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狐狸細細地畫著她的皮,想要做一個漂亮的女人;
一千年後的女人細細地畫著她的臉,想要做個妖媚的狐狸精。
妖愛
西嶺雪
其實,看到她第一眼時,我就知道她是妖。
人,哪會有那麼水汪汪的眼,那麼瘦怯怯的身子,那麼顫悠悠的聲音,一直顫到人的心裡去。
於是,妖便在我心裡生了根。
我不知道邂逅一隻妖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我知道,如果注定要相遇,我是躲不開的。她穿白色的衣裳,站在西子湖畔,一棵雷劈了半邊的枯柳樹下,頭髮又黑又直又長,在霏微的雨中無風自動,嬌滴滴羞答答地叫一聲「先生」,問我可不可以借傘。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雨其實不大,剛剛適合兩個人共擎一把傘並肩散步的情調。我們的胳膊貼著胳膊,不知是雨是汗,慢慢濕了衣裳,我察覺她溫軟肌膚和纏綿香氛,有一種幽涼的氣息。
我猜測她到底想怎樣炮製我,會不會隨時變出恐怖面孔將我吃掉,或者挖心。
然而恐懼敵不過色慾,經過一間電影院時,我邀請她一起看場電影。她略略猶豫一下,便含羞答應了。
進了場,才知道正在上映的片子是《畫皮》。周迅主演的狐狸精小唯施盡百寶來追求人間的真愛,卻始終不能得到王生的心。
我只覺心猿意馬,哪裡看得進去,回頭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順手便抱住她的香肩。
「就叫我小唯吧。」哦,原來不是蛇妖,而是狐狸精麼?
這蛇纏狐媚的小妖柔順地靠在我的懷裡,指著屏幕上的妖問我:「她美嗎?」
「美。」我將她抱緊,低頭吻她。
她推開我,再問:「那,我美嗎?」
「比她更美。」
我的手開始不規矩。她輕輕躲閃,卻並不抗拒,在我越來越大膽的撫摸下化成了水。她用水一般纏綿的聲音問我:「你知道《畫皮》裡的妖精為什麼要挖去那男人的心嗎?」
「為什麼?」
「因為,那男人負了她。」
我愣了一下,所有的動作都停止。
她理一理頭髮,問我:「你不會負我的,是吧?」
我很想說:我和你才認識幾分鐘,哪裡談得到什麼負不負的?
然而緊接著我意識到這是一隻妖,得罪不起。如果她是一個普通女人,別說一個吻,即使是一夜情,我也可以瀟灑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但是她是妖,就只能她玩弄我,不可我怠慢她。如果她覺得我們已經一吻定情,我就必須得認這筆賬,不能抵賴。
我只有違心地說:「我會對你好的。」
小唯就這樣跟我回了家。
單身漢的屋子總是零亂,氣味曖昧。但是只不過我去廚房煮包面的功夫,再出來時,整間屋子已然窗明几淨,煥然有致。
我益發認定她是妖。只有妖才會有這樣靈巧的一雙手,或者說,法力。
她一邊陪我吃麵,一邊輕聲責備:「原來你平時就吃這些,這怎麼可以?」
從此,我就告別了可樂與泡麵,開始了每晚四菜一湯、帶飯盒上班的幸福生活。這無異於向天下人宣佈我已經有固定的同居女友,再不可以拈花惹草朝三暮四。
有口現成飯吃不是不好,可是我其實不喜歡天天回家吃飯。只是因為怕惹小唯生氣,才不得不一下班就往家趕,乖乖地做個居家男。
小唯是那麼冰雪聰明,怎麼會覺察不到我的怨忿,她問我:「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喜歡什麼口味?」
「你每天的菜式都不同,怎麼會不好吃?我敢打賭,天下最好的廚子,手藝也不及你。」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並且試探著,「只是,有朋友約我喝酒,推了幾次了,有點不好意思。」
「那你就去吧。今晚天氣不錯,不用陪我。」她親手替我披上外套,柔情萬種地說,「我只想你高興。」
我終於又恢復了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日子。我開始相信,小唯是真的愛我,死心塌地的那種愛。她甚至對我襯衣上的香水味和口紅印視而不見,依然每晚無怨無悔地做好四菜一湯等我回家,即使我不回,也從不嗔怒。
——只除了下雨天。
每到下雨天,小唯就會變得不同,一遍遍電話問我幾時回家,蛇一般纏著我,片刻都不願分開。她的身體潮濕躁動,充滿渴望。
而每經過一個雨天的纏綿,她對我的依戀也更多一分。
於是,我想是不是可以進一步對她有所要求。我問她:「你到底是不是妖?有沒有法力?白素貞可以替許仙偷庫銀,開藥鋪,狐狸精能上天入地,變換無窮,你呢?你能做些什麼事?點石成金,還是未卜先知?你也知道今年經濟危機,我已經五年沒加薪了,早就入不敷出,現在還多養你一個,怎麼負擔得起?你就不能想辦法幫幫我?」
她含淚看我,卻無語分辯。我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小唯來這半年,除了替我買菜置衣,從沒為自己花過一分錢,可是人的貪慾是無限的,如果我冒著挖心的危險跟一隻妖在一起卻不能有所獲利,那不是枉耽了風險?我狠狠心再逼近一步:「要不,你哪怕告訴我明天哪支股票漲停也好啊。」
她看著我,眼淚流下來,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息。她夢囈般地說:「你猜對了,我是妖,我有法力,我可以替你操作股票,幫你賺錢。可是,那會傷害我的元氣,使我日漸虛弱。你,真的那麼想發財?如果你說真的想,我會幫你的。」
我內心掙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不不,我當然不是害怕傷了她的元氣,我只是怕我應得太快,會惹她生氣,挖出我的心來——雖然,我賭她不會那麼忍心。她愛我,愛到既使自傷元氣也是會幫我的吧?但是我該怎樣回答,才能教她心甘情願?
「小唯,我怎麼捨得讓你受傷?」我擁抱她,虛情假意地說,「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我答應過你的,會對你好,記得嗎?」
這之後有段日子,我開始刻意對小唯好,給她買花,送巧克力,陪她看電影,在雨中租一條船與她遊湖,就像一對真正的情侶那樣。
但是很快我便厭倦了,這樣長久地對牢同一個女人,而且是個柔順得毫無性格的女人,實在不是我習慣的生活。而且討好她根本是多餘的,因為即使冷落她,她也會像個忠心的小女僕般對我惟命是從;而對她再好,她也只是帶著白癡般的笑容享用我的心思與時間,卻隻字不提幫我買股票的事。
我漸漸不耐,開始隔三岔五地找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向她發火。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無名火,也許只是因為我覺得內疚,覺出自己的虛偽卑劣,我希望她能夠痛快地代我做出抉擇,要麼幫我,要麼離開我。
我不要再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妖女生活在一起,我厭倦了與她鬥心機,也厭倦了她過分的寬容與順從,甚至連她一成不變的白衣和變換無窮的四菜一湯,樣樣都使我厭倦。但是我下不了決心主動提出分手,或者說,我不敢。
雨季來的時候,我們不知不覺已經在一起近兩百個日子了。我在重陽節買來雄黃酒邀她共飲,在家裡噴灑大量的殺蟲水,甚至從廟裡求了符貼在床頭,但這些都無濟於事。小唯比往日更柔順,更癡纏,更千嬌百媚,柔情似水,這簡直要把我逼瘋了。有什麼比一個你一心想要跟她分手而她卻對你越來越癡情的女朋友更讓人絕望的呢?
我知道小唯在雨天一定要做愛,不然就會焦慮不安。於是,我故意借口加班一連三晚不回家,留下她獨自在夜裡輾轉難眠。
到了第四個晚上,我又給小唯電話說約了朋友喝酒。小唯幽幽地說:「你喝醉了,又會不記得回家的路了。為什麼一定要出去喝酒呢?在家裡不是一樣嗎?」
我正中下懷,卻故意猶豫一下才說:「也好,那你多做點菜,我和哥兒們回家來喝。我手頭還有點工作要趕,要是他們先到,你幫我招呼一下。」
然後,我打電話給一個以好色出名的客戶,約他來我家談筆業務,並且暗示他之所以約在我家,是因為有重禮相送,不方便在公開場合見面。
我非常清楚一個色鬼遇到一個妖女會發生些什麼事,更何況,我還讓小唯準備了酒菜。乾柴烈火之際,只要我適時回家,就可以看到一幕好戲,到那時,不但小唯會因為羞愧而主動與我分手,同時我還可以與那客戶簽上一筆大合同。這樣一箭雙鵰的妙計,卑鄙是卑鄙了點,但是,總好過讓小唯發怒挖出我的心來好吧?
但是,當我回家的時候,看到的畫面卻完全不是我想像的——只見那客戶衣冠整齊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而茶几上放著一份擬好的合同,看到我回來,他就像老友重逢般熱情地說:「你可回來了,快幫我簽了這合同。」
我愕然地看看小唯,她正端著一杯茶進來,頑皮地向我眨眨眼睛。
客戶走後,小唯告訴我,她有讀心術,那客戶一進門,她已經知道他和我是什麼關係了,所以就用了一點法術,讓他主動跟我簽了那張單。
我半真半假地問:「那你能不能讀懂我的心?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不能。」小唯有些憂傷地說:「因為是我先愛上你,所以就失去了讀你心的能力。如果我想看清你的心,除非把它挖出來。」
我渾身一震,又問:「你既然能讓客戶心甘情願跟我簽合同,如果想讓哪個男人愛上你,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是的。不過,必須是在我不愛他的情況下。」
原來如此。原來愛是妖精的死穴,而我,就是小唯的致命傷。
那以後我開始帶小唯出去交際,有她幫忙,洽談無往不利。
我終於嘗到擁有一個妖精做女友的甜頭,並漸漸接受這不勞而獲的幸福。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不再想甩掉小唯的事。
然而那天回家,意外地看到有一個陌生女孩正和小唯喝茶聊天。相處一年來,我從不知道小唯還有朋友,而且那女子風流宛轉,比小唯更妖更媚更艷若桃李冰若冰霜,一看就不是凡人。
我見她一身青衣,心中有數,忙堆出一個諂媚的笑,熱情地說:「你是小唯的姐妹吧?幸會幸會。」
「你根本就不愛我姐姐。」那女子尖銳地說,一副很酷的樣子,半點笑容也沒有,回頭對小唯說:「姐姐,你說得不對,他根本不愛你。」
「你胡說。」小唯的皮膚一向白皙,這下子更是褪得一點血色也沒有。
酷女郎怫然不悅:「你連我都不相信?我會讀心術,他對你從頭到尾都是利用。你不肯幫他賺錢,他就想甩掉你,還故意在下雨天約客戶上門,想陷害你。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看穿他的心,他最近對你不錯,不是忽然轉了性,而是終於發現了你的利用價值。」
隨著她的話,小唯開始顫慄,就像一片風中的葉子那樣脆弱無依。連大地也隨之顫動起來。但是很快地,我發現原來是我自己也在顫抖。
那女郎清楚毒辣地數落完,最後拋下一句:「你要不信,就挖出他的心,自己看看好了。」說罷,摔門而去。
留下我與小唯面面相覷。她的眼神痛楚糾結,就好像受了很重的傷,好像渾身有一萬個傷口在流血。我知道是我傷了她,忍不住有一絲為她難過。但是,我更為自己擔心,那冷血的青衣女已將我徹底揭穿,小唯必定恨死了我,她會怎麼做?在一個修行千年的妖面前,人的力量顯得多麼軟弱啊。
從頭至尾,我可以逞恃的,不過是她對我的愛。如今她已洞悉一切,我還有什麼勝算?
好像過了一千年那麼久。
然後,小唯一步步走近我,彷彿一步千鈞。她將手輕輕按在我的心口上,淒然說:「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怎麼長的。」
我幾乎停止心跳,拚命忍住高聲喊救命的慾望。我知道,一旦喊出口,不等有人聽見,她已經將我的心剜出嚼碎了。
《大話西遊》裡,紫霞的劍已經逼上至尊寶的脖子,卻仍在他的一番情話前回心轉意。此刻,我一定要想出比周星馳更肉麻更感人的謊話來打動小唯,讓她饒我一命。只要她還愛我,她就讀不懂我的心,分辨不出真情和假意,那將是我惟一的生機。
我逼著自己與她四目對視,艱難地、一字一句地說:「小唯,如果你真的是妖,你就將我的心挖出來吧。那麼你就會知道,我是真的愛你。我心甘情願被你吃掉。但是,我有一個請求:請你不要一下子吃完,而要一天一點,慢慢地吃完這顆心。因為,我希望自己可以多陪你一天。」
這一番調集了我全部情商和智商的話使我心力交瘁,說完之後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護士告訴我,是個穿白衣的姑娘送我來的,她坐在我床邊流了半天淚,然後就走了。
她到底是不相信我的話,因此下定決心離開了我;但是她到底還是愛我,所以最終放過了我。
這一場人與妖的戰爭,從開始我就賭定自己不會輸,
因為我早已知道,一隻妖,縱使再法力無邊也好,到底還是不及一個人那麼虛偽,狠心。