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右岸 正文 正午-3
    依芙琳願意坤得和金得離開她,瑪利亞可就不一樣了。達西那時剛好到了受訓的年齡,可她捨得哈謝下山,卻捨不得達西。一想到達西可能要出去吃苦,瑪利亞就忍不住落淚。鈴木秀男指著瑪利亞問王錄,這個女人為什麼哭了?王錄說,這個女人一高興了就哭,她是想自己的兒子真有福,年齡正好是十四歲,要不就不能去受訓了。不受訓就成不了男子漢了!鈴木秀男讚歎著,說這個烏力楞的女人都很了不起!說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妮浩就像一盞燈,而鈴木秀男的目光像飛蛾,總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撲。

    妮浩長大了,她已被魯尼滋潤成一個豐腴的女人。她懷孕了,和魯尼正處在最熱烈最纏綿的時候,所以她也不捨得魯尼下山。她很聰明,當她發現鈴木秀男頻頻看著她時,就把胳膊搭在魯尼肩頭,她是在用這親暱的舉動告訴那個日本人,她愛的是她倚靠著的男人!男人們集合起來,到烏啟羅夫受訓去了。我們送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見林中飛舞著許多白色的蝴蝶,雖然陽光燦爛,但感覺被白蝴蝶籠罩的他們是走在雪中。一般來說,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會大。我還記得拉吉達伸出手抓了一隻蝴蝶,回過頭對我說,送你一朵雪花吧。他笑著,撒開手,那只白蝴蝶果然翩Page80翩朝我飛來,讓送行的女人們發出快樂的笑聲。留守在營地的我們在最初的日子裡,覺得無比的快樂。我們給馴鹿鋸完茸角後,每天聚集在一起喝茶,吃東西,做活計。但我們很快就發現缺了男人,有許多事情是難以應付的。比如每天回到營地的馴鹿,總要少上幾頭,如果男人在,就由他們尋找。而現在這活兒卻落在我們身上了。往往是為了找兩三隻馴鹿,我們就要集體出動,用上半天的時間。出去的時候,怕野獸來營地禍害小孩子,我要背著維克特,而把安道爾放在搖車裡,高高地吊在樹上,聽任他哇哇哭著。有一次我們回來,把安道爾放下來,發現他的臉上到處是腫包,看來黃蜂把他粉嫩的小臉當作花朵,狠狠地蟄了一頓。他早已哭啞了嗓子。還有,男人們不在,就無人出獵了,習慣了吃新鮮獸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男人們把槍都帶下山了,不過就是我們手裡有槍也是沒用的,沒人會使它。依芙琳想到了自己去打野獸,她記得我和拉吉達做了一片鹼場,就從伊萬那裡取了一支扎槍,讓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她跟瑪利亞去蹲鹼場了。然而她們接連去了三個夜晚,歸來時卻是一無所獲。她們早晨回到營地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日出的黎明。但依芙琳並不氣餒,她做事是有韌性的,第四天的時候,她仍然跟瑪利亞去蹲鹼場。那天下了一陣小雨,而鹿最喜歡在雨後的夜晚出來,所以出發的時候,依芙琳是滿懷信心的,她對我和妮浩說,準備好煮肉的鍋吧,我的扎槍今天一定能派上用場。依芙琳沒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瑪利亞抬回來一隻小鹿。扎槍正中小鹿的咽喉。依芙琳說,知道鹿喜歡頂風行動,她和瑪利亞就埋伏在下風口的樹叢中。後半夜,一陣「嚓啦嚓啦」的響聲傳來,鹼場出現了一大一小兩隻鹿。依芙琳說她之所以選擇扎小鹿,是因為它在鹼場中側身對著她,它的脖頸正好成為了靶子,而母鹿是背對著她的。瑪利亞說,依芙琳拋出的那支扎槍就像閃電一樣,「唰——」的一聲飛向小鹿,小鹿一個跟斗栽倒在鹼場上。瑪利亞興高采烈訴說的時候,我卻覺得一陣陣心痛。因為我在那片鹼場受了孕,我不想讓一隻母鹿在那兒失去它的孩子。我們搭了一個三角棚,割下鹿頭,掛上去風葬;然後取出內臟,把它們捧到希楞柱裡,祭瑪魯神。尼都薩滿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撿起來後,一直留在了她那裡。拉吉達說,從妮浩的舉動中,可以看出她將來可能要做薩滿的,所以把尼都Page81薩滿敬奉的瑪魯神也供在妮浩那裡。我從小就想看到的瑪魯神,終於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那隻小鹿的時刻見到了。

    狍皮口袋裡裝著的,是十二種神偶,我們統稱為「瑪魯」。其中主神是「捨臥刻」,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神。它其實就是兩個雕刻而成的木頭人,一男一女。他們有手有腳,有耳有眼,還穿著鹿皮做成的小衣服。由於它們的嘴塗了太多的獸血,所以它們是紫紅色的。其餘的神偶都與主神捨臥刻有關。捨臥刻喜歡聽鼓聲,就用鹿皮為它做了小鼓;捨臥刻喜歡騎乘「嘎黑」鳥,就把嘎黑鳥的皮剝下來,陪著它;捨臥刻喜歡騎馴鹿,就把馴鹿籠頭和韁繩交給它。除了這些,狍皮口袋中還有捨臥刻喜歡的灰鼠皮、水鴨皮,刻如那斯皮。以及鐵皮仿製的蛇神,用白樺木做成的雀形的保護小孩的「烏麥神」,用落葉松的彎枝做成的保護馴鹿的「阿隆神」和「熊神」。

    妮浩為我講解神偶的時候,我的耳畔迴盪著刷刷的風聲。這風聲是從瑪魯神的神偶身上發出來的。我問妮浩,你怎麼對神偶這麼瞭解,妮浩告訴我,她很小的時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們都是掌管著什麼的。

    我久久地看著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於我們生活的山林。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麼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別處。雖然它們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美麗、神奇,但它們身上產生的那股奇妙的風,卻讓我的耳朵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使我對它們滿懷敬意。我至今耳聰目明,一定與聽過這樣的風聲有關。

    那天晚上,我們在營地燃起篝火,邊吃肉邊喝酒。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們喝多了的表現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妮浩的歌聲是即興的,她的歌聲因為有了依芙琳的哭聲作為伴奏,很蒼涼。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兩匹馬發出受驚的嘶鳴,瑪利亞嚇得連忙奔向馬匹,她生怕它們掙斷繩索離開營地。達西去烏啟羅夫的時候,最捨不得的就是這兩匹馬,他反覆叮囑瑪利亞,讓她看好它們,該讓它們去哪裡吃草,該飲哪條河溝的水,都一一做了交代。達西走後,瑪利亞就像愛惜著自己的一雙眼睛一樣,愛惜著它們。

    我這一生曾擁有了許多美好的夜晚,那個哭聲和歌聲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一直等到營地的篝火暗淡了,這才回希楞柱。那個晚上的風很涼,Page82安道爾睡了,維克特鑽進我懷裡,纏著我講故事,我就把拉吉達講給我的一個故事說給他聽。

    拉吉達說,他祖父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上山圍獵,由於當日無法返回營地,他們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個男人都睡在裡面,佔據著不同的角落。半夜的時候,拉吉達的祖父起夜,發現希楞柱裡很亮,原來那是滿月的日子,一輪圓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他看過月亮,再低頭打量那些睡覺的人時,突然發現大家睡得千姿百態的。有的像老虎一樣臥著,有的像蛇一樣盤著,還有的像蹲倉的熊一樣蹲立著。拉吉達的祖父明白了,人們在月圓的日子顯形了,從他們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們前世是什麼,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還有的是兔子。

    維克特問我,阿瑪的祖父是什麼托生的呢?我說,他醒著,就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是什麼樣子了。維克特說,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額尼是什麼托生的。我笑了,對他說,月亮沒圓,你是看不到額尼的前世的。我抱緊維克特,望著希楞柱頂上的星星,是那麼地想念拉吉達。

    我們以為男人們秋天就會回來了,然而他們一去兩個月,沒有任何音信,也沒有一個人回來。我們在舊營地附近進行了三次小搬遷後,不得不為馴鹿而做出了大搬遷的決定。因為附近已經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和蘑菇,它們越走越遠,有時兩天也不回一次營地,即使我們把馴鹿仔拴在營地牽制它們,也無濟於事。為了找尋它們,我們吃盡了苦頭。依芙琳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於是大家開始整理東西,沿著貝爾茨河向西南遷移。

    我們把閒置的東西放到靠老寶中,將生活必需品帶上,領著七十多頭馴鹿,兩匹馬,開始了兩天的遷移。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著「樹號」。依芙琳說,我們最好不要留記號,讓回來的男人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了,急死他們。我說那怎麼行,他們要是找不到我們,冬天馬上就來了,誰為我們打獵,我們哪裡有肉吃啊?依芙琳大聲說,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饞拉吉達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這句話讓騎在馴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搖晃,差點從上面摔下來;讓走在最後面的牽著馬的瑪利亞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的身後是瑪魯王,其次是馱著火種的馴鹿。大批的馴鹿是跟在它們身後的。維克特也騎在馴鹿上,他見大家因為一句話笑成那樣,就大聲地對我說,額尼,你要是吃阿瑪的肉,別吃他腳上Page83的,臭!維克特的話讓我們笑得更歡了。

    走了幾小時後,依芙琳接過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馴鹿,讓我歇息著,由她來砍樹號。她每每在樹上用斧子留下記號的時候,都要「噢——」地叫一聲,好像那被砍的樹張開嘴說話了。沒有男人的遷移本來就艱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確定,我們行進速度很慢。所以本該是一天的路,我們拖拖拉拉走了兩天。最終還是馴鹿幫助我們確定了新營地,它們在靠近河流的山腳下找到了蘑菇圈,停了下來。它們一停,我們也跟著停下來了。我們只搭建了兩座希楞柱,妮浩和我們住在一起,瑪利亞和依芙琳在一起。馴鹿到了新營地後不再走遠,每天都能準時回來,看來搬遷是正確的。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個臉皮薄的人,只要秋風多說了它幾句,它就會沉下臉,抬腿就走。才是九月底,從向陽山坡上還可以看到零星開放著的野菊花呢,忽然刮了兩天的狂風,就把一個還充滿生機的世界給刮沒影了。樹脫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樹下則積了層厚厚的落葉。寒風起來了,天說變就變了。

    雪花提前來了。一般來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通常是邊下邊融化。所以當我們看到雪花開始飄舞的時候,並不驚慌。然而這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在營地周圍劃拉柴火的時候,發現雪已經很厚了,空中還凝聚著厚重的雲層。我為外出覓食的馴鹿擔憂著,就問依芙琳,雪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依芙琳傲慢地看了一眼天,就像打量一個灰頭土臉的人一樣,很肯定地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別看它們這麼氣勢洶洶。依芙琳經歷的多,所以我很相信她的話,放心地回到希楞柱裡。妮浩在給她未出世的孩子縫手套,淘氣的安道爾不時地伸出手抓著線,使她不能順暢地幹活。妮浩對我說,夏天時白蝴蝶多,冬天的雪果然就大啊。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拉吉達離開的那個日子,我歎息了一聲,妮浩也歎息了一聲,我們都很牽掛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們受訓時挨沒挨鞭子,吃得飽嗎,睡得香嗎,如今天冷了,日本人會不會給他們換上厚衣服,要是凍著了可怎麼辦?

    那個晚上的雪很大,從火塘反射的微黃的光影中,我看到了飄向希楞柱的雪花。它們從煙道的小孔中,將那毛茸茸的頭探進來。不過它們不像沙粒身體強硬,能一直墜到底,它們的身體實在是太柔軟了,受不得一點溫暖,一入希楞柱就融化了。我看了一會兒雪花,然後往火塘上壓了幾塊濕柴,使它們不至於著得那麼快,讓火能穩穩地燃燒到天明,然後抱著安道爾睡了。Page84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天起來,雪非但沒有走,而是越下越大了。希楞柱外的雪厚得已經沒膝了,氣溫降得很低很低,山林一片蒼茫,河流已經結冰了。我剛走出希楞柱,就見依芙琳踉踉蹌蹌地朝我這兒走來,她大驚失色地說,這可怎麼好,這不是要來「白災」了嗎?我們把雪災叫做白災。白災不僅會給我們的狩獵帶來不便,更可怕的是,它會威脅我們的馴鹿。馴鹿無法扒開厚厚的積雪去尋找苔蘚,而會被活活餓死。

    我們憂心忡忡地等著鹿群歸來。上午過去了,營地還沒有出現馴鹿的影子。雪花卻依然漫天飛舞著。風也起來了,冷颼颼的風讓人在外面站上一刻就直打哆嗦。依芙琳決定和瑪利亞出去尋找馴鹿,讓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兩個大肚子的女人在那種時刻就是累贅。馴鹿去了哪裡,依芙琳並不知道,若是在平常,我們會順著它們的足跡去尋找。可大雪把它們的足跡掩埋了。

    我和妮浩焦急地等待著,直到天黑了,不但馴鹿沒有蹤影,依芙琳和瑪利亞也沒了蹤影。原先我們只是為馴鹿擔心著,現在兩種擔心交織在一起,讓我和妮浩坐立不安。我們一遍遍地走出希楞柱去張望他們,然而總是失望歸來。我和妮浩急得要哭的時候,依芙琳和瑪利亞終於回來了。她們的身上披掛著雪,頭髮上凝結著冰凌,看上去就像兩個雪人。依芙琳說,她們一個下午走了不到兩里,雪實在是太大了,根本走不動。她們看不到馴鹿的任何蹤影,怕我們再出去找她們,就回來了。

    那個夜晚我們是在無眠中度過的。我們跪在瑪魯神面前,祈禱馴鹿會安然渡過難關。這時候我們更加思念我們的男人,如果他們在,即便發生了白災,也有辦法應付。依芙琳安慰著我們,她說馴鹿是很聰明的,雪大的時候,它們會選擇到山崖下躲避,那裡不僅雪小,風小,還有可吃的苔蘚,它們在那裡呆上三五天都是沒問題的。等到雪停了,它們自然會趟出路來,回到營地。

    那場雪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所經歷的最大的一場,足足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正當我們要出去尋找馴鹿的時候,男人們回來了。事後聽哈謝說,日本人還想讓他們再受訓幾天的,但拉吉達從雲中看出天氣要有大的變化,他不放心留在山上的女人們,就讓王錄跟鈴木秀男說,他們得回到山上,不然發生白災的話,馴鹿就要遭殃。鈴木秀男不同意,拉吉達就找了吉田,東大營是由吉田掌管的。也許因為吉田目睹了尼都薩滿能用舞蹈使他的戰馬死亡,讓他的傷口消失,所以Page85他對來自尼都薩滿烏力楞的人一直懷著某種敬畏,他讓鈴木秀男把槍還給我們的男人,放他們回來。他們向回返的時候,天已開始落雪,他們還沒到舊營地,就發現了我們留下的樹號,知道我們已經搬遷,於是順著樹號,沿著貝爾茨河一路追尋而來。

    他們已經兩天沒有休息,途中只打到一隻野兔充飢,回到烏力楞後,拉吉達聽說馴鹿已經兩天沒有回到營地了,只喝了幾口水,就分頭和大家出去尋找。他們分成三路,哈謝、達西和伊萬一路,坤得帶著魯尼和金得一路,拉吉達獨自一路。別人都穿著滑雪板,只有拉吉達騎著馬。他說馬和馴鹿在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熟悉它們身上的氣味了,能幫他找到馴鹿的。

    我們烏力楞有十幾副滑雪板,它是用松木做的,板底貼著堪達罕皮,有九柞多長,前面彎,後面呈坡形,中間設有綁腿的皮帶子。男人們在雪後出獵時,常常駕著滑雪板。一般來說,平常走三天的路,用滑雪板一天就能走下來。男人們來不及跟我們多講幾句話,就駕著滑雪板離開營地了。拉吉達是最後一個走的,我送他上馬的時候,他見雪地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就指著我的肚子說,快了吧?我點了點頭。拉吉達衝我擠著眼睛,笑著說,她出來我就再送進去一個,不能讓它閒著!

    第二天傍晚,拉吉達回來了。不過他再也不能跟我打招呼了,他趴在馬上,一動不動了。那匹馬已累得氣息奄奄,一到營地就趴下來了。看來連日奔波著的拉吉達是太疲勞了,他在馬上大概只想打個盹,沒想到趴著睡著了。他是在睡夢中被活活凍死的。那匹馬一定是察覺到騎在它身上的主人不再動彈,也不吆喝它,是出事了,所以才帶著他返回營地。

    我是多麼後悔沒有勸阻拉吉達跟別人一樣駕著滑雪板去尋找馴鹿啊。那樣他就不會打瞌睡,我也不會失去我和他在鹼場上得到的孩子。我在看到僵硬的拉吉達的時候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肚子已經空了,早產的死嬰已經被依芙琳裝在一個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她果然是個女孩。

    依芙琳哭著,她是哭拉吉達和那個死嬰;瑪利亞也哭著,她除了哭拉吉達外,還哭那匹馬。她看它又渴又累,就飲了一些水給它。誰知這馬站起來喝完水後,竟「通——」的一聲倒在地上,再無聲息。一想到達西會因為馬的死去而傷心,瑪利亞就心如刀絞。Page86我也哭著,我的淚水小部分流向臉頰,大部分流向了心裡。因為從眼裡流出的是淚,而流向心底的則是血。拉吉達注入我身體的,正是一滴滴鮮濃而柔情的熱血啊。駕著滑雪板的男人們在第三天的時候紛紛回到營地。我們的馴鹿在白災中走散,其中有三分之二走到背陰山坡下,雪本來就大,再加上西北風的作用,把一部分雪刮到那裡,等於在它們周圍築起一道高高的雪牆,把它們圍困在裡面,使這部分馴鹿在三四天的時間裡既走不出來,又尋找不到食物,大都被凍死、餓死,只有四隻倖存下來。另外的三分之一由瑪魯王帶領,躲避到一處面對溝谷的山崖下,那裡雪小,岩石上又有可吃的食物,除了幾隻小馴鹿仔被凍死,其餘的全都存活下來。但它們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十幾頭。我們的馴鹿數量銳減,等於那年瘟疫蔓延時的損失了。

    我們把拉吉達風葬在營地附近。他走了,大家就推舉伊萬為新族長。

    那個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漫無邊際的長夜。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男人們狩獵歸來的腳步聲一旦在營地響起,我還是像過去一樣,滿懷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達。別的女人都迎著自己的男人回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風中。那陣陣寒風讓我逐漸醒悟:拉吉達真的不在了。我很想讓寒風把我帶到拉吉達靈魂的居所,但希楞柱裡傳來的維克特與安道爾玩耍時的笑聲,又會讓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們身邊。

    妮浩在春天時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取名為果格力。我們都喜歡果格力,但依芙琳除外。她每次看到襁褓中的果格力,總是瞟著眼睛,說他額頭上的紅痣長得跟伊萬的一樣,伊萬的命不好,他也不會有好命的。當然,她說這話的時候,伊萬是不在場的。魯尼並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他知道,金得沒有得到妮浩,依芙琳一直心懷不滿。果格力出生後不久,依芙琳為金得說了一門親。那個女孩很能幹,叫傑芙琳娜,性情很溫和,但嘴巴有點歪,好像她終日為什麼事情而氣不順。金得說他不喜歡那個女孩,而依芙琳說她喜歡。金得說難道我有一個歪鼻子的母親還不夠,還要再娶一個歪嘴的女人回來?依芙琳氣得要瘋了,她大吼著:你喜歡的娶不上,不喜歡的會送上門,這就是你和你父親的命!金得說,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從山崖上跳下去!依芙琳冷冷笑著,說,你要真有這骨氣,也算是我依芙琳的兒子!Page87雨季一來,男人們又去烏啟羅夫了。他們走的時候把獵品也帶去了,打算回來的時候換回我們需要的東西。哈謝說,他們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每天要列隊跑步,練格鬥和刺殺,還要學習偵察的科目。達西最機靈,他被編在偵察班。達西學會了拍照。日本人還教他們學日語。哈謝說伊萬拒絕說日語,一讓他說日本話,他就把舌頭斜伸出來,讓鈴木秀男看,意思他的舌頭不管用,說不了。所以往往一到學日語的時候,伊萬就要挨餓,鈴木秀男懲罰伊萬,說你的舌頭都不能說話了,自然也不能吃東西了。

    他們這次受訓只有四十幾天,秋天的時候就回來了。他們換回來的物品少得可憐,哈謝說,如果不是伊萬有遠見,偷著把二十幾張灰鼠皮和六張狍皮藏在了東大營附近的一個山洞裡,而沒有全都拿到「滿洲畜產株式會社」,那麼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會更少。受訓結束後,伊萬跑到那個山洞,悄悄取了東西,趁著天黑,到烏啟羅夫找到許財發,換了些子彈、白酒和鹽。不然,本來因為馴鹿的損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將會更加的艱難。民國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們烏力楞出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妮浩做了薩滿,還有一個是依芙琳強行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節,也就是春節剛剛過去,妮浩的行為就有些怪異。有一天傍晚下著雪,她忽然跟魯尼說要出去看落日。魯尼說,下雪的日子怎麼會有落日呢?妮浩沒說什麼,她鞋也不穿,光著腳就跑出去了。魯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說你不穿鞋子,腳會被凍壞的!妮浩只是哈哈大笑著在前面跑,頭也不回。魯尼是烏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卻怎麼也攆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蹤影。魯尼嚇壞了,他叫來伊萬和我,我們正準備分頭去尋找她的時候,妮浩突然像旋風一樣跑回來了。她依然光著腳在雪地奔跑,那麼的輕盈,像只靈巧的小鹿。回到希楞柱後,妮浩若無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給他餵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她的那雙腳,一點都沒有凍著。我問她,妮浩,你剛才去哪裡了?妮浩說,我就在這裡給果格力餵奶呀。我又問她,你的腳冷不冷啊?妮浩指著火塘說,我守著火,怎麼會凍腳呢?我和魯尼互相看著,心裡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薩滿了,因為那正好是尼都薩滿去世的第三年,我們氏族該出新薩滿了。之後不久,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晝夜睜著眼睛,不吃不喝,Page88也不說話,足足躺了七天,然後打了一個呵欠坐了起來,就像剛打完一個盹似的,問魯尼,雪停了嗎?七天前她躺下的那個時刻,天下著雪。魯尼說,雪早停了。妮浩就指著果格力說,怎麼我睡一覺的工夫,他就瘦成這樣了?妮浩七天沒有哺乳果格力,魯尼只能給他喝馴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來的那個時刻,瑪利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信,說是瑪魯王死了。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我們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一般來說,瑪魯王走後,它脖頸下的銅鈴被取下來後,要存放在薩滿那裡,等選中了新的瑪魯王,由薩滿給它佩帶上去。

    我們到了鹿群中,只見瑪魯王側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髮由於經歷了歲月風雨的侵蝕,看上去就像斑斑殘雪。我們跪在它面前。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瑪魯王頸下的銅鈴,突然把它們放入口中。魯尼驚叫著,妮浩,你怎麼吃銅鈴呢?!他的話音才落,那對銅鈴已經被她乾淨利索地吞進口中。銅鈴足有野鴨蛋那麼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話,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把它們吞進去。魯尼嚇壞了。妮浩卻像沒事的人似的,連個嗝都沒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產仔的季節。那時我們會找一處傍依著河流、石蕊比較豐厚的山溝作為接羔點。把公鹿、閹鹿圈進簡易鹿圈,以使接羔順利。那時離母鹿產仔的日子還有一個月的時光呢,我們還沒有選擇接羔地,滯留在舊營地。吞下銅鈴的妮浩突然對我們說,新的瑪魯王要出世了!

    妮浩說得沒錯,有一隻白花的母鹿,突然間發出叫聲,跟著,一隻雪白的小鹿仔誕生了!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祥雲。我們和妮浩奔向那隻鹿仔的時候,妮浩突然間停了下來,她張開嘴,伸出一雙手來,輕而易舉地就把銅鈴從嘴裡吐了出來。她一手托著一個銅鈴,慢慢地走向剛誕生的瑪魯王。那銅鈴看上去是那麼的乾淨、明亮,好像剛被鍛造出來,妮浩的身體裡一定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才能把銅鈴上的風塵洗刷得如此徹底!

    那只馴鹿仔成了我們的瑪魯王,妮浩最終把銅鈴掛在了它的頸下。

    我們埋葬死去的瑪魯王的時候,妮浩唱了一支歌,那是她唱神歌的開始。

    你身上那雪一樣的白色啊,

    它融化在春天了。

    你腳下那花朵一樣的蹄印啊Page89已經長出了青草。

    天上出現的兩朵白雲啊,是你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

    妮浩唱神歌的時候,碧藍的天空確實出現了兩朵圓圓的、雪白的雲。我們望著它,就像望著我們曾經熟悉的瑪魯王的那雙明淨的眼睛。魯尼滿懷憐愛地把妮浩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摩她的頭髮,是那麼的溫存和憂傷。我明白,他既希望我們的氏族有一個新薩滿,又不願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神靈左右時所遭受的那種肉體上的痛苦。

    草綠了,花開了,燕子從南方回來了,河流上又波光蕩漾了。妮浩當我們氏族薩滿的儀式,就在春光中舉行了。

    按照規矩,新薩滿的請教儀式,須到老薩滿所在的烏力楞去。那時妮浩又懷孕了,魯尼怕她出去辛苦,就由伊萬出面,從別的氏族請來了一位老薩滿,為妮浩主持新薩滿的出道儀式。她叫傑拉薩滿,七十多了,腰板挺直,牙齒齊密,烏髮滿頭。她聲音洪亮,連續喝上三碗酒,眼神也不會發飄。

    我們在希楞柱的北側立下兩棵火柱,左邊的是白樺樹,右邊的是松樹,它們須是大樹。在這兩棵大樹的前面,還要立兩棵小樹,依然是右邊為松樹,左邊為白樺樹。然後在兩棵大樹間拉上一道皮繩,懸掛上供奉薩滿神靈的祭品,如馴鹿的心、舌、肝、肺等,在小樹上,塗抹上馴鹿的心血。除此之外,傑拉薩滿還在希楞柱的東面掛上一個木製的太陽,在西面掛上月亮。又用木塊做了一隻大雁,一隻布谷鳥,分別掛上去。

    跳神儀式開始了。全烏力楞的人都坐在火堆旁,看傑拉薩滿教妮浩跳神。妮浩披掛著的,正是尼都薩滿留下的神衣,不過它們經過了傑拉薩滿的改造。因為尼都薩滿一度胖過,又比妮浩高,神服對她來說過於肥大。妮浩那天彷彿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薩滿服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端莊。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連綴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徵著人的肋骨的七根鐵條、雷電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銅鏡。她繫著那條披肩,更是絢麗,那上面掛的飾物有水鴨、魚、天鵝和布谷鳥。她穿著的神裙,綴著無數串小銅鈴,吊著十二條彩色的飄帶,象徵著十二個屬相。她戴的神帽,像一隻扣在頭頂的大樺皮碗,後面垂著長方形的布簾,頂端豎著兩隻小型的銅製鹿角,鹿角叉上懸掛著幾條紅黃藍的象徵著彩虹的Page90飄帶,而神帽的前面垂著紅色的絲條,剛好到妮浩的鼻樑那裡,使她的目光要透過絲線的縫隙才能透射出來,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跳神之前,按照傑拉薩滿所教的,妮浩先在全烏力楞的人面前講了幾句話,表示她成了薩滿後,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賦予的能力保護自己的氏族,讓我們的氏族人口興旺、馴鹿成群,狩獵年年豐收。然後她左手持著神鼓,右手握著狍腿鼓槌,跟著傑拉薩滿開始跳神了。傑拉薩滿雖然年紀很大了,但她跳起神來是那麼的有活力,她敲擊著神鼓的時候,許多鳥兒從遠處飛來,紛紛落到我們營地的樹上。鼓聲和鳥兒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麼的動聽,那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美好的聲音了。妮浩跟著傑拉薩滿從正午一直跳到天黑,足足六七個小時,她們都沒有停歇一刻。魯尼心疼妮浩,他端著一碗水,想讓妮浩喝上一口,可妮浩看也不看那碗一眼。妮浩的鼓打得越來越好,薩滿舞也跳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好看。當她們停下來的時候,魯尼碗裡的水比先前多了,那是他額頭上滾下的汗水注入其中了。

    傑拉薩滿在我們營地住了三天,跳了三天的神。她用她的鼓聲和舞蹈使妮浩成為了一名薩滿。

    傑拉薩滿要走了,伊萬帶著兩頭酬謝的馴鹿去送她。就在他們要離開營地的時候,在送行者的行列中,依芙琳出現了。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裳,看上去就像一隻烏鴉。依芙琳說,她已為自己的兒子金得定下了婚期,等到金得從烏啟羅夫受訓回來,他要迎娶他的新娘傑芙琳娜。她說她兒子的婚禮一定要由一個德高望重的薩滿來主持,她喜歡傑拉薩滿,所以提前向她發出邀請,請她答應。我還記得傑拉薩滿只是抽了一下嘴角,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騎上馴鹿,跟我們招了招手,喚伊萬上路。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附近的一棵松樹上傳來了啄木鳥清脆的啄木聲,好像傑拉薩滿曾在營地敲響的神鼓的餘音。

    傑拉薩滿和伊萬剛走,金得就和依芙琳吵了起來。金得對依芙琳說,我金得就是一輩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個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裡,如果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我住進墳墓裡!說完,他目光濕濕地看了一眼妮浩,妮浩抿了一下嘴,趕緊低下頭。依芙琳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住進墳墓中吧!男人們去東大營的時候,依芙琳果然開始了對婚禮的籌備。她平素攢下的一塊塊布,全部被拿了出來。她要給金得和傑芙琳娜各縫製一套禮服。我羨慕依芙琳的手藝,所以她做活的時候,我就抱著安道爾去看。依芙琳存有一件魚皮衣,Page91她把它展開給我看。它是淺黃色的,上面附著斑斑點點的灰色花紋,開領,直筒袖,拉帶扣,非常簡潔,又非常美觀,是我的祖母年輕時穿過的。依芙琳說,我祖母中等個,偏瘦,而她個子高,偏胖,所以她一直穿不上它。她說其實魚皮衣比狍皮衣還結實,她把這衣服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驚喜地說,我看你穿上行,緊不到哪裡去,送你吧!我說,傑芙琳娜就要做金得的新娘了,她的身材穿它正好,留著給她吧。依芙琳歎了一口氣,說,她跟我們又沒骨血關係,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憑什麼給她!我從她的歎息聲中感悟到她骨子裡對這門親事也是不太滿意的,就勸阻她,不要太拗著金得,他不喜歡傑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依芙琳直著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輕聲說,你喜歡拉吉達,可拉吉達去哪裡了呢?伊萬喜歡娜傑什卡,最後娜傑什卡還不是帶著孩子離開了他?林克和你額格都阿瑪都喜歡達瑪拉,可他們最後快成仇人了。金得喜歡妮浩,妮浩最後還不是嫁給了魯尼?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丟什麼。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著你。說完,依芙琳又歎了一口氣。我不忍心跟一個心底積存著深深的情感憂傷的女人再談什麼幸福對一個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暫的,也就隨她去了。

    依芙琳為金得縫製了一件藏藍色的左右開衩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鑲上淺綠的花邊。她還用那些本已派不上大用場的碎狍皮和布頭,為傑芙琳娜連綴成一件禮服。那是條上身緊,下擺寬的長裙,半月形的領子,馬蹄袖,腰間鑲著翠綠的橫道,非常漂亮,讓我想起尼都薩滿為母親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配這件禮服的,是一雙軋著花邊的鹿皮靴子。此外,她還為他們做了一床狍皮被,一條野豬皮毛做成的褥子。她說不能讓新娘睡熊皮褥子,那樣會不生養的。當男人們從東大營受訓歸來時,依芙琳已經把婚禮需要的東西置辦齊全了。

    那是晚夏時節,也是森林中的植物生長得最旺盛的時節。依芙琳跟金得說讓他迎娶傑芙琳娜的時候,他不再反對。

    達西這次回來顯得神采飛揚,他帶回來一件土黃色的棉大衣。他在東大營不僅學會了騎馬,還跟著偵察班偷渡過額爾古納河,到左岸去了。瑪利亞聽說達西去過蘇聯,嚇得跌坐在地上,連連說著,要是回不來可怎麼辦啊,日本人這不是把我的獨苗往懸崖下推嗎?她這一番嘮叨把大家都逗笑了。達西跟我們說,他是和另外兩個人趁著黑夜,乘著樺皮船登上額爾古納河左岸的。他們把船藏在岸邊的樹叢裡,然後沿著公路,去尋找鐵路線,統計那一帶有多少座橋樑和道路,以Page92及兵力佈防情況。達西負責拍照,其中會寫字的那個人做記錄,另一個人負責觀察和報數。鐵路線上每天往來的列車的種類、次數以及列車的節數,要一一記錄下來。他們背著槍和乾糧袋,乾糧袋裡裝著足夠七八天生活的肉乾和餅乾。達西說,有一天,他正在拍鐵路線上一座圓拱形的橋樑的時候,被巡邏的蘇聯士兵發現,他們大叫著追了上來,達西他們嚇得一路狂奔,逃入林中。達西說幸虧他把照相機挎在了脖子上,否則會在驚慌中丟了。從那天起,他們發現道路和橋樑上增加了巡邏的人數和次數。他們的偵察也就越來越艱難了。達西他們在蘇聯境內呆了七天,然後找到藏樺皮船的地方,趁著黑夜返回右岸。日本人對他們的偵察成果很滿意,給每人獎勵了一件棉大衣。

    我們聽達西講述的時候,依芙琳突然對伊萬說,要是你像達西一樣學會了偵察,去了蘇聯,不就能把娜傑什卡找回來了嗎?

    伊萬把那兩隻大手絞在一起,什麼也沒說,沉著臉走了。坤得歎了一口氣,他大概想埋怨依芙琳幾句,但終於沒敢把話說出口。哈謝說,日本人派人到蘇聯境內偵察這些東西,看來是要把滿洲國的疆域延伸到那裡去。依芙琳「哼」了一聲,說,他們是做夢吧,這裡都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在這裡等於是搶吃搶喝,還想到蘇聯那裡再去撈一口?他們以為蘇聯那麼好欺負?!我看他們是白惦記!

    那時我們即將由夏營地向秋營地轉移,依芙琳說一定要趕在這之前把婚禮辦了。她跟坤得去了一次女方的烏力楞,定下了日子。

    伊萬一行帶著金得把傑芙琳娜迎進我們烏力楞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金得穿著那件簇新的長袍,表情一直很冷淡。傑芙琳娜穿著依芙琳縫製的禮服和靴子,插了滿頭的野花,歪著嘴樂,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依芙琳本來要請傑拉薩滿為金得主持婚禮的,但伊萬堅持要由本氏族的薩滿來主持婚禮,依芙琳只得做出讓步。當妮浩代表全烏力楞的人對他們說出祝福的話的時候,傑芙琳娜滿面笑容地看著金得,而金得卻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和淒涼,讓我心裡一陣難受。

    婚禮儀式結束後,人們圍著篝火喝酒吃烤肉,然後唱歌跳舞。金得很周到地給每一個人都敬了一碗酒,之後他揮了揮手,對歡聚著的人們說,你們好好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我太累了,要離開你們了。大家都以為他被婚禮折騰累Page93了,回希楞柱歇息去了。他剛走,達西也走了,誰都知道,他是去騎馬了。他每天下午都要去河邊騎一會馬。

    傍晚的時候,達西突然出現在篝火旁,他滿面淚痕。大家正在嬉笑著看哈謝和魯尼跳熊斗舞。他們倆喝多了,嘴裡發出「吼莫、吼莫」的叫聲,彎著腿,傾著身子,跳得搖搖晃晃的,十分有趣。達西的淚水讓瑪利亞一驚,她以為馬出事了,剛要問他,只見妮浩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打了一個激靈,對達西說:是金得吧?達西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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