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學校的時候,最喜歡繪畫。教我們繪畫的先生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國畫家。他的專門本領是畫"尊容",我的曾祖的《行樂圖》就是他畫的,大家都說像得很。他教我們臨摹《芥子園畫譜》,於是我們都買了一部石印的《芥子園畫譜》。他說:「臨完了一部《芥子園畫譜》,不論是梅蘭竹菊,山水,翎鳥,全有了門徑。"
他從不自己動手畫,他只批改我們的畫稿;他認為不對的地方,就賞一紅槓,大書"再臨一次"。
後來進了中學校,那裡的圖畫教師也是國畫家,年紀也有點老了。不過他並不是"尊容專家"。他的教授法就不同了。他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先畫了一幅,一面畫,一面叫我們跟著臨摹;他說:「畫畫兒最要緊的訣竅是用筆的先後,所以我要當場一筆一筆現畫,要你們跟著一筆一筆現臨;記好我落筆的先後哪!"有時他特別"賣力",畫好了那幅"示範"的畫兒以後,還揀那中間的困難點出來,在黑板的一角另畫一幅"放大",好比影其中的"特寫"。
這位先生真是又和氣又熱心,我到現在還想念他。不用說,他從前大概也曾在《芥子園畫譜》之類用過苦功,但他居然不把《芥子園畫譜》原封不動擲給我們,卻換著花樣來教我們,在那時候已經十分難得了。
然而那時候我對於繪畫的熱心比起小學校時代來,卻差得多了。原因大概很多,而最大的原因是忙於看小說。課餘的時間全部消費在舊小說上頭,繪畫不過在上課的時候應個景兒罷了。
國文教師稱讚我的文思開展,但又不滿意地說:「有點小說調子,應該力戒!"這位國文教師是"孝廉公",又是我的"父執",他對於我好像很關切似的,他知道我的看小說是家裡大人允許的,他就對我說:「你的老人家這個主張,我就不以為然。看看小說,原也使得,小說中也有好文章,不過總得等到你的文章立定了格局,然後再看小說,就沒有流弊了。」過一會兒,他又摸著下巴說:「多讀讀《莊子》和韓文罷!"
我那時自然很尊重這位老師的意見,但是小學校時代專臨《芥子園畫譜》那樣的滋味又回來了。從前臨《芥子園畫譜》的時候,開頭個把月倒還興味不差,——先生只叫我臨摹某一幅,而我卻把那畫譜從頭到底看了一遍,「欣然若有所得";後來一部畫譜看厭了,先生還是指定了那幾幅叫我"再臨一次"。又一次,我就感到異常乏味了。而這位老畫師的用意卻也和那位"孝廉公"的國文教師一樣:要我先立定了格局!《莊子》之類,自然遠不及小說來得有趣,但假使當時有人指定了某小說要我讀,而且一定要讀到我"立定了格局",我想我對於小說也要厭惡了罷?再者,多看了小說,就不知不覺間會沾上"小說調子",但假使指定了要我去臨摹某一部小說的"調子",恐怕看小說也將成為苦事了罷?
不過從前的老先生就要人穿這樣的"緊鞋子"。幸而不久就來了"辛亥革命",老先生們喟然於"世變"之巨,也就一切都「看穿"些,於是我也不再逢到好意的指導叫我穿那種"緊鞋子"了。說起來,這也未始不是"革命"之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