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譚國棠國棠先生:
尊論我頗贊同。但記事體和感想體的小品在文學中確是一格,如果做得真好,那麼,就以此名"家",亦不為過。這是就一個人而論;若就一個民族的文學而論,自然不能單有小品而無大著。我國新文學方在萌芽,沒有大著,乃當然之事,正不必因此悲觀也。
《沉淪》中三篇,我曾看過一遍,除第二篇《銀灰色的死》而外,余二篇似皆作者自傳(據友人富陽某君說如此),故能言之如是真切。第一篇《沉淪》主人翁的性格,描寫得很是真,始終如一,期間也約略表示主人翁心理狀態的發展:在這點上,我承認作者是成功的;但是作者自敘中所說的靈肉衝突,卻描寫得失敗了。《南遷》中的主人翁即是《沉淪》的主人翁,性格方面看得出來。這兩篇結構上有個共通的缺點,就是結尾有些"江湖氣",頗像元二年的新劇動不動把手槍做結束。
至於《晨報附刊》所登巴人先生的《阿Q正傳》雖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來,實是一部傑作。你先生以為是一部諷刺小說,實未為至論。阿Q這人,要在現社會中去實指出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我讀了這四章,忍不住想起俄國龔伽洛夫的Oblomov了!
而且阿Q所代表的中國人的起性,又是中國上中社會階級的起性!細心的讀者,你們同情我這話麼?
記者雁冰答
〔附〕來信記者先生:
近來各雜誌各報上發表的創作大都是短篇的,長篇很是寥寥,便是那些短其中,也是描寫人生斷片的作品少,而記事體式的雜感式的作品多。此等作品,氣味甚淡,看慣刺激性極強的紅男綠女的小說的中國人,一定覺得乾枯無味。況且實際上這些小說本來用意既極淺薄,情節亦頗簡單。我真不懂像這戔戔者怎能證明作者確有才華!長篇小說近來發表的像《沉淪》等三篇,亦未見佳;雖然其中加了許多新名詞,描寫的手法還是脫胎於《紅樓》、《水滸》、《金瓶梅》等等幾部老「傑作"。《晨報》上連登了四篇的《阿Q正傳》,作者一支筆真正鋒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鋒芒了,稍傷真實。諷刺過分,易流入矯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實之感,則是《阿Q正傳》也算不得完善的了。創作壇真疲乏極了!貴報目下隱然是小說界的木鐸,介紹西洋文學一方,差可滿意,創作一方卻未能見勝。至盼你們注意才好呵!
與其多而不好,不若好而不多;我以為如今創作家發表創作太容易了。
譚國棠一九二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