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舜英家裡,除了談談我被傳喚去問話的情形,別無所事。覷空兒,我曾經打了好幾次電話「兜拿」K和萍。知道萍在那書店裡,可是我不願去找她。
舜英大吹他們的神通如何廣大,叫我「放心」。我偶然想起了前晚問話中一點小事,就說道:「他們問我認不認識兩個姓徐的。聽口氣這兩個姓徐的也是你們的熟人,可是我從沒有見過呢。」
「姓徐的朋友麼?沒有呀。」舜英漫不經意地說。
「可是你怎麼回答?」松生著急地問。
「我說從沒見過。」
「這就對了!」松生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但他又瞥了我一眼,補充似的說:「那個姓徐的,本來和G有過一點糾葛,跟我們近來又弄得不好。所以他們這一問,料想不能沒有作用。不過,你說不認識,這就行。」
「啊,妹妹,」舜英忽然也緊張起來,「忘了告訴你:進出要小心!……」
從舜英那裡出來,我注意看了看身前身後有無可疑的人。
似乎還沒有。
躊躇了一會兒,我終於到了C—S協會,又到那報館,最後到N書店,希望能夠碰到兩個中的一個。我相信並沒拖「尾巴」。而且今天我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孤立」的了,有幾個神通廣大的人至少在現今是和我利害相共。他們為了自己,一定得設法掩護我;正像我也是為了自己,所以要冒一點危險找尋這兩個人。
快近六點的時候,我決定留一個字條給K。可是剛留了字條出來,卻碰到他低了頭匆匆跑進大門。他沒有看見我。等他走過去了,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看沒人,就喚他道:「K先生,有朋友找你!」
他轉身一見是我,簡直的楞住了。我靠近他身邊低聲說:「你要注意你和萍——你們的熟人中間,你們認為可靠的人們中間,有些靠不住的人!你們仔細想一想,我和你們說的關於小昭的話,告訴過哪幾個人?已經有了情報,你們再不小心就不成!」
K有點慌張,但又要我到會客室去詳談一下。
「沒有時間了!」我留心看有沒有人。「據我看來,你們最好躲開一個時期。——不要聽萍的話。萍的腦筋有點毛病,毫無理由的嫉妒!」
「這一點,說來話長,——也不能單怪她。」K回頭看了一下,低聲說。「可是,談這麼十分鐘,就不行麼?你的話,我還沒十分明白。」
「不行!」我看見有人來了。「總之,你們內部有奸細,得小心!」
「那麼,明天我們約一個地方,怎樣?」
「不行!」我堅決地說,轉身要走。「這回連我也不得乾淨!」
K的臉色也變了,哆著口還想說什麼;我不理他,一閃身就往裡邊跑。繞過了兩間房,我從邊門出去。不知怎的,心裡有點發慌。這一次實在太冒險,略覺後悔,然而事已至此,只好由它。
那時夜霧漸濃,呼吸很不舒服。也覺得肚子餓了。飯館和點心鋪子,這一帶有的是;我在常去的一家飯館前站住了,看見它「高朋滿座」,可又有點躊躇。就在這時候,我覺得我身後好像多了一個「保護人」。我一轉念,就擠進那飯館。委實連站的地方也沒有,可是我不管,就在帳台旁邊挨一下,專等「出缺」。約摸五六分鐘以後,一個穿中山裝的,呢帽掩住了半個臉,手裡拿一條黑漆手杖,也擠進來了;他站在當路望了一會兒,就又轉身出去。這當兒,常倌招呼我:座兒已經得了。
我特地要了一兩樣較費時間的菜,一頓飯花了二十多分鐘。
出去的時候,再留心看一下,可不是,有一張桌子角上擠著一個人,不大耐煩似的用筷子敲著個碟子;雖然沒有看見他的臉,可是我認識那呢帽。
再也沒有疑問了:有人在暗中「保護」我!
跳上了一輛人力車,就催他快跑!我所取的方向是下坡路,那車子飛也似的從熱鬧的馬路上穿過。我不顧翻車的危險,扭身朝後邊望了一下。霧相當濃,電燈又不明,也瞧不出什麼。等到下坡路一完,我就喝令停止。下了車,我打算轉進一條橫街。可是猛然看見十多步外就是我那位同鄉開設的所謂百貨商店,便改變主意,決定去「拜訪」這位老鄉。
新開張的時候,我是來過一兩次的,這話也有個把月了罷?今兒趕他快要收市的時候去,原也覺得突兀,但那時我也顧不得許多。
真也不巧,那位老鄉不在,夥計們也沒有一個認識我的。「哦,出去了麼?」我故作沉吟,「不要緊,我等他一下。」「老闆有應酬,一時也不得回來。應酬完了,他就回公館。您還是明天再來罷。要不然,到他公館去也好。」一個夥計很熱心地指點我。
「不妨,我還是在這裡等他。我和他約好了的。還是在這裡等一下。」
除了借口賴在那裡,我那時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揀了個暗角坐定,很想找點什麼話來,和夥計們鬼混一場;然而不知怎地心裡亂糟糟的,說了一句又沒有第二句了。夥計們看見我行止乖張,似乎也覺詫異。他們非問不開腔。這時店裡也沒有顧客,我一個女人冷清清坐在那裡,情形也實在有點僵。我看手錶,才只過了十多分鐘……
兩個年紀大一點的夥計遠遠站在我對面,一邊時時拿眼角來睄我,一邊不斷地咬耳朵說話。「他們在議論我罷?」我自己尋思,「看神氣還是在猜度我呢?也許說我是借錢來的;……可是不對,我的衣服不算不漂亮。……那麼,猜我是來作什麼呢?」我略感不安了。然而,先前熱心勸告我的那一位,好像聽到了他們的一二句話,突然怪樣地朝我笑了笑。他給我再倒一杯茶,卻乘機問道:「您和老闆是相熟的罷,可是沒見您來過……」
「怎麼不熟,還帶點兒親呢。」我隨口回答。然而驀地一個念頭撞上我心頭來了:這傢伙話中有因。我這麼一個女人,在這時候,單身去找一個男人,找不到,賴著不肯走,又說是有約,又不肯到人家公館裡去找,……他們一定從這些上頭猜到曖昧關係上去了。這些暴發戶的商人,誰沒有若干桃色事件?想來我這位老鄉一定也不少。
我又氣又好笑。再看手錶,半個鐘頭是挨過去了。那個暗中「保護」我的人,大概已經失望而歸了,於是我就站起來說:「這會兒還沒回來,也許不來了罷?」不料那夥計卻回答道:「不,不,飯局散,總得十點鐘。」我笑了笑,又說:
「那麼,我留一個字條罷。」
又是十多分鐘,我寫完了字條,也沒用封套,交給他們,我就走了。
路上我想著剛才的一幕,忍不住苦笑。字條中,我說我有些東西帶著躲警報不大方便,打算請那位老鄉代我保管一下。
在自己寓前下車的時候,我又瞥見一人一晃而過,彷彿就是那一頂呢帽。他媽的!難道竟這樣嚴重起來了麼?
不知我在K報館的時候,那「尾巴」生了沒有?我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項。真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