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動詞—七日殺 03 妖獸都市 我們不是木頭人
    它說它是木頭人,謝謝我給了它生命。

    我絮絮叨叨地向它傾吐我已逝的愛情,像在傾倒一盆積久的河水。

    我們不是木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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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們是獨立女性,我們不需要男人。

    有一家店在門口貼出這樣一道橫幅。女人們喜歡廣告語中的態度,於是趨之若騖。

    它是一家性用品商店,專售單身女性需要的性情用品。它有粉色的假陽具(尺寸大到非人類基因可以達到的程度),還有MSN通用表情裡的那只鴨子,全名叫「發音旋轉震動按摩小黃鴨」。

    很多年很多年後的那個夏天,男人和女人不再是兩個互有交集的人群,他們在幾千年的交歡、廝鬥、怨懟等無盡的糾纏之後,徹底斷絕了關係。男人全部住到了河的左岸,女人則住在右岸。彼此都成為各自眼中,星星點點的隔岸燈火。

    相親已經成為絕跡的詞彙,男歡女愛收錄進罕用成語詞典。人們不再戀愛,於是也沒了失戀。結婚登記處人散樓空,瓊瑤、亦舒的書,連同那些曾經熱賣的情感雜誌,一同在某個傍晚被付之一炬。還記得那夜天邊燃起火燒雲,全城人都在歡呼。

    他離我而去的時候,默默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輪渡在河邊等待。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可聲音被啟程的鳴號淹沒。我想,他應該是說,想想當初那樣徒然愛著,真是傻。

    2

    一轉眼,我已單身了很久,久到彷彿生來便是如此,久到注定便會永遠一個人的孤單。

    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天,汗水滴落在水門汀上,瞬間便蒸發了。爾後升騰進雲中,彙集成雨點,重新降落人間,仍是澆不滅女人們的激情。

    性用品商店人滿為患,女人們蜂擁至店裡搶購,潤滑劑被衝動的人群擠落在地上,幾個顧客跟著便滑倒了,和手裡抱著的充氣阿湯哥一起摔倒在地上滾作一團……

    最後店家只能安排分批進店。25歲的女人得到了優先權,理由是科學家研究,25歲的女人需求最旺盛。而這一年25歲的我,便成為讓人艷羨的率先領略時尚的女人。

    店裡商品琳琅滿目,色彩繽紛,很多商品都有智能化設置,溫度可以調節,還有手動自動隨意選擇。和我一起進來的一位女孩嘖嘖稱奇:「你們說呀,有了這些,還要男人幹什麼!」這話得到所有在場女性的認可。

    我的職業是以寫文為生。一個寫字的人能走到多遠,得看她出賣的價值觀有沒有讀者、值不值錢。我從十八歲出道便開始在雜誌上罵男人,很多人愛看,我越寫越起勁,罵了七年,終於修成正果,把男人罵到流放去河對岸。

    要說男人唯一的用處,對我來說,只是男人好像對電器天生在行。如果不是男人教我,我電視機甚至只會開關。我一看說明書就頭疼,所以當我在這家店裡看到幾十頁多國語言的按摩棒說明書時,我決定放棄。

    折扣區裡有一個木頭人,買它就像買白菜水果,沒有說明書。「你抱著他睡覺就可以了!」店員露出曖昧的笑容。我覺得它很簡單,於是刷了卡買了它。店員附送了我一瓶潤滑劑和一張磨砂紙:「木頭糙起來,有時候會咯人。你用砂紙打打滑。」

    3

    我將木頭人放在了床上。當這些安慰身體的玩具成為時尚,女人的床上如果不放一兩件玩物,就太寒酸了。

    那夜我夢見了河對岸曾經的戀人。我們已經分手很久很久了,久到面目已經模糊,可他仍然將我摟在懷中,摟到我渾身發起燙來,我將被子胡亂踢開,卻依稀感覺到有人將我被子蓋上。

    醒來的時候,我的頭枕在木頭人的身上,我看見它五官平平,胯下空空。在這個科技革新的時代,這樣唬爛的情趣用品怎麼好意思出來騙錢呢?它做稻草人還差不多,實在是上不了女人的床榻。

    可是,有時候,女人真的只要一個擁抱便足夠。我睡進木頭人的胳膊彎裡,聞著杉木的宜人香氣,再一次進入夢鄉。夢裡有一些前塵往事散亂浮現——全城女性簽字決議是否將男人趕到對岸去,我和他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發生爭吵。我想,我一個人,會比兩個人過得好。於是便簽了字。

    夢裡感覺有一隻手在我臉上揩著。醒來後我照鏡子,臉上有一道道傷痕。我看見木頭人手中木縫間的血跡,我知道是它幫我在擦淚。

    我去吻它,在它那平板的臉上吻了一下,它的嘴巴便出現了;我又吻了它雙眼,人最薄弱的皮膚便是眼皮,我的唇下毛茸茸地顫動了一下,它便睜開了眼睛。

    它說它是木頭人,謝謝我給了它生命。我絮絮叨叨地向它傾吐我已逝的愛情,像在傾倒一盆積久的河水。然後我們做了愛,整間屋子裡都漂浮著草莓甜美的果味。人們都說河的對岸生滿了紫色的草莓,這種無性生殖的植物在男人們過去之後,開始恣意生長「你知道嗎?」我對木頭人說,「我們彼此之間,都是不被需要的。」

    木頭人呆呆的,他用砂紙磨著自己的下巴。我笑著教他用縱向的手勢磨,這樣下巴尖尖,會顯得更帥一些。他說:「繼續帥下去,我就不是木頭,而是男人了。」

    這話,讓我心裡一驚。

    4

    我發現,愛情這件浪費生命的事情好像唯一的作用力只在於時間上。有愛情的人生顛來倒去,想想實在太漫長。沒有愛情的人生,坐吃等死,時間就變成了過眼雲煙。

    我問木頭人:「木頭有愛情的嗎?」

    木頭人說:「沒有愛情的木頭,叫枯木。」

    我哈哈大笑,輕浮地拍打著木頭人:「那你現在如此繁榮,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哈哈!」

    我好喜歡我的木頭人。雖然他貌不驚人,絲毫沒有科技含量,可是他質樸得讓人心動。

    女人總是有些小虛榮,愛和人攀比。所以我的好友佳佳說她的按摩棒不但會發聲,還能安放在坐椅上,邊上網打雙扣邊快活,我說她實在是太低級趣味了——這怎麼可能比一個會聊天的木頭人更有情趣呢?

    佳佳說:「當然,有時候也挺懊惱的。比如正在興頭上,忽然電池用完了。我只能光著身子批上風衣香艷地去便利店買電池。好在這城裡沒男人。有一次,這東西用到一半出故障了,我說明書看半天也沒明白,只能打電話給他們客服——他們客服是個男人呢!」

    男人絕跡已久,乍一出場,好像怪物。

    從古至今,半途罷工是女人身體遇見的最大難題。以前有男人的時代,很多讀者寫信來問我為什麼男人會驟然不行。現在人們都轉去問工程師。情感問題變成技術問題,我也真的是疑惑——那天木頭人死活不理我,他說我在排卵期,會懷孕的。

    這……這這這實在是天大的笑話。和木頭人做愛會懷孕?難道生一個小木頭出來?男人滅絕,又沒有安全套賣了。

    我說:「好吧,生就生唄,反正城裡的女人越來越少,生個把孩子也算是做做貢獻。」

    木頭人半信半疑地看我:「你真的願意嗎?」

    「我願意啊!」我強忍住笑,然後我看見木頭人用砂紙在臉上磨了磨,爬上床來。

    5

    全城人都知道我懷孕了,懷了木頭人的孩子。

    木頭人怎麼會讓女人懷孕呢?可我明明沒有去城裡唯一一家醫院人工受精。遍佈全城的檢測系統也沒有發現有男人進入到右岸。

    科學家要拿木頭人去做研究。有左派分子揚言,如果我生了女孩就讓她留下,如果是男孩就送到對岸去,如果是木頭人,那就把它燒掉。

    我戰戰兢兢地躲在木頭人的懷裡,我說我害怕。木頭人拍著我的肩,說,別怕別怕。我抬頭看他,竟是一臉堅毅。

    夜裡,木頭人徹夜不眠。我聽見他不斷地在用砂紙打磨著自己的身體。我爬起來看他,他說:「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忽然覺得,世界驟然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只有我和木頭人兩個人。木頭人說:「我得留下來,你需要我。」他手下加力,加緊打磨。我看見木頭裡面突然出現了一點特別的東西,可定睛一瞧,又消失了。

    佳佳問我是否因為懷孕而很懊惱。我仔細想想,那天我真的不相信木頭人會讓我懷孕。可是……和木頭人生一個孩子,像他一樣呆頭呆腦,又像我一樣脾氣暴躁,好像將兩段生命凝結在某個結晶上,似乎是件挺幸福的事。

    我對佳佳說:「親愛的,告訴你一個秘密。」

    佳佳說:「我也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6

    右岸快變成空城了。我每天都以為人們要把木頭人從我身邊抓走,可人們似乎無暇顧及我的事了。接二連三地發生有人偷渡去河對岸的事,佳佳昨夜也走了。她和那個按摩棒的客服相愛,勢不可擋,她便來和我告別。

    很多事情的發生,永遠走在我們明白醒悟之前。

    木頭人說:「佳佳走,是因為她覺得他們彼此需要。所以必須在一起。」

    我和木頭人難道不是這樣嗎?在一個女性空前獨立的城市裡,科技的發展可以完全取代男人的位置,但,我們依然離不開男人。按摩棒和充氣帥哥可以讓女人不受欺騙地高潮不斷,可是,你永遠只是索取者,卻看不到情人雙眸中你的影子,感受不到被愛著的心情。

    愛情是人的本能需要。我們的情感漂浮在天空,它需要有一個落腳點。

    7

    木頭人被城裡所剩無多的女權捍衛者趕走的那天,我去河邊送他。

    我的肚子大到親吻都變成一件困難的事。這讓我有一些放心。如果真是一根小木頭,絕不會將肚子撐到這麼大。

    我很想對木頭人說一些,真實表達自己心意的話。但我只淡淡說了一句:「我等你。」

    輪渡鳴音突響,我愛過的人總是很愛在這個時候說話。木頭人站在船頭大聲喊道:「謝謝你曾經這樣真心地,愛過我。」

    我這個冷血動物,聽著竟然淚流滿面。然後我看見木頭人拿出砂紙磨了磨自己的臉——我終於明白這個動作是在擦拭眼淚。隨後,他又開始磨自己的左腿——而我透過淚簾,分明看到他的右腿已經被磨出人類的樣子。

    我的笑驟然破涕,心裡一時之間,開出了一朵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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