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林先生就沒有回來。店裡生意忙,壽生又不能抽空身子盡自去探聽。裡邊林大娘本來還被瞞著,不防小學徒漏了嘴,林大娘那一急幾乎一口氣死去。她又死不放林小姐出那對蝴蝶門兒,說是:
「你的爸爸已經被他們捉去了,回頭就要來搶你!呃——」
她只叫壽生進來問底細,壽生瞧著情形不便直說,只含糊安慰了幾句道:
「師母,不要著急,沒有事的!師傅到黨部裡去理直那些存款呢。我們的生意好,怕什麼的!」
背轉了林大娘的面,壽生悄悄告訴林小姐,「到底為什麼,還沒得個准信兒,」他叮囑林小姐且安心伴著「師母」,外邊事有他呢。林小姐一點主意也沒有,壽生說一句,她就點一下頭。
這樣又要招顧外面的生意,又要挖空心思找出話來對付林大娘不時的追詢,壽生更沒有工夫去探聽林先生的下落。直到上燈時分,這才由商會長給他一個信:林先生是被黨部扣住了,為的外邊謠言林先生打算卷款逃走,然而林先生除有莊款和客賬未清外,還有朱三阿太,橋頭陳老七,張寡婦三位孤苦人兒的存款共計六百五十元沒有保障,黨部裡是專替這些孤苦人兒謀利益的,所以把林先生扣起來,要他理直這些存款。
壽生嚇得臉都黃了,呆了半晌,方才問道:
「先把人保出來,行麼?人不出來,哪裡去弄錢來呢?」
「嘿!保出人來!你空手去,讓你保麼?」
「會長先生,總求你想想法子,做好事。師傅和你老人家向來交情也不差,總求你做做好事!」
商會長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又端相著壽生半晌,然後一把拉壽生到屋角里悄悄說道:
「你師傅的事,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只是這件事現在弄僵了!老實對你說,我求過卜局長出面講情,卜局長只要你師傅答應一件事,他是肯幫忙的;我剛才到黨部裡會見你的師傅,勸他答應,他也答應了,那不是事情完了麼?不料黨部裡那個黑麻子真可惡,他硬不肯——」
「難道他不給卜局長面子?」
「就是呀!黑麻子反而嚕哩嚕嗦說了許多,卜局長幾乎下不得台。兩個人鬧翻了!這不是這件事弄得僵透?」
壽生歎了口氣,沒有主意;停一會兒,他又歎一口氣說:
「可是師傅並沒犯什麼罪。」
「他們不同你講理!誰有勢,誰就有理!你去對林大娘說,放心,還沒吃苦,不過要想出來,總得花點兒錢!」
商會長說著,伸兩個指頭一揚,就匆匆地走了。
壽生沉吟著,沒有主意;兩個夥計攢住他探問,他也不回答。商會長這番話,可以告訴「師母」麼?又得花錢!「師母」有沒有私蓄,他不知道;至於店裡,他很明白,兩天來賣得的現錢,被恆源提了八成去,剩下只有五十多塊,濟得什麼事!商會長示意總得兩百。知道還夠不夠呀!照這樣下去,生意再好些也不中用。他覺得有點灰心了。
裡邊又在叫他了!他只好進去瞧光景再定主意。
林大娘扶住了女兒的肩頭,氣喘喘地問道:
「呃,剛才,呃——商會長來了,呃,說什麼?」
「沒有來呀!」
壽生撒一個謊。
「你不用瞞我,呃——我,呃,全知道了;呃,你的臉色嚇得焦黃!阿秀看見的,呃!」
「師母放心,商會長說過不要緊。——卜局長肯幫忙——」
「什麼?呃,呃——什麼?卜局長肯幫忙!——呃,呃,大慈大悲的菩薩,呃,不要他幫忙!呃,呃,我知道,你的師傅,呃呃,沒有命了!呃,我也不要活了!呃,只是這阿秀,呃,我放心不下!呃,呃,你同了她去!呃,你們好好的做人家!呃,呃,壽生,呃,你待阿秀好,我就放心了!呃,去呀!他們要來搶!呃——狠心的強盜!觀世音菩薩怎麼不顯靈呀!」
壽生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怎樣回話。他以為「師母」瘋了,但可又一點不像瘋。他偷眼看他的「師妹」,心裡有點跳;
林小姐滿臉通紅,低了頭不作聲。
「壽生哥,壽生哥,有人找你說話!」
小學徒一路跳著喊進來。壽生慌忙跑出去,總以為又是商會長什麼的來了,哪裡知道竟是斜對門裕昌祥的掌櫃吳先生。「他來幹什麼?」壽生肚子裡想,眼光盯住在吳先生的臉上。
吳先生問過了林先生的消息,就滿臉笑容,連說「不要緊」。壽生覺得那笑臉有點異樣。
「我是來找你劃一點貨——」
吳先生收了笑容,忽然轉了口氣,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來。是一張橫單,寫著十幾行,正是林先生所賣「一元貨」的全部。壽生一眼瞧見就明白了,原來是這個把戲呀!他立刻說:
「師傅不在,我不能作主。」
「你和你師母說,還不是一樣!」
壽生躊躇著不能回答。他現在有點懂得林先生之所以被捕了。先是謠言林先生要想逃,其次是林先生被扣住了,而現在卻是裕昌祥來挖貨,這一連串的線索都明白了。壽生想來有點氣,又有點怕,他很知道,要是答應了吳先生的要求,那麼,林先生的生意,自己的一番心血,都完了。可是不答應呢,還有什麼把戲來,他簡直不敢想下去了。最後他姑且試一試說:
「那麼,我去和師母說,可是,師母女人家專要做現錢交易。」
「現錢麼?哈,壽生,你是說笑話罷?」
「師母是這種脾氣,我也是沒法。最好等明天再談罷。剛才商會長說,卜局長肯幫忙講情,光景師傅今晚上就可以回來了。」
壽生故意冷冷的說,就把那張橫單塞還吳先生的手裡。吳先生臉上的肉一跳,慌忙把橫單又推回到壽生手裡,一面沒口應承道:
「好,好,現賬就是現賬。今晚上交貨,就是現賬。」
壽生皺著眉頭再到裡邊,把裕昌祥來挖貨的事情對林大娘說了,並且勸她:
「師母,剛才商會長來,確實說師傅好好的在那裡,並沒吃苦;不過總得花幾個錢,才能出來。店裡只有五十塊。現在裕昌祥來挖貨,照這單子上看,總也有一百五十塊光景,還是挖給他們罷,早點救師傅出來要緊!」
林大娘聽說又要花錢,眼淚直淌,那一陣呃,當真打得震天響,她只是搖手,說不出話,頭靠在桌子上,把桌子捶得怪響。壽生瞧來不是路,悄悄的退出去,但在蝴蝶門邊,林小姐追上來了。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白,她的聲音抖而且啞,她急口地說:
「媽是氣糊塗了!總說爸爸已經被他們弄死了!你,你趕快答應裕昌祥,趕快救爸爸,壽生哥,你——」
林小姐說到這裡,忽然臉一紅,就飛快地跑進去了。壽生望著她的後影,呆立了半分鐘光景,然後轉身,下決心擔負這挖貨給裕昌祥的責任,至少「師妹」是和他一條心要這麼辦了。
夜飯已經擺在店舖裡了,壽生也沒有心思吃,立等著裕昌祥交過錢來,他拿一百在手裡,另外身邊藏了八十,就飛跑去找商會長。
半點鐘後,壽生和林先生一同回來了。跑進「內宅」的時候,林大娘看見了倒嚇一跳。認明是當真活的林先生時,林大娘急急爬在瓷觀音前磕響頭,比她打呃的聲音還要響。林小姐光著眼睛站在旁邊,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壽生從身旁掏出一個紙包來,放在桌子上說:
「這是多下來的八十塊錢。」
林先生歎了一口氣,過一會兒,方才有聲沒氣地說道:
「讓我死在那邊就是了,又花錢弄出來!沒有錢,大家還是死路一條!」
林大娘突然從地下跳起來,著急的想說話,可是一連串的呃把她的話塞住了。林小姐忍住了聲音,抽抽咽咽地哭。林先生卻還不哭,又歎一口氣,梗嚥著說:
「貨是挖空了!店開不成,債又逼的緊——」
「師傅!」
壽生叫了一聲,用手指蘸著茶,在桌子上寫了一個「走」字給林先生看。
林先生搖頭,眼淚撲簌簌地直淌;他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又歎一口氣。
「師傅!只有這一條路了。店裡拼湊起來,還有一百塊,你帶了去,過一兩個月也就夠了;這裡的事,我和他們理直。」
壽生低聲說。可是林大娘卻偏偏聽得了,她忽然抑住了呃,搶著叫道:
「你們也去!你,阿秀。放我一個人在這裡好了,我拚老命!呃!」
忽然異常少健起來,林大娘轉身跑到樓上去了。林小姐叫著「媽」隨後也追了上去。林先生望著樓梯發怔,心裡感到有什麼要緊的事,卻又亂麻麻地總是想不起。壽生又低聲說:
「師傅,你和師妹一同走罷!師妹在這裡,師母是不放心的!她總說他們要來搶——」
林先生淌著眼淚點頭,可是打不起主意。
壽生忍不住眼圈兒也紅了,歎一口氣,繞著桌子走。
忽然聽得林小姐的哭聲。林先生和壽生都一跳。他們趕到樓梯頭時,林大娘卻正從房裡出來,手裡捧一個皮紙包兒。看見林先生和壽生都已在樓梯頭了,她就縮回房去,嘴裡說「你們也來,聽我的主意」。她當著林先生和壽生的跟前,指著那紙包說道:
「這是我的私房,呃,光景有兩百多塊。分一半你們拿去。呃!阿秀,我做主配給壽生!呃,明天阿秀和她爸爸同走。呃,我不走!壽生陪我幾天再說。呃,知道我還有幾天活,呃,你們就在我面前拜一拜,我也放心!呃——」
林大娘一手拉著林小姐,一手拉著壽生,就要他們「拜一拜」。
都拜了,兩個人臉上飛紅,都低著頭。壽生偷眼看林小姐,看見她的淚痕中含著一些笑意,壽生心頭卜卜地跳了,反倒落下兩滴眼淚。
林先生鬆一口氣,說道:
「好罷,就是這樣。可是壽生,你留在這裡對付他們,萬事要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