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鋪子終於倒閉了。林老闆逃走的新聞傳遍了全鎮。債權人中間的恆源莊首先派人到林家鋪子裡封存底貨。他們又搜尋賬簿。一本也沒有了。問壽生。壽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問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連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淚鼻涕。
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們也沒有辦法。
十一點鐘光景,大群的債權人在林家鋪子裡吵鬧得異常厲害。恆源莊和其他的債權人爭執怎樣分配底貨。鋪子裡雖然淘空,但連「生財」合計,也足夠償還債權者七成,然而誰都只想給自己爭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會長說得舌頭都有點僵硬了,卻沒有結果。
來了兩個警察,拿著木棍站在門口吆喝那些看熱鬧的閒人。
「怎麼不讓我進去?我有三百塊錢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著癟嘴唇和警察爭論,巍顫顫地在人堆裡擠。她額上的青筋就有小指頭兒那麼粗。她擠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張寡婦抱著五歲的孩子在那裡哀求另一個警察放她進去。那警察斜著眼睛,假裝是調弄那孩子,卻偷偷地用手背在張寡婦的乳部揉摸。
「張家嫂呀——」
朱三阿太氣喘喘地叫了一聲,就坐在石階沿上,用力地扭著她的癟嘴唇。
張寡婦轉過身來,找尋是誰喚她;那警察卻用了褻暱的口吻叫道:
「不要性急!再過一會兒就進去!」
聽得這句話的閒人都笑起來了。張寡婦裝作不懂,含著一泡眼淚,無目的地又走了一步。恰好看見朱三阿太坐在石階沿上喘氣。張寡婦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邊,也坐在那石階沿上,忽然就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喃喃地訴說著:
「阿大的爺呀,你丟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麼苦啊!強盜兵打殺了你,前天是三週年……絕子絕孫的林老闆又倒了鋪子,——我十個指頭做出來的百幾十塊錢,丟在水裡了,也沒響一聲!啊喲!窮人命苦,有錢人心狠——」
看見媽哭,孩子也哭了;張寡婦摟住了孩子,哭的更傷心。
朱三阿太卻不哭,弩起了一對發紅的已經凹陷的眼睛,發瘋似的反覆說著一句話:
「窮人是一條命,有錢人也是一條命;少了我的錢,我拚老命!」
此時有一個人從鋪子裡擠出來,正是橋頭陳老七。他滿臉紫青,一邊擠,一邊回過頭去嚷罵道:
「你們這伙強盜!看你們有好報!天火燒,地火爆,總有一天現在我陳老七眼睛裡呀!要吃倒賬,就大家吃,分攤到一個邊皮兒,也是公平,——」
陳老七正罵得起勁,一眼看見了朱三阿太和張寡婦,就叫著她們的名字說:
「三阿太,張家嫂,你們怎麼坐在這裡哭!貨色,他們分完了!我一張嘴吵不過他們十幾張嘴,這班狗強盜不講理,硬說我們的錢不算賬,——」
張寡婦聽說,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個警察忽然又踅過來,用木棍子撥著張寡婦的肩膀說:
「喂,哭什麼?你的養家人早就死了。現在還哭哪一個!」「狗屁!人家搶了我們的,你這東西也要來調戲女人麼?」
陳老七怒沖沖地叫起來,用力將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睜圓了怪眼睛,揚起棍子就想要打。閒人們都大喊,罵那警察。另一個警察趕快跑來,拉開了陳老七說:
「你在這裡吵,也是白吵。我們和你無怨無仇,商會裡叫來守門,吃這碗飯,沒辦法。」
「陳老七,你到黨部裡去告狀罷!」
人堆裡有一個聲音這麼喊。聽聲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閒漢陸和尚。
「去,去!看他們怎樣說。」
許多聲音亂叫了。但是那位作調人的警察卻冷笑,扳著陳老七的肩膀道:
「我勸你少找點麻煩罷。到那邊,中什麼用!你還是等候林老闆回來和他算賬,他倒不好白賴。」
陳老七虎起了臉孔,弄得沒有主意了。經不住那些閒人們都攛慫著「去」,他就看著朱三阿太和張寡婦說道:
「去去怎樣?那邊是天天大叫保護窮人的呀!」
「不錯。昨天他們扣住了林老闆,也是說防他逃走,窮人的錢沒有著落!」
又一個主張去的拉長了聲音叫。於是不由自主似的,陳老七他們三個和一群閒人都向黨部所在那條路去了。張寡婦一路上還是啼哭,咒罵打殺了她丈夫的強盜兵,咒罵絕子絕孫的林老闆,又咒罵那個惡狗似的警察。
快到了目的地時,望見那門前排立著四個警察,都拿著棍子,遠遠地就吆喝道:
「滾開!不准過來!」
「我們是來告狀的,林家鋪子倒了,我們存在那裡的錢都拿不到——」
陳老七走在最前排,也高聲的說。可是從警察背後突然跳出一個黑麻子來,怒聲喝打。警察們卻還站著,只用嘴威嚇。陳老七背後的閒人們大噪起來。黑麻子怒叫道:
「不識好歹的賤狗!我們這裡管你們那些事麼?再不走,就開槍了!」
他跺著腳喝那四個警察動手打。陳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經挨了幾棍子。閒人們大亂。朱三阿太老邁,跌倒了。張寡婦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給人們一衝,也跌在地下,她連滾帶爬躲過了許多跳過的和踏上來的腳,站起來跑了一段路,方才覺到她的孩子沒有了。看衣襟上時,有幾滴血。
「啊喲!我的寶貝!我的心肝!強盜殺人了,玉皇大帝救命呀!」
她帶哭帶嚷的快跑,頭髮紛散;待到她跑過那倒閉了的林家鋪面時,她已經完全瘋了!
1932年6月18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