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做,二不休,昨天我存心鬧個落花流水。
幾天來的陰陽怪氣,老實說,我受不了!一面要利用你,同時卻又扮出「全是為你打算」的虛偽嘴臉,拿人家當作天字第一號的傻子;——尤其可笑的,有些事情還要躲躲閃閃瞞你。這樣的人兒,老實說,我也是一百二十分的瞧不起!
如果G是一條瘋狗,那麼,他們便是這裡有名的大老鼠!
也許可以跟老鼠聯盟,但如果成為老鼠的尾巴,那就太倒楣!
然而好像「老鼠們」真個靈通,臨時躲開了兩個正主兒,光剩一個還算能夠負責又實在不便負責的「我的好姊姊」來敷衍我。
見面後劈頭第一句就是「松生和陳秘書都有事,今天沒有時間,可怎麼辦呢!」看見我臉色有點不對,她又接著說:「我再派人找他們一下看。可不一定能來呢!妹妹,咱們先談談,回頭我再告訴松生……」
「不行!這非當場決定不行!須得當面——三個人,研究討論。」
「哦,那麼,」舜英露出沒奈何的表情來了,「明天你再來如何?」
太像是對付一個要債的了,我增加了幾分不高興;乾笑著,我故意沉吟地說道:「明——天再——麼?可是,不又叫我少走動,進出小心?」
「那是假定說……」舜英頗為躊躇了。
「假定說監視很嚴的話,」我不等她說完就插嘴說,「是麼?嘿,舜英,你想,我是幹哪一行的?這一點,難道還不懂?」
「但是據陳秘書說來,好像……」舜英頓住了,側著頭思索。
「他怎麼說?」我追著問。
「他說——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傢伙,大概不是專門對付你的;光景是你所到的地方,早已被注意,所以就傳染到你身上了。」
「可是,這幾天我任何地方都沒有去,也仍然……」我不說完,只扁著嘴笑了一笑。
「哦——那麼,剛才你上這裡來的時候,可有沒有……」「自然有的!」我搶口說,故意弄得嚴重些。「怎麼沒有?還不止一個呢!我還明明看見,有一個,繞著你這屋子,前前後後兜了個圈子。」
舜英臉色變了,靠近我一些,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想告訴我什麼。我也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心裡想道:「他們單留你在家敷衍我,倒想的巧妙;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你看我三言兩語就把你誘上鉤了。」
可是舜英遲疑了半晌以後,只說得一句話:「唉,偏偏松生今天要到夜深才能回家呢!」
「舜英姊,」我乘勢再用話來套她,「家裡有沒有什麼不大方便的東西麼?最好是乘早移動一下。這倒不可不防!」
她苦笑著搖搖頭。卻又勉強將苦笑變換為微笑,用了頗不自然的聲音說:「不大方便的東西麼?哈哈,倒是有一點;
耳房裡那全套的鴉片煙燈,煙槍,大土。」
但是我怎能讓她「轉移目標」呢,裝作不懂她這反話,我湊到她耳邊鄭重說:「舜英,不是說抽大煙的器具呀!別的東西,——比方說,密碼的電報本子,……」我沒有說完,舜英的身子顯然震動了一下;我這一擊,看來已經中了她的要害了。她轉臉愕然望住我,卻不說話。
「這幾天內,我看出一點苗頭來了。」我把我的猜度變成了真有其事的材料。「G他們,也在用我們對付他的方法來對付我們了。他們還派了人來騙我,挑撥我呢!說的簡直不成話,——可又簡直可怕!」
「呀!他們說什麼?」舜英不能不慌張了。
我皺了眉頭,擺出焦灼的臉相說道:「可是偏偏松生和陳胖今天又有事,多叫人心焦!」
「不過,妹妹,他們怎樣騙你,怎樣挑撥呀?」「反正是那一套,」我故意把話頭又放開。沉吟了一下,然後又說:「倒是有幾句話,很可以注意。他們笑我是傻瓜:『別做夢罷。這樣的事,照例是不了了之的。你也混了這多年了,幾時看見有一次公事公辦的?何況,你這件事,——誰調唆你這麼幹的,人家早已知道;他們雙方是一樣的貨,無非是分贓不勻,自伙裡火並。現在,調唆你出來這麼一告,他們倒又在幕後把條件講妥,言歸於好了!結果,你倒變成他們眼中釘!』舜英,你瞧,這一番話夠多麼動聽?」
舜英靜默地聽著,裝出泰然的樣子,但實在是因為決不定怎樣應答這「攻勢」。她似乎在考慮:就此和我深談呢,還是含糊敷衍了事?兩面各有利弊,她一下裡攪得頭昏。「誰跟你說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小蓉?」舜英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麼一句話。這可叫我不能不生氣了。在這樣的場合,任何人不會用這麼惹人反感的問話,然而舜英居然用了,真好聰明!
「哦,舜英,」我冷笑著說,「如果我隨便說個甲乙丙丁,那你還去對證不成!可惜陳胖子今兒偏偏躲開了,不然,我只要說出一個名字,他就明白這不是我搗鬼;況且我搗鬼又有什麼意思!」
「呵呵,話不是這麼說的,妹妹,你別多心;咱們知道了是誰,也好想法對付,——是這麼個意思。」
我挽著她的肩膀一笑,不置可否。皇天在上,這一套話,確不是無中生有;跟我說的,就是那個剛從××區回來的F。他是不是代G來作說客,我還不能斷定。但即使他不說,我自己也早有這樣的顧慮了。只看近幾天來「風」聲毫無,還不夠明白?
「說是他們又在幕後言歸於好了,呵!」我故意曼聲自言自語地,又輕輕頷首,同時卻留心看舜英的表情上的變化。
也許是她當真不知道內中的曲折,但也許是她識破了我的用意,故而不動聲色,我沒有得到我所期望的反應。
舜英似乎正想起了什麼,昂首凝眸望著空間,兩片嘴唇稍微張開;那神氣,傖俗而又帶有官派,叫人看了不高興。
「真要問問陳胖,到底怎樣?」我再逼進一步。
舜英看了我一眼,但並沒理會我這句。「可是,你看明白了有一個人在我這裡前前後後偵察麼?」她忽然低聲說。「這是跟你來的呢,還是另外一個?」她瞧住了我的面孔,等待我的回答。
原來這自私的傢伙只顧她自己,而且心虛之態可掬。
我笑了笑,淡然應道:「光景是另外一個,專門來伺候府上的。」
「這可怪了!我這裡又不是……」
「那你自然明白啦!」我打斷了她的話,決定要正面進攻一下。「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班傢伙就靠搗鬼混日子,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照他們自己的口頭禪,『這裡不養爺,自有養爺處』!你瞧,花了人家的錢,還想做爺!留心,這些爺們,往往出賣兒子!」
「哦,這也是實在情形,不過——」舜英眉尖一皺,又不往下說了。
「不過你們是不怕的,」我代她補足,笑了笑。「那當然啦。但是我就不同。舜英,你說,要是我不給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也不問一聲:咱們算是合夥呢,算是我單純的當差?那——有一天,人家一扔手變了卦,我怎麼受得了?還不要乘早留個後步麼!」
舜英怔怔地望住我,不作聲。
「這幾天碰到的一些事,都叫我心神不定,——也不必細說了。我不想居功,但求無過。我打算得個回答,到底怎樣?如果他們幕後已經又攜手了,也得給我一個信;萬一上面再傳我去問話的時候,我也好見風轉舵,別再那麼一股死心眼兒賣傻勁!舜英,咱們是老同學,好姊姊,你得代我出一個主意,我這樣幹,你看行呢不行?」
「呵,哎,恐怕還是你忒多心。……」
「不是多心!我還怨自己太死心眼兒呢!」
「不過你要是那麼一問,面子上怪不好看似的。」
「所以我剛才說,咱們到底是合夥呢,還是——」
「合夥又怎樣?」
「合夥麼,便無所謂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大家說明了辦事容易些。不然,我只好也替自己打算一下;明兒要有個三長四短,別怪我!」
舜英滿臉為難的樣子,慢慢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遲疑地說:「不過……」
我立刻攔住她道:「好姊姊,不要再『不過』了。你說一句公道話:我應不應該替自己打算一條退路?各人有各人的環境,你要是做了我,個把月中間,接二連三碰到那些事情,一會兒要你笑,一會兒要你哭,一會兒又叫你迷迷胡胡辨不清東南西北,——舜英,你要不發神經,那才怪哪!我有幾次自家尋思:死了就算了。可是挨到今天,我並沒死。為什麼我要死?沒有什麼大事情等待我去做,我死了,人們不會感到缺少什麼;可是我活著,至少也使一兩個人覺得有一點兒不舒服。我還不肯讓這些狗也不如的傢伙看著我的屍身痛快一笑呢!」
舜英靜默地聽我說著,眼光不住地從我臉上溜過,似乎想努力瞭解我的心境,似乎我有這樣的意念,很出她意料之外。末了,她帶點同情的意味說道:「當真你近來有點不同了。可是你,達觀一點不好麼,何必越想越空?你也還有朋友,都願意幫忙,——只要你說一聲。」
「唉,也還有朋友,——是呵!」我苦笑了,閉了眼睛,彷彿看見這些所謂「朋友」的面目,以及他們怎樣個「幫忙」。我拍著舜英的肩膀,笑著說:「謝謝你,好姊姊,只是可惜,我的事太複雜,太古怪,朋友們幫忙還不是按照朋友們的看法,而我,——浸在水裡的是我,水的冷暖,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最後的一句話,也許舜英不能十分瞭解,但無疑地已經給她一種印象;她憮然有頃,於是好像想起了一件事,驀地拉我一把,說道:「也難怪呀,——可是你也不必再老是想著他那件事把自己身體弄壞!」
「他那件事?他是誰呀?」我一時摸不著頭緒。
「除了他還有誰——你的小昭呀!」
「可是他到底怎樣了?」我急口問,感到有些不祥。
「陳秘書沒有對你說過麼?」
我搖頭:「這也是我不高興陳胖的地方!這麼一點小事,他老是支吾,沒一句切實話!」我用力地再搖頭。
「其實也不用我說,」舜英瞥了我一眼,卻又把眼光引開。「陳秘書不說,也是為此。你想也想得到。可不是,有好消息自然告訴你;沒有什麼可以對你說,那自然是——你想也可以想到。」
「他死了!」我只說得這一句,喉嚨就梗住;我使勁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原在意中,然而,個把月來天天盼望著的「意外」,從此完全沒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