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

    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

    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無

    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

    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至於比較的隱藏的悲

    觀,是在《端午節》裡。"差不多說"就是作者所以始終

    悲觀的根由。而且他對於「希望"的懷疑也更深了一層。

    但是《阿Q正傳》對於辛亥革命之側面的諷刺,我覺得並不是因為作者是抱悲觀主義的緣故。這正是一幅極忠實的寫照,極準確的依著當時的印象寫出來的。作者不會把最近的感想加進他的回憶裡去,他決不是因為感慨目前的時局而帶了悲觀主義的眼鏡去寫他的回憶;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畫出隱伏在中華民族骨髓裡的不長進的性質,——"阿Q相",我以為這就是《阿Q正傳》之所以可貴,恐怕也就是《阿Q正傳》流行極廣的主要原因。不過同時也不免有許多人因為刻畫"阿Q相"過甚而不滿意這起小說,這正如俄國人之非難梭羅古勃的《小鬼》裡的"不壘陀諾夫相",不足為盛名之累。

    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裡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欣然有多數人跟上去試驗。丹麥的大批評家布蘭兌斯曾說:「有天才的人,應該也有勇氣。他必須敢於自信他的靈感,他必須自信,凡在他腦膜上閃過的幻想都是健全的,而那些自然而然來到的形式,即使是新形式,都有要求被承認的權利。"這位大批評家這幾句話,我們在《吶喊》中得了具體的證明。除了欣賞驚歎而外,我們對於魯迅的作品,還有什麼可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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