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費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經過我檢閱的許多信中,發見這麼一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東太太那裡所得的,同出於一人。為什麼我發生了這樣的念頭,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為了弄點事來忙一下。但我的確花了工夫先把那筆跡認熟。
我相信這確是K的信。我有理由斷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還盼望明天或後天,在信堆中我會發見一封信,那上面所寫的街名和人名任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這也就是給我的信。
昨晚上N來玩,她有意無意地在我案頭拾起一本書來隨便翻著。恰巧這本書裡就夾著那所謂給我的「信」。我當時真有點窘,又不好攔住她。其實給她看見了也不妨,反正沒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過去,可又回轉來,說道:「這不是信罷,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勢就想搶過來。然而N是頑皮慣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桌子的那一邊,高擎起那張紙,先讚聲「一筆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當然想得起,這是什麼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經托她打聽一個人的行蹤。後來她自己也就碰到了這一個人。有過一點誤會,他現在誠懇謝罪,都是他太多心。然而不應該原諒他麼?他是處境太複雜了,不能不謹慎。至於那位女朋友呢,也真心地向她謝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說話,卻又不說,再念下去:
他們接受她的忠告,已經檢驗過身體。潛伏的病菌也給發見了。一個時期的休息成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們甚為關心。當然也知道,這位可敬可愛的姊姊,又勇敢,又聰明,又是那麼細心,必然能夠招呼自己,但是他們每一念及她的境遇,總是憤慨和憂慮交並。
這當兒,我已走到N跟前,從N手裡拿過那張紙來,勉強笑著說:「看夠了罷。既然看了,就得發表意見,批評批評。」N好像沒有聽得,只不作聲。過一會兒,忽然問道:「喂,可敬可愛的姊姊,你寫這個,有什麼意思?」
「你以為是我寫的麼?」我淡淡一笑說。
「剛才已經承認了,還賴呢!」
「我幾時承認了來,你倒想一想。」
N低頭尋思一會兒,忽然笑著說:「還沒看完呢。」就伸手來搶。我本待不給,但又怕把紙搶破了,便鋪開在桌上,伸手攔住她道:「不准動,念給你聽:『生活不像我們意想那樣好,也不那麼壞。只有自己去創造環境。被一位光榮的戰士所永久摯愛的人兒,是一個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夠創造新的生活。有無數友誼的手向她招引。請接受我們的誠懇的敬禮罷,我們的戰士的愛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兒,我也嘗夠了,可是……喂,N,你有沒有碰到過那樣的人?」
「怎樣的人呢?」N不瞭解地反問。
「比方說,像這張紙上所說的那個女人。」
「我說不上來,而且沒頭沒腦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過來拍我的肩膀道:「你別搗鬼了!那個,太像一封信,口氣是對一個人說的,——哦,你把那些代名詞一換,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張紙折起來,放進抽斗裡,這才慢慢說道:「隨你愛怎麼猜就怎麼猜罷。我只知道一點:
是有這麼一個人。」
於是把話題岔開,一會兒,N也就走了。
我沒有見過K的筆跡,然而我敢斷定這是他的信。
這一封信,給了我溫暖。我覺得還有什麼剩下的東西是屬於我的,我還不是孑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樣創造新的生活呢?等了兩天,還沒看到筆跡相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