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如此,我還是跑到房後,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摳出來,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乾淨,一粒一粒地擺在小木板上。
謝天謝地!姥爺幾天不看盒子,也沒有人到房後去。西瓜子不知不覺地干了。趁沒人時,我把它們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總算平息了。姥爺又閉緊了嘴巴,不說一句話,陰著臉,悶悶地喝酒。
太無聊了。天氣義悶又熱,像捂在蒸籠裡,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興。她吃了飯,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辮子,往臉蛋上撲粉。打扮好了,就前後左右地照鏡子。也不告訴家裡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訴我,小姨去找開拖拉機的張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曬裂了身子,燙掉了胳膊;老母豬趴在圈裡,一聲不響地曬大肚皮,小雞小鴨都貓到蔭涼處。
尤其是傻子狗,曬得更可憐!
姥姥家的門前用鐵鏈子拴著一隻狗。它的毛黃黃的、茸茸的、長長的,風一吹,泛著金燦燦的光。它的個頭大,腿又粗又壯,一跑起來,抖著滿身毛,威風凜凜的。這樣一條好狗,卻被喚作「傻子」。
傻子可厲害呢。姥姥說,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爺咬得腿肚子直竄血,因此被揍了個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許多,拿去給人家敷傷口。從那以後,它的脖子套上了鎖鏈。
我怕這條狗,不敢接近它。只是遠遠地站著看。姥姥說,狗是不咬自家人的。可我還是怕,總覺得它的眼睛像冒著火。
天這麼熱,它也沒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長伸著舌頭,呼呼直喘氣。我試探著端盆涼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動了動,卻沒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邊,輕輕地蹲下,膽突突地撫摸著它的毛。它得意了,仰著身,斜伸著腿,微閉著眼,縮著頭。我便又使勁搓它,搔它,捶它。
它終於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夥伴。
新夥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飯,姥姥都要蒸暄騰騰的饅頭。吃飽了,我也要再拿一半,捏在手裡,裝作往嘴裡塞著向外走,姥姥總要說:「吃多少拿多少,糟踏糧食可傷天害理哪。」我就說:「我還沒吃飽哪。」不管她怎樣嘮叨,就倏地跑出屋門,來到大門口。
傻子一見我,一骨碌挺身起來,斜伸著前腿,探著腦袋,狠勁晃著尾巴。我坐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饅頭塞進它嘴裡,看著它大嚼大咽,心裡禁不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和勝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飯後,屋裡傳出了洗碗的叮噹聲。姥爺叼著旱煙又蹲到菜園去了;小舅編籠子,好到大江去捕魚;姥姥拎著豬食桶,一出門就嘎嘎嘎地叫著;我的任務是圈雞。到倉庫的袋子裡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紙箱裡,小雞就傻乎乎地跳進去,唧唧唧地點頭啄著吃。遇到調皮的,站在紙箱邊,探頭探腦,我就得把它撲下去,蒙上紗布,把紙箱端到大廚房的南牆根。
做完這件事,我可以抱著傻子看天。傍晚的西邊天才好看呢!
太陽沉下山了。天邊飛著晚霞,深一塊,淺一塊的。它們有的大紅,有的粉紅,有的則金黃。那大紅的像爐膛的火,粉紅的像小貓的舌頭,金黃的像大公雞的尾巴。它們深的顏色變淺了,淺的更談了,星星就眨著眼跳出來了。星星一跳出來,鄰居家的猴姥就大著嗓門來聊天了。
猴姥講故事最有一套。講鬼神時,不是瞇著眼亂哼哼,就是張著大嘴,捶胸頓足。這樣,她常常要把煙頭掉在褲子上。好在她的褲子髒得很厲害,鐵皮似的,所以也不會燒出眼。
廚房裡瀰漫著嗆人的黃煙味、汗泥味。我聽累了,聽煩了,就出來透口氣。
夏天的夜晚涼爽極了。青蛙在江邊不時地呱呱著。滿天星星密佈,空氣真新鮮。傻子知道我出來了,就唔唔地叫著。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顆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腦袋,讓它望天。它乖乖地仰著頭。
我又問,「傻子,你看哪顆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大笨蛋!真是『傻子』!」我罵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麼?快進來。」姥姥倚著門框喊我,我趕忙撒腿往回跑。回到屋裡,猴姥那顛三倒四的故事快講完了,我跳上炕去鋪被,待我磨磨蹭蹭地做完,猴姥的大腳片子已經響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閂上門,拉上窗簾,洗過腳,我們便上炕了。
我睡不著了。我在想姥爺,想那天他到大菜園裡對我講的話。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問她:「『老蘇聯』是誰?」
「東頭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見的,那個種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嗎?」
「嗯。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